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不下雪,隆冬的清早卻同樣昏暗。
蒙靜帶著兩個小屁孩早早地就等在了余笙韻和聶昂所住的小區(qū)。在此之前,瀾宇已經(jīng)埋伏在了能看到聶宅的樓頂。
天還沒全亮,余笙韻便接到了蒙靜的電話,約她到自己的故居一游。蒙靜的理由是為了調(diào)查一下葉老太的案件。她若是借故推脫,便會被懷疑有所隱瞞,所以必定會應(yīng)約。但如果她真有干過什么不軌的事情,這時肯定坐立不安。
瀾宇的任務(wù)就是要根據(jù)余笙韻的動態(tài)來進一步確定她的嫌疑。
透過望遠鏡,瀾宇看到余笙韻在掛斷蒙靜的電話之后猶豫了一會兒,便去叫熟睡的聶昂。她對聶昂說了些什么,聶昂便好像做了噩夢一樣突然坐了起來。然后,兩人好像在爭吵,似乎又只是余笙韻單方面被責(zé)罵。聶昂甚至在摔東西,仿如家財萬貫。
看得冷汗直流,瀾宇就想拿起電話報警,忘了自己就是警察。不過,那邊很快就消停了下來,余笙韻將瘋狗聶昂抱在了懷里,仿如哄小孩。
“如果余笙韻早想到這樣,會不會嫁給這個家伙?如果她為了要嫁給那家伙而偷走了他的小兒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后悔莫及了吧。這么說來,如果她真后悔了,會寫那封匿名信也不奇怪?!?p> 瀾宇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來,蒙靜聽了微微了點了點頭。她知道瀾宇說的是引發(fā)最近一系列事情的那封匿名信——林芬母女收到的那一封。著急也無法馬上下定論,她只能一塊一塊地吃掉眼前的工作。
看了看和簡哲坐在路邊的花壇上的聶秧,蒙靜暗地里涌起了擔(dān)憂。母親和父親都有些神經(jīng)兮兮的,這孩子恐怕也難免成為奇人。出于自私,她甚至不希望兒子與她走得太近??蓛杉耶吘够ハ嗾諔?yīng)多年,已有了手足之情。蒙靜無法考慮不能預(yù)測的事情,便習(xí)慣性地不去考慮了。
踏著第一縷的陽光,余笙韻來到了蒙靜等人的面前。她發(fā)現(xiàn)簡哲和聶秧都在場時,顯然吃了一驚。蒙靜笑著解釋道:“你的老家也不是什么犯罪現(xiàn)場了,讓這兩個孩子去拜訪一下,你不會介意吧?”
“不,不介意……”余笙韻勉強露出了一絲微笑。
“那個,昨天的事情……我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簡哲問。
不管他昨天是否過分,他的這個問題就實在太過分了。就好像是自己打了人,還問對方自己出手是否狠了一點,讓人無法回答。
“我們感到很抱歉。”聶秧搶著說,“但是我認為我們并沒有做錯?!?p> “既然沒有做錯,又何須感到抱歉。”余笙韻說著低下了頭,上了蒙靜的車。
今天陳鳳不在,車里寬敞了許多。余笙韻在路上并沒有問起郝明的狀況和供述,仿佛那和她沒有關(guān)系似的。
明明兩個一直保持著某種特殊聯(lián)系的人,到了這個時候卻保持距離。簡哲自然覺得這很異常,也很合理——如若兩人果真有著不可告人的勾當(dāng)。
四人很快就來到了余笙韻的故居。這老房子的擺設(shè)和葉老太死時的現(xiàn)場照片沒有什么區(qū)別,簡哲認為即便來也不會有很多的收獲。就如他之前想的那樣,如果余笙韻就是害死自己姥姥的人,絕不會讓房子還保持原樣的。
白綠相間的地磚,暗紅實木沙發(fā),以及那處在客廳中央的吊扇,都說明了主人的老派和拮據(jù)。
落了灰的墻上貼了幾張黃色的符咒,每一堵墻估計有一張,證實了郝明至少有老實交代的地方。
“老人家很迷信?”蒙靜一邊問余笙韻,一邊四顧張望。
