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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水,天生濃云密布,將月光生生遮蓋起來。
煤山上伸手不見五指,偶爾云開,露出冰輪一角,清冷冷寒光灑下,滿山樹影搖曳,朦朧中像是人頭攢動,可卻沒有絲毫生氣,和著夜梟撕鳴,人間鬼域。
寒風陣陣吹得樹木發(fā)出窸窸窣窣之聲,仿佛鬼門大開,眾鬼游街,膽子小的只怕立刻就要嚇得氣絕。
大明天子卻不受影響,在山間疾馳如飛,胸中豪氣涌動“禪杖在手,這天下灑家何處去不得?”
忽然聽到前方樹叢中有聲響,不似夜出的動物,倒像是有人。
天子大喜,這時候在野外的非奸即盜,正好讓灑家活動筋骨!
舉起方便鏟就要撲擊過去。
不料,忽然火光一閃,從樹后鉆出個人來,手里舉了個火折子。
崇禎帝一愣,借著火光看去,卻是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女子。
梳著少女特有的垂鬟發(fā)髻,峨眉淡掃容顏秀麗,是個極為出色的女娘兒。
隨即眉頭一皺。
旁人若是看到這美麗少女,只怕當場要被嚇個半死。
無她,她身穿白色孝袍,腰扎麻繩,頭上用白布抹額。
平日見到也就算了,大半夜的,縱然國色天香,作這打扮,平白無故的多了幾分鬼氣。
但鬼見愁天子完全沒有害怕之意,反而好奇的問道“你這小娘兒,深更半夜的在此作甚?”
“這是煤山,你能來,我如何不能來?”少女毫不示弱的反問,聲音嬌媚動聽。
少女一只手扶著一柄鐵鍬。
“這大半夜的,你拿鐵鍬作甚?!”
“呵,小女子在挖墳。為了找個葬身之所,可是花了不少心思,不知你為何……”少女的聲音透出幾分陰森。
在這寒冷刺骨的半夜時分,一個全身素縞的少女說要挖墳……
常人聽了,只怕立刻抱頭鼠竄,恨不得有多遠跑多遠。
少女原本打的也就是這個主意:
煤山是皇家禁苑,平民百姓不得隨意出入,以前有御林軍管著的,現(xiàn)在兵荒馬亂,精銳都調(diào)去守城,剩下的老弱病殘,白天還能勉強巡邏幾步,到了傍晚就個個睡得和死豬一樣。
沒有軍餉,只有一點陳米軍糧填肚子,睡著了才好受些,鬼才大晚上來巡邏呢。
少女這才有機會溜進來。
她膽子極大,可忽然碰到生人,心中還是有些慌張,故而想說些話,把人嚇走。
無奈,面對的乃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梁山第一條好漢……
崇禎帝完全沒往害怕上去想,只是道“灑家肚子餓,出來打幾條肥狗……”
“呵呵”少女冷笑,心里卻在著惱“這廝看上去斯斯文文,怎么說話粗魯,仿佛邊軍,聽這語音自然豪邁,絲毫沒有發(fā)抖,難倒竟然不知何為害怕?”
既然對方不害怕,那么少女自然要害怕的……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雖然自己手里有“兵刃”-用來挖土的鏟子。
可借著火光,卻能看到對面那男子樣貌清秀,手里攥著那玩意卻是實打?qū)嵉膬雌鳌?p> 這時候怕也沒用,只能先唬住對方再說……
眼前這廝似乎腦袋瓜子不大好使,且看姑奶奶的本事吧!
想到這兒,她開口“這是宮中禁苑,你白天能來?來了還能打狗?你若是不信,我且高叫幾聲,定然會有禁軍前來?!?p> 伶牙俐齒,倒是讓圣天子不知如何反駁,不管是朱由檢還是魯智深都不是伶牙俐齒之輩,碰到問題,前者習慣性無能狂怒,后者么……拳頭,禪杖,戒刀,哪一樣使喚起來不比舌頭方便?
“姑娘,請問你葬的是何人,而且為何要葬在此處?靈柩呢?”魯智深決定不和她饒舌。
“果然,這個夯貨,白長了一張聰明臉”少女有些惱怒。
顯然自己之前一番心理恐嚇的言語都白費功夫,感情這廝根本就沒往靈異方面去想,早知道直接裝神弄鬼,豈不是更加方便,倒是高看了此人眼。
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少女本就心中有口不平之氣,意結(jié)多年不得抒,此時此地倒是莫名讓她有了直抒胸臆的想法。
“既然是深夜在荒山相遇,大家也算有緣,火光之下,也只能隱約看清面容,明日即便大街上走個對臉,你我也無法相互認出,所以我便直說吧?!?p> “我葬的是家祖,他的遺骸就在一旁的罐子里。”
“家祖竟然是化骨場火葬的?”魯智深也好奇起來。
火葬不稀罕,他那個時候就有,武大郎就是火葬的,幸虧何九叔偷藏了一塊發(fā)黑的骨殖給武松,這才破了毒殺案。
但華夏人向來講究入土為安,挖個坑埋了,豈不是比送去燒了更方便,何況這少女此刻正在挖坑呢……
“是,誰人不想留個全尸,死后還要受火焚之苦?可惜家祖乃是九臺公!”
