烏吉達洛這才明白自己方才聽得的只言片語,是個什么意思。顧不上奄奄一息的雪祭,烏吉達洛起身朝著百里翯的方向而去。
百里翯方才出手傷及雪祭要害,薛染亦是要護短的。只見她抬手便是狠狠的一巴掌,重重的打在百里翯的臉上,南迦國千萬將士,瞬間氣急,眼見著巫皇被辱,盡數拔刀相向。卻被百里翯一個冷哼便按捺住。
百里翯故意不躲不閃,任憑薛染撒氣,嘲笑道,“那老頭兒自己找死,我能不成全他?”薛染一時有些錯愕,方才的一席談話,她以為這還是她認得的百里翯,可下一個瞬間,他便能化身嗜血狂魔一般出手便要了雪祭的命,薛染又不敢相信,這是她認識的百里翯。
“你答應了我的,自愿成蠱,難不成也要反悔不成?”百里翯問道。
“你休想?!辈恢螘r,烏吉達洛已走到他二人身側,輕聲喚著薛染的名諱?!鞍⑷?,過來,到我身邊來?!?p> 薛染像是聽到了內心最柔軟的呼喚一般,竟不受控制的朝著烏吉達洛的方向而去,可才走了兩步,眼前便浮現出南臣死前的一幕,那冰冷的尖刀一塊塊的將他的肉身割破,薛染不能再承受一次那樣的失去,所以,她停住了腳步。
“梧洛哥哥,這是我的宿命啊,像你一般,你認命,我也該認命?!被蛟S薛染認命便能換到烏吉達洛的不認命,這是這些日子,薛染想的最清楚的一件事,或許,只有自己才能打破烏吉達洛那注定早亡的命格。
說話間,伶俐的一掌自薛染身后再次襲來,不偏不倚打中了烏吉達洛的心口,只是這一次,那力度明顯收著,烏吉達洛只是再次被彈飛,卻沒有似雪祭一般受很重的傷。
“百里翯,你……”薛染適時閉嘴,因著他看到百里翯的雙眸紫藍之色異常妖異,便知曉,他給自己的耐心已然完全用光了。
真的是,累了呢,也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薛染心中暗暗的想著,臉上的表情也舒展了許多。
薛染以手結印,默念幾句,遠在千萬里之外的雪緣蝶群便如得了召喚一般,傾巢而出,不消片刻的時間,盡數朝著薛染而去,蝶群很快在薛染身側將她緊緊包圍,又輕輕托起,讓那人穩(wěn)穩(wěn)的至于蝶群中心。
“最后,再見一次吧?!边@話,似是在對自己說,也似在對眾人說。
漫天潔白蝶兒翩翩飛舞,讓空氣中霎時間飄灑著一股濃厚的祥和之氣,但凡見過這日的蝶群盛景之人,縱然過了幾十年,年華老去記憶渙散,也再未忘卻那股由內心向外散發(fā)出來的平靜祥和之感。
可自這日起,世間便再無雪緣蝶。
“阿染,不要,不要啊?!睘跫_洛先是怒吼,慢慢變?yōu)閼┣?,可是薛染去意已決,“梧洛哥哥,我不會消失,只是,再不能愛你了?!?p> “為你,我愿成蠱?!睘樗梢宰鲆磺?,包括永世為蠱。
說完這一番話,薛染便心甘情愿的散去周身至潔之力,她感受到體內那股強大的力量在慢慢的被另一股叫人深感無力的力量包圍吞噬,而她不愿再去干涉,任由那力量吞噬她。
她早已聽不得外界的聲音,自然連烏吉達洛那一句,“可我不愿?!币参丛牭健?p> “可我,不愿?!睘跫_洛踉蹌著起身,似是在自言自語,卻叫所有人聽得真切。一直吊在校場中心的穆托和巴拉亥,一直注意著自家主人的動向,察覺到他的動作后,忙出聲阻止,可是一切都太遲了。