“嗯。”余笙韻點了點頭,坐在了客廳的一張竹子做的小椅子上。她看似打算就坐在這里,任憑客人胡亂參觀,不擔(dān)心這里有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
簡哲看她如此習(xí)慣地坐到那矮小的椅子上,推斷那是她以前經(jīng)常坐的地方。
“老人是擔(dān)心誰的靈魂來找她嗎?”蒙靜又問。
“誰知道呢?或許是我媽,或者姥爺吧。她自己張羅著讓鄰居的大嬸幫她買了這些東西,貼在墻上。她說見過他們回來。我和小姨都覺得她只是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老人有時候會這樣,把幻覺當(dāng)成鬧鬼?!庇囿享嵳f著目光也掃視著廳里的符咒。
蒙靜對鬼話并不感興趣,便只是點了點頭。
聶秧沒什么經(jīng)驗,只是跑到廚房里揭開鍋碗瓢盆來碰碰運氣。一個褐色的大廚柜立在廚房里,表面上已經(jīng)掉了一些漆。聶秧想象這里面或許藏著一具尸體,一時不知所措。這自然不過是她的想象,若是真有尸體,臭味和蒼蠅準(zhǔn)會提醒他們。
鼓起了勇氣,她打開櫥柜門一看,一群黑壓壓的東西“唰”地散了開來,嚇得她尖叫了起來。
那是一堆蟑螂,余笙韻拿起一支殺蟲藥就跑了過來,可那些蟑螂已經(jīng)散得無影無蹤,仿佛剛才只是一陣霧氣。
簡哲對這一幕視而不見,心中有個亂七八糟結(jié)有待解開。他需要幫郝明證實一些事情,或提出反證。這便是蒙靜把他帶來的意義。
葉老太若如郝明所言,已經(jīng)不想活。除了拜托郝明,她是不是該有些別的隱秘行動?隱秘行動,行動……
根據(jù)郝明的供述,老太的床下應(yīng)該有很多東西才對??墒?,蒙靜和簡哲向床底下窺視時,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地板。
“床底下本來放了一些值錢的破東西,我去寄宿之后小姨回來過,說是拿去賣掉了?!庇囿享嵳f。
既然是這樣,蒙靜便發(fā)短信讓老唐他們?nèi)ぴL余笙韻的小姨,問個明白。
對于一個行動不便的人來說,連告別世界的自由也不會有。她的行動被限制在了若干個指定區(qū)域。出入都必須有人照顧,她能獨處的區(qū)域就只有自己的房間,甚至只在床鋪和安樂椅上。
那張靠椅是木頭做的,一眼就能看穿。床上什么都不剩,只有架子和床板,應(yīng)該也藏不了線索。
簡哲看了看擱在旁邊書桌下面的一個鼓脹的紅白藍布袋,問余笙韻:“請問這是?”
“哦,那是姥姥的被褥和枕頭?!庇囿享嵳f著放下了殺蟲劑,又坐回到自己的小座椅上。
“嗯?通常這種東西不是該處理掉的嗎?”蒙靜插話道。
“姥姥她沒有傳染病,為什么要處理?被套和枕頭套都是死前一天才換過的,她沒有在床上拉屎?!庇囿享嵱悬c心不在焉地說。
“沒洗過?”蒙靜問。
“沒有。警察當(dāng)時在被子的外套上剪了一個窟窿,已經(jīng)沒用了,準(zhǔn)備扔的。而且,我也不會用這個房間,也不會有人再去蓋那床被子。當(dāng)時一時沒管,小姨回來清理東西的時候也沒管,就那樣放著了?!庇囿享嵳f著掏出了手機來看時間。
“能打開看看嗎?”簡哲問。
“隨便吧?!?p> 不僅是簡哲,連蒙靜和聶秧都聚了過來。他們拉開布袋的拉鏈,看到了被褥。被單上已經(jīng)發(fā)黃,花紋也如資料照片上的一樣,的確就是二十年前的被子。
“如果真有什么東西的話,我猜在枕頭。”蒙靜對簡哲說。
“嗯……”簡哲遲疑了一下才說,“枕頭?!?p> 兩人說完同時轉(zhuǎn)臉看著聶秧。聶秧眨了眨眼睛,一頭霧水地也說:“枕頭。”
他們的邏輯很簡單,能讓葉老太告別世界的,應(yīng)該是硬物。若是將硬物藏在被子里,恐怕很容易就會被發(fā)現(xiàn),因而大多藏在枕頭底。