“什么!”崇禎帝一愣,隨即喝問“那個九臺公?姑娘可是姓名盧?”
“正是,家祖名諱上盧下象升!曾任宣大總督!我是他嫡親孫女!”
崇禎帝也驚呆了。
盧象升,六年前的抗金大英雄!
接下來,盧姑娘的語氣冰冷,“家祖一心報國,所練天雄軍乃大明強軍,崇禎九年,后金阿濟格從喜峰口入寇,劫掠京畿,撤退時更將所掠之漢女濃妝陳列于車上,上書‘沿途各官免送!’而所過之地大明官軍,竟然真的不敢出城迎擊,只是站在城樓上眼睜睜的看著……看著那車上的華夏女子濃妝哭泣,更遑論更有獸兵當眾獸行!”
崇禎臉色發(fā)白,那次堪稱奇恥大辱。
即便不是親歷,但繼承了朱由檢記憶的他,也不愿回首此事。
“昏君臉上掛不住,便調(diào)家祖任宣大總督,率師進駐京畿,嚴明軍紀,操練兵馬,后金軍不敢進犯?!?p> 崇禎點頭,這也是事實,盧象升治軍嚴明,又勇敢善戰(zhàn),有他在后金確實收斂不少。
“然而昏君分不清好壞,面對后金三路大軍入侵,舉棋不定,不知是戰(zhàn)是和。首輔楊嗣昌,兵部尚書陳新甲,揣摩出昏君不敢打想要議和……”
“于是,楊嗣昌仗著手握兵權(quán),事事掣肘,切斷家祖糧餉,屢屢調(diào)走盧部生力軍,致使號稱“總督天下援兵”的家祖只剩區(qū)區(qū)五千老弱殘卒。是年十二月十一日移兵鉅鹿賈莊,已斷糧七日,全憑百姓自愿捐糧摻雜冰雪為食,然無一人叛。”
“監(jiān)軍宦官高起潛統(tǒng)兵數(shù)萬在雞澤,距離賈莊不到五十里,家祖派遣楊廷麟去求援,高起潛置之不理。家祖知事不免,軍中大哭,誓與清軍決一死戰(zhàn)。隨拔寨而出,于蒿水橋決戰(zhàn)清軍。……騎數(shù)萬環(huán)之三匝。家祖麾兵疾戰(zhàn),呼聲動天,自辰迄未,炮盡矢窮。奮身斗,后騎皆進,手擊殺數(shù)十人,身中四矢三刃,遂仆?!?p> “事后,楊嗣昌妄言家祖投敵,而昏君竟然聽之信之,要治家祖之罪,”
“所幸,行伍中忠義之士充盈,不愿與奸臣同流合污。掌牧楊陸凱,懼眾之殘其尸,而伏其上,背負二十四矢以死?!?p> 少女聲音越來越冷,憤懣之前溢于言表,秀美的容貌竟然有些猙獰,柳眉倒豎,杏眼圓睜,似有無數(shù)怨毒環(huán)繞周身。
“戰(zhàn)后,楊廷麟及部下在戰(zhàn)場上尋獲家祖遺體,甲下尚著麻衣白網(wǎng)。三郡之民聞之,痛哭失聲,聲震天地。”
“大學士楊嗣昌卻一意誣陷家祖臨陣脫逃,派士卒俞振龍等三人前往查看。俞振龍不畏淫威,堅持指認家祖遺體,“嗣昌怒,鞭之三日夜,且死,張目曰:‘天道神明,無枉忠臣?!鼻Э倵顕鴹澮驗椴豢享槒臈钯\意思修改塘報,堅持家祖已戰(zhàn)死,而被處極刑?!?p> “為了這些子虛烏有的筆墨官司,家祖停靈三月不得下葬……無奈只能將遺體火化?!?p> “這這”崇禎帝悶聲問“不是說三月后,盧大人遺容栩栩如生么?”
“哼!”少女嗤笑道“怎么可能?那只是民眾兵卒感于家祖高義,而編出來的故事……他們雖目不識丁,卻也忠孝節(jié)義。不像朝廷中的昏君奸臣,自詡飽讀詩書,做出的事情豬狗不如!奸臣高舉朝堂,花天酒地,忠義之士,卻不得好死……”
“這,這”魯智深心里大叫冤枉,心說這是那個死鬼朱由檢分不出好壞人,可眼下自己成了大明天子,莫名其妙的就豬狗不如了?