于混沌中任由噬魂之力將自己湮沒的薛染,仿若受了心底最原始的召喚,于一片寂靜之中,聽得一聲利刃劃破血肉的聲音,她緊閉的雙目再次睜開,體內的力量一瞬間便獲得平衡,沒有再進一步的變化。
薛染焦急的朝著烏吉達洛的方向望過去,只一眼便如同墜入萬丈深淵,痛苦無力在那個瞬間仿佛都來不及涌現。薛染機械的動作,揮手散去雪緣蝶群,三步并作兩步直奔烏吉達洛而去,可是,在靠近烏吉達洛的地方,薛染又不能控制的放慢了腳步。
薛染定定的看著眼前那人,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跪伏于地,以右手持弩箭穩(wěn)穩(wěn)的刺入自己的心房,鮮紅的血液不斷涌出,血液快速流失,烏吉達洛的意識早已失去,那個只有面對薛染才會露出的笑容,早已僵在了他的唇邊,呼吸也已然停止。作為頂尖醫(yī)者的薛染,不用靠近便可探查到,他離開了,再一次的離開了。
這條路,似是薛染走過最漫長的一條,當她來到烏吉達洛身邊,慢慢蹲下身子跪坐于地,輕輕的將他擁入懷中,她以為她的眼淚會決堤一般的流出,可事實上,沒有,一滴眼淚都未曾流出。
原來人傷心到極致,是沒有眼淚可以流的。
那一刻,薛染的腦袋里一片空白,她努力的想要去回憶些什么,找尋記憶中畢生所學,想著能不能把他救活,可是沒用的,她知道都是沒用的。烏吉達洛終是應了自己早亡,活不過二十五歲的宿命。
穆托和巴拉亥拼力掙脫吊著自己的繩索,卻是徒勞無功,此刻亦是泣不成聲。
“梧,梧洛哥哥?!毖θ景肷尾磐鲁鲞@幾個字,隨之而來的是一口又一口的紫藍色血液,不斷從她口中吐出,那一襲月白色廣袖長裙上,混合著烏吉達洛的和她自己的血,在朝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刺眼。
百里翯眼見著一切發(fā)生,此刻也只能無聲的立于一側,靜待暴風雨前的寧靜過去。
與此處遙相對應的塔勒城中,百姓和將士們還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他們中多數人還沉浸在方才的祥和寧靜之中,絲毫不曾察覺,他們敬仰的王,已經永遠的離開了這片土地和他深愛的人。
一瞬間,仿若萬籟俱寂,偌大的軍營中,只聽得到穆托和巴拉亥放聲痛哭……
不知過了多久,只知道夕陽的余暉漸漸隱去,一彎圓月再一次爬上空中,清冷孤寂。薛染抱著烏吉達洛呆呆的跪坐原地,終是開口道,“百里翯,愿你一統(tǒng)天下,國祚綿長,萬千黎民,百世安康。只是,莫要再有涂炭生靈的事發(fā)生了?!?p> 薛染忽的開口講出這番話,莫要說眾人摸不著頭腦,便是百里翯也一時不明白薛染是何用意。
“只是,記得你答應過我的,北漠這一方凈土,你不可欺?!毖θ舅剖窃诮淮笫?,百里翯鳳眼微瞇,疑惑道,“薛染,你,不肯履行承諾了嗎?”