“這要小心一點。”
蒙靜讓兩個年輕人走開,自己戴上橡膠手套,將海綿枕頭從袋子里抽了出來。由于袋子相對密封,并沒有長蟲子。要節(jié)省空間的緣故,收納的人將其對折了起來后再塞進袋子。她用兩只手掌夾住了枕頭,輕輕地向中間擠壓了一下,然后拋轉(zhuǎn)了枕頭,使得枕頭套有拉鏈的一邊向上。
拉開了拉鏈,她身手進去,摸到一塊硬鐵片。那是一塊裁縫用的刀片,幾乎完全鑲嵌在了枕頭里。它薄薄地割開了海綿,幾乎平著插進去,并不是影響枕頭的使用。
帶有銹跡的刀片擱在了桌子上,大伙頓時明白它為什么會被藏在枕頭底下。當(dāng)年,它被老太藏在了枕頭底下,大概是為了隨時能用。可是,很多不同的原因讓它一直沒能派上用場。枕頭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使用和搓揉,使其嵌在了海綿里面。
蒙靜拿起手機來對刀片進行了拍照,又挖開了刀片在海綿里的“窩”,看到了與刀片的形狀和銹跡貼合的發(fā)黃痕跡,證明這刀片并非近期才放進去的??蛇@并不能排除是有人故意放進去的。
如果郝明所提供的故事是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想好的,后來偷偷放進去的刀片到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生銹了。這樣的話,也能解釋當(dāng)初勘察現(xiàn)場的警察和法醫(yī)為何沒能將刀片找出來。當(dāng)然,法醫(yī)當(dāng)時確認老太并不是受到外力致死,沒有進行更深入的搜查。
“怎么了?”余笙韻聽到蒙靜拍照的聲音便走了過來。
當(dāng)她看到擱在桌子上的刀片時,非常自然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來。她問:“這是……”
“在枕頭里找到的?!泵伸o坦率地說。
“為……什么呢?”余笙韻一臉狐疑地問。
就在這個時候,房子的門被敲響了,余笙韻皺著眉頭就去開門。蒙靜趁著這個間隙對簡哲說:“不像是裝的。如果是她放的,那她不該走過來,這樣很容易讓她露出馬腳?!?p> “而且,你們看看?!焙喺苤钢>d上的刀片痕跡說,“尖的一角向外。用手指頂著這個位置將刀片往里推的話,會受傷的?!?p> “戴著手套還不行嗎?”聶秧質(zhì)疑到。
“其實這樣薄的刀片很難這樣推進去?!泵伸o說,“如果人為的話就必須先將海綿割開。先別說切得這么薄有多難,就是它沒有多余的空隙這一點就很難做到?!?p> 就在聶秧剛想作出反駁時,瀾宇就從外面走了進來。原來,剛才是他敲的門。他早晨在天臺盯完了梢,便坐公共汽車跟隨而來了。
大伙沒能在這屋里找到更多的線索,可那刀片已經(jīng)是意外的收獲。根據(jù)蒙靜的推理,這刀片應(yīng)該就是老太自己藏的,的確有自殺的傾向。
聶秧自然也還有話可說。即便證明刀片是自己插進海綿的,也不能說明就是老太自己放的。放進去的人無需將刀片插入海綿,只需等它自生自滅,也能形成這種效果。
對此,蒙靜和簡哲都認為可能性較小。首先,余笙韻剛才的表現(xiàn)很自然和正常。其次,那也不該是郝明的所為。他已經(jīng)把作案的流程安排得那么好,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他,自然也沒有必要想得那么長遠。
葉老太已經(jīng)死了,要從她口中證實這些猜測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簡哲還有一些無法想通的事情。那就是如果葉老太已經(jīng)不想茍活,怎么就會害怕一只鬼呢?
