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盂蘭會,又叫中元節(jié),在江南一代,人們很是重視這個日子。大戶人家在這日通常會請僧尼到家中誦念經(jīng)文,以追薦亡靈。
尋常百姓則會在流淌的河水旁,以荷葉包裹著短燭,順水而流,寄托對亡故親人的思念。
薛染出身夙翎谷,她們那里信奉醫(yī)神,認為人過世之后,便是一縷清魂也不會留下,一切往昔已在吐出最后一口氣時便徹底消散,是故他們不過中元節(jié)。
可七月十五對于薛染而言,卻是一個特殊的日子。
沿著萬瀾莊水榭徑直走下去,便是薛染下榻的地方,只她今夜不想那么早回房,瞧著隔壁房間,點點燭火微微閃動,薛染鬼使神差的去敲了下房門。
“進來。”聲音依舊冰冷不含一絲情緒。
薛染輕推房門,看見百里翯此時正倚著茶桌端坐于房舍正中間,不知在發(fā)什么愣,“高大俠,今夜可有興致隨我出門逛逛?”
自從來了萬瀾莊,薛染便改口叫百里翯高大俠,原本他們相識之日,他就是高羽,這么叫著,反而叫百里翯覺得舒服些。
薛染突如其來的邀請,叫百里翯有些意外。
“中元節(jié)鬼門大開,各家各戶都在祭祀祖先,出去逛什么?”
薛染只覺這人著實是煞風景,“你不愿便算了,我自己去?!?p> “沒有,誰說我不去,走?!狈滤苿倓傉f逛什么的那人不是他百里翯一般。
薛染:“……”
這人怎的就能將出爾反爾演繹的這般淋漓盡致,薛染暗暗地想。
待他二人出了萬瀾莊,沿著寬敞大道一路走向鬧市,親眼見識到了江南人家是如何重視這個節(jié)日的。
沿路的水道上,漂浮著各式各樣的水燈,沿岸兩側(cè),都是誠心跪地禱告的男男女女,或老或少,盡數(shù)虔誠。
“悼念親人,原本就是件沉重的事,可親人逝去,便如飛煙散去,如此這般,難道不是活著的人給自己尋求的一絲慰藉嗎?”薛染難得正經(jīng)的同百里翯說些話。
百里翯知曉薛染出身夙翎谷,也親眼見過雕刻每一位逝去谷眾名諱的醫(yī)神塔,“各處人有各處的信仰和寄托,終究都是有它存在的緣由,說不上是寄托,但肯定是略略讓自己寬心的做法。不然親人逝去的痛苦該如何消解呢?”
薛染淡笑,“難得聽你這般善解人意?!?p> 說話間,薛染忽的跑開,百里翯定定的望著她遠去的身影,又看她快步跑回,手中已然多了兩盞水燈。
“諾,給你一個?!?p> 百里翯接過荷葉包裹著燭火的水燈,不住的出神,又堅定的將水燈送回薛染手中,“我沒有要悼念的人,給我也無用。”
薛染輕輕的翻了一個白眼,“是了,是我自作多情?!?p> 說罷,拿著兩個水燈向著人少一些的河岸走去,百里翯只慢慢的跟在身后,瞧著薛染,學著旁邊人的做法,將水燈引燃,嘴巴開開合合,叨念了許多,才將水燈一盞盞的放走。
“你在悼念何人?”百里翯見薛染送走水燈后有些出神,上前問道。
薛染嘴角微微上揚,卻不似在笑,“我不信這些,但是你們辰國人信,我送這水燈給數(shù)千死于??苤值沫傊莅傩眨杆麄冊绲菢O樂,忘卻前塵苦痛?!?p> 百里翯微微怔住,他沒想到薛染放水燈時叨念的竟是這番話?!澳阍醯闹獣??”
薛染起身輕輕拂過自己略微褶皺的衣裙,“在船上時,藍英同我說話,數(shù)次提及瓊州的慘狀,我也知道你來萬瀾莊斂財,不過也是為給瓊州百姓再建一個家園,所以,我說的有問題嗎?”
雖然話是好話,可斂財未免有些……
有那么一瞬間,百里翯有些恍惚,眼前之人還是那個不愛多管閑事,只會明哲保身的薛染嗎?!八裕氵@次才會真心救了萬易安?!?p> 薛染微微聳肩,“以前總以為救了好人才能積德,現(xiàn)下覺得,救了一個壞人,卻能救更多的人,也未必就不能積德?!?p> 在百里翯看來,好人壞人原本就沒什么界限,一念成魔一念佛,好壞在于人心??蓪τ谘θ?,她能想到這一層,已經(jīng)很好,何必強求她也同他這般。
“你說的很好,又是何時起你有了這般變化?”
薛染淡笑,卻不言語。
“是年長一歲,活得通透了?”百里翯輕笑道,這些日子,他的笑多了起來。
薛染有些震驚,忽的想起那人拿著自己的生辰玉,便也不覺得奇怪,“或許是吧,既然你知曉今天是我生辰,可有什么表示???”
見百里翯只是笑卻不言語,“高大俠此番可是替我要了兩百萬兩診金,你就想一毛不拔的混過去,那不能夠。”
薛染儼然一副敲竹杠的架勢。
“聽聞這里有個飯莊,主廚烹得一手地道的江南小菜,薛姑娘可愿意賞臉?”