承諾?薛染心中暗諷,他竟還在想著自己可以陪在他身邊,當真也是個可憐之人??伤⑽椿卮鸢倮锫G的話,只是俯身輕輕的蹭了蹭烏吉達洛還有余溫的鼻尖,輕輕道。
“從前是割肉,如今又要剜心,兩次了,都害你早亡,對不住…對不住了?!?p> “可是,我還不想結束,也不能結束。”
薛染平靜的語氣叫人聽不出一絲情緒?;蛟S從雪緣蝶皇者被黑蠱販子抓到那天起,就注定要承受一次又一次肝腸寸斷的相思之苦。
“既如此,我便再還你一次?!毖θ緦@世間已再無留戀,再無畏懼,她無法再自愿成蠱。
一瞬間,萬道銀光自薛染體內迸發(fā)而出,雪緣蝶被這強大的光線吸引,盡數朝著光線中心之人飛去。隨著刺目光束的一點點消失,圓月映照著的純凈無暇的身形一點點消失,千萬只雪緣蝶亦是一同消失,而薛染手中緊緊抱著的人,也隨她永遠的消失于這塵世之中。世上再無雪緣蝶,再也沒有……
薛染也再沒有聽見身后不遠處,百里翯正拼命阻止這一切,她不在乎,永遠都不在乎……
她生來便為了光明,卻肯為那人墮入無邊黑淵,而那人卻從來都不要。
雪緣蝶皇者,以至潔之驅羽化,放棄恒久生命,換那人此生可續(xù)寫,此情不斷絕。
薛染和烏吉達洛身死的第二年,百里翯親率大軍攻陷辰國京城,紫藍二英領兵配合,逼迫百里鴻退位自刎,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百里翯并未登上那個位置,于他而言,辰國皇帝從不是他想要的,可是他推出了一個誰也沒有料想到的人,坐上了那個位置。而自己則與辰國訂立盟約,在他有生之年,兩國永不再互侵,亦不可入侵北漠,這是他答允過那人的。
祈靖寺內,辰國新任皇帝在此舉行祭天儀式,卻不曾有人知曉,在某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大殿內與巫皇百里翯竟有這樣一番交談?!拔谆?,你做這些,難道竟是為了將我拱上那個位置?”
“白清公子,或許我還是比較適應你叫我名字。”百里翯親手攻陷了辰國,卻將皇位給了白清。對外也恢復了白清便是百里饌親子的身份,也還給了他百里清的名字。白清不知是否該感謝薛染將他代入這塵世之中,可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好,阿翯。對于你的囑托,我還是諸多不解,但是我想,若你不愿言明,我自遵從便好?!卑浊鍟莻€好皇帝,因著他是真的有慈悲心的人,會是個好皇帝,會給辰國百姓以另一番中興之象。而百里翯囑托他的事便是在他百年之后,皇位當由百里熔軒繼承,對此,白清也是直截了當的冊封百里熔軒為太子,并終身未娶。
薛染和烏吉達洛身死后的第四年,陶閑庭以番夜院為聘,求娶北漠巾幗將軍木云丹,締結兩國之好?;楹蟮臍q月,兩人的關系依舊是女強男弱,但是陶國公卻樂開了花。因著陶家三代單傳的命運終于被改寫,及至婚后第五年,陶閑庭與木云丹已經得了三兒一女,家中好不熱鬧。
薛染和烏吉達洛身死后的第九年,百里翯在夙翎谷領回了一個小姑娘,并冊封其為南迦國巫儲,名喚雨染,眾人不敢異議,反而心悅誠服。這姑娘并未生得紫藍雙瞳,卻有一雙天生的桃花眼,瞳色又是琥珀色的,很是嬌俏美麗,招人憐愛。尤其是藍英,疼她疼的緊。
同年,百里翯便為年僅八歲的雨染巫儲定了一門親事,那孩子出自巫王一族,在南迦是絕對的貴族出身??烧娴慕形谆蕽M意的是,那孩子與巫儲雨染一樣,身上都有一個蝴蝶形狀的胎記,兩人胎記的位置分別在左右兩臂。
雨染也很是滿意,她自八歲起便遇上了這一生的摯愛,從此青梅竹馬一同長大。他陪她學習醫(yī)毒蠱術,她陪他練習騎馬射箭,直到雨染及笄之年,二人在巫皇宮舉辦了盛大的婚禮。
那一天,四國同慶,辰國與北漠還有遠在海外的東萊各國國主均送來厚禮……
巫皇看著鳳冠霞帔,美的不可方物的雨染,發(fā)了好久的呆,卻終是將她的手親自交給了自己為她選的、也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予他們最誠摯的祝福。那男子,名喚厲南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