以上這些都是眾人離開了余笙韻才討論出來的。他們本想送余笙韻回家,但是對方卻愿意在舊居多留一會兒。
余笙韻在蒙靜口中得知這刀片可能是老太為自裁而準(zhǔn)備的,也認為姥姥可能做出那樣的事情?;蛟S是因為事情已經(jīng)過去那么長的時間,余笙韻臉上并沒有呈現(xiàn)出悲傷。
等眾人走后,她躺在了姥姥舊日的床上,床鋪發(fā)出了吱的聲音。她轉(zhuǎn)臉看著半開的窗戶,然后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睡著了。在這里,她有著最幸福的時光,與姥姥一起擺弄各式的花朵是她最喜愛的日常。
葉老太很喜歡花,說余笙韻的母親也同樣的喜歡。小時候,余笙韻會跟著姥姥到花鳥魚蟲的市場去挑選鮮花,回到家里商量著插起來,還被小姨說成是兩個花癡。
那些日子似乎都是金黃色的,而如今只能在夢中再現(xiàn)了。然而,她早就知道姥姥是被郝明害死的!說是知道,其實是猜到,但她并不懷疑。
葉老太癱瘓了之后,余笙韻的生活就蒙上了一層陰影。小姨有新的家,工作也非常忙,只能出點錢而很少回來照看。還是個學(xué)生的余笙韻就被迫獨自面對讓人絕望的情況。
從第一次看到老太褲子和床上沾滿了大便,到習(xí)以為常地處理尿不濕;從抱姥姥上床時摔倒在地,到懂得了一些訣竅;從強顏歡笑,到躲在浴室里哭泣;她不僅一次想要讓這條可憐的生命之流被截斷。葉老太要小刀,她就給小刀,要繩索她也照給,從來不問因由。那片刀片就是余笙韻自己給老太準(zhǔn)備的。
至親的姥姥,還總是活著,余笙韻既有些失望,卻又狠狠地松了一口氣。直到那次,她發(fā)現(xiàn)了姥姥將她支開,而招來了郝明。就在當(dāng)時,她便有了一種奇怪的預(yù)感。等到老太去世,她才將前后聯(lián)系在了一起,認定自己“知道”那兩人的桌底交易。
那是姥姥的愿望,只是俗世和她自己卻不讓其實現(xiàn)。那么,即便是郝明幫了忙,余笙韻又能說這是罪過嗎?
在余笙韻的眼里,自己也是罪責(zé)難逃。有些事情她本該想到,卻下意識地視而不見。整件事就好像是他們?nèi)撕匣锒鵀?,余笙韻又能說自己無需負責(zé)?她再聰明,也沒有能想通這些本來就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的問題,繼而選擇不要確認那個殘酷的真相。
本來已經(jīng)被遺忘的事情,卻又再次憶起,自然錯在那些追根究底的人。然而,余笙韻這回忍不住在筆記本上問了郝明關(guān)于姥姥的事情,引起了不該有的波瀾。
那些挑起不快回憶的警察顯然沒有放棄偵查。老唐等人找到了余笙韻的小姨,得知小姨在處理雜物的時候的確發(fā)現(xiàn)了很多奇奇怪怪的東西,但因為不想余笙韻有什么奇怪的念頭而并沒有對她說起。
僅此而已。
大年初一,蒙靜和簡哲也沒什么事情可做,便與同樣清閑的林芬母女逛街看電影,順便給傻子帶去了奶糖。
初二,蒙靜帶著簡哲回娘家。雖然娘家不在本城,也不過是不到一個小時的車程。姥姥身體結(jié)實,嘴巴就沒打算繞過蒙靜,埋怨她總不回家。而簡哲在這里收了幾個紅包,和幾個表兄弟一起花光了。
初三,簡哲和母親給父親上墳去了。母子倆談?wù)撈鹆烁赣H簡森很會游泳的這件事情,簡哲卻突然像是接通了某一條神經(jīng)似的,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然而,他當(dāng)時并沒有對蒙靜多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