提及吃的,薛染便不會客氣了,“高大俠請?!?p> 他二人能這么和和氣氣的相處,是幾個月前的薛染萬萬想不到的。
“我怎的聽說,在你們辰國,在盂蘭會這日出生會被視為不祥?當真有這種說法?”飯桌上,薛染不知怎的想起來問這個。
百里翯啞然,甚至露出一絲尷尬神色,半晌才道,“因著這日陰氣太重,老人們常說這日出生的孩子命硬,多半會刑克父母或伴侶,不宜與父母太過親近。”
雖則薛染不信這些,可百里翯的話卻讓她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她甚至在想,是不是爹爹和阿娘太過疼惜她,才會那么早便離開人世。
好在這時,店小二出來招呼客人,很是熱絡(luò)的問道,“公子,夫人,可要嘗嘗本店的盂蘭酒,每年只在這一日售賣?!?p> 公子便罷了,夫人是什么意思,還好薛染的重點都停留在酒這個字上,沒太在意那小二哥的稱呼,倒是百里翯,心下忽的涌出一絲異樣,仿佛很喜歡那小二哥的稱呼,盤算著一會兒多給這人一些賞錢。
“盂蘭酒?有什么特別之處?”薛染問道。
那小二哥儼然就是個推銷鬼才,滔滔不絕的介紹起店里盂蘭酒的釀造過程,最后還點睛道,“凡是喝過本店盂蘭酒的人,都說仿若是在與思念的親人共飲一杯,傷懷卻很感動。”
這種感受,倒是勾起了薛染的興致,“麻煩小二哥,給我們也來上一壺?!?p> 薛染倒不是想喝酒,只那人說的感覺,很像是她配的浮生幽夢,可薛染總覺得這浮生幽夢還有些瑕疵,想試試這酒,是否有些用處。
百里翯未阻止薛染,待酒上桌,他也沒有半分要品嘗一杯的意思。
三杯下肚,薛染心下還真有了一絲酸澀感懷。她味覺很靈,“不就是酒里加了些苦菜和酸梅嗎,怎的就讓那小二哥說的這般神奇,高大俠,你也嘗嘗?”
百里翯順勢倒了一杯酒,一飲而下,眉心微微皺起,“這酒……”話音未落,薛染嘭的一聲便趴倒在桌子上。
“很烈?!卑倮锫G淡淡的吐出這兩個字。
畢竟他做過一段時間的酒鬼,喝酒的能耐可以說是爐火純青,稍微品嘗便知這盂蘭酒里加了最烈性的燒酒,哪知薛染已經(jīng)不勝酒力昏睡過去。
百里翯無奈搖頭,只得結(jié)了賬,抱起薛染離去。
在百里翯懷中的薛染,安靜的判若兩人,可百里翯還沒走幾步,薛染忽的睜開眼睛,“白眼狼,你說那個萬大官人那么有錢,他為什么還去輕薄兒媳呢?”
白眼狼?百里翯許久沒聽這人這般叫自己了,抱著薛染的手不住的緊了緊。剛想應和的回話,那人卻又說,“你說,陶小公爺那廝也有錢,你怎的光坑別人,不去坑他一點?!?p> “那人精明的很,難算計著呢。”百里翯知曉薛染喝多了在說醉話,可還是耐心的回復。
“精明啊,哈,哈哈,我怎么瞧著他在木云丹面前像個傻子呢?!?p> 這話說得不錯,百里翯口中這個精明的戮夜閣閣主,大財主陶閑庭,此刻還真就在萬里之外的北漠犯了傻,為著駁得美人歸,豪擲百萬買斷了一個鐵礦,并拱手相贈。
“在喜歡的人面前,犯傻之人又何止他一個。”
百里翯定定的看向薛染,眼神中不知何時竟蒙上了一層柔情,“薛染,你也心悅我好不好,像你對待烏吉達洛那樣?!?p> 薛染早已醉的糊里糊涂,聽得百里翯說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在他眼神中看到了懇切與溫柔,還有近乎虔誠的祈求得到最珍貴的寶物般的小心翼翼。
“哈,哈哈,白眼狼,你怎么有兩個頭啊?”
薛染這一打岔,直叫百里翯心下一陣失落,他不管薛染此刻是清醒的還是醉的,強勢的用雙唇封住那人接下來天南海北的糊話。
伴著酒香,百里翯越發(fā)癡迷于這種四唇接觸時柔軟親呢的感覺,在這個沒有烏吉達洛,沒有朝堂紛爭的江南水鄉(xiāng)小巷子里,只有他與薛染,這般親密的接觸。
忽的,百里翯唇角吃痛,可他也沒有立刻從薛染的雙唇移開,直到那人又咬了他一口,才緩緩抬起頭。
“好吃,這肉真好吃?!毖θ舅坪踉谄穱L著一道好菜,不住的贊嘆。
百里翯又好氣又好笑,忍著唇角的痛,抱著薛染的動作又緊了幾分。
“你可知,今日也是我的生辰?!笨諢o人煙的小巷里,只聽得這一聲嘆息般的低語。
百里翯暗自傷感,自小便有人說他命硬,后來杜青喬的長姐果真死于待嫁之時,別人便拿著他克妻說事,他一并承受了。
因著百里翯知曉那么一個無辜的人,因著自己死在了百里虒的黑手之下,他原本就該受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