魯智深上輩子就沒少挨罵,卻都是因為打抱不平而被奸人中傷,渾然不當回事,罵得越兇自個兒越開心。
不像今日,對方嘴里的言辭仿佛刀子似的直刺人心,偏偏自己又辯駁不得。
“那時,我才十歲,便立下誓言,一定要讓家祖在這煤山上俯瞰皇宮,看那昏君如何作法自斃!看這大明江山如何易主!不知那時昏君可曾想起身中四矢三刃而死的家祖,背負二十四箭的楊陸凱,楊國棟俞振龍還有家祖麾下五千老弱殘兵!”
言畢,竟然是滿眼淚水。
她強忍著,甚至閉上眼睛,然而淚珠子還是不爭氣的滾滾而下。
忽然她雙目圓睜,目光如瘋虎,戾氣叢生“這大明不亡怎么還有天理!”
魯智深背了半天的鍋,也足夠郁悶,更是生氣之前朱由檢的昏聵,縱然斬了楊嗣昌又如何?
他盧象升能活過來么?
熊廷弼、孫承宗、曹變蛟、孫傳庭們還能活過來么?
如果這猛人但凡還有一兩個在,讓他們帶著隊伍受京師,還怕個鳥的李闖?
說白了,自作孽不可活!
魯智深越想越氣,偏偏這氣又沒地方出。
大吼三聲:“氣煞灑家!”
“氣煞灑家!”
“氣煞灑家!”
聲如黃鐘大呂,驚起滿山的宿鳥。
盧姑娘嚇了一跳,“你且輕些,莫要引來兵卒!”
“兵卒?”魯智深冷笑,不由得想起,前日打狗時碰到的敲著鑼大喊“老爺往東巡邏”的丘八。
“哼,他們?nèi)羰歉页鰜恚慌麓竺鞑粫涞萌绱讼聢觥?p> 于是悶聲悶氣對著盧姑娘道,“你且走開些,挖坑是力氣活,當男子來做。”
當下提了方便鏟,在原本淺淺的坑中,幾鏟子下去,三尺見方,深六尺的坑便挖好了。
這規(guī)模別說埋個骨灰甕,就是活埋人都綽綽有余。
盧姑娘心里也是這班想法,對眼前之人的不解乃至懼怕又多了層。
眼下只想打法他快離開,否則若是此人行兇的話,就算自己自幼練武,只怕也無力自保
“如此,多謝壯士了,家祖一輩子要強,不料這時候還能受人恩惠。小女子再謝壯士”說著任斂萬福。
“請老英雄入土為安吧!”魯智深道
盧姑娘從一旁的青布包裹中,小心翼翼碰出個青瓷骨灰甕來,用包袱皮細細擦拭后,方才放到坑中。
“填土之事,卻不煩勞了。壯士若是無事還請回吧!”
皇帝不說話,只是悶頭三五鏟子,將這坑填滿。
“敢問小娘子芳名?”
“萍水相逢,就不必了吧……倒是這位壯士,如果愿意請留下名來,小女子日后給家祖上香時也必定祈禱閣下身家安康……”
“萍水相逢……你我就此別過吧,倘若有緣,日后也會相見的。”
“你這人倒是爽利。小女子還有些祭儀,就不遠送了。”說完又是一個萬福。
崇禎帝不說話,默默離開,向老歪脖樹而去。
“且慢……”那少女又道。
只見她快步跑來,卻因為走得急,忽然腳下一絆倒,直直向前沖去,圣天子耳聰目明身手敏捷,連忙將禪杖往地上一插,伸手去扶。
不料少女下盤不穩(wěn)之余,又是往前一沖,整個人撲入天子懷中。
剎那間,天子腦內(nèi)梵音四起,隱約有無數(shù)飛天灑下漫天花雨!
惶惶然,如入極樂世界。
一顆清凈心,頓時有些動了。
這也不怪他,倘若還是前世那具肉身,那便是再來十個標志女娘也無妨。
圓寂前那句“忽地頓開金繩,那里扯斷玉鎖”,說的就是那強橫無敵的肉身,和堅定意志,對他人而言這身體乃是世間瑰寶,求都求不來的好因緣。
可對魯智深本人,卻是最大的枷鎖為能打遍天下無敵手,魯智深上輩子始終是以強者的角度去看待世界。
若覺得有甚不平不服之處,提起海碗大的拳頭打過去便是,若還無效,六十四路瘋魔仗能解決一切問題。
梁山好漢中,魯達生具佛性,強悍的肉身也給了他行俠仗義的本錢。
可也終究阻礙了他對更深一層的領(lǐng)悟。
只有當征方臘慘勝后,他才似乎明白,這世界上終究有人力無法挽回之事。
那時,魯智深似乎才有了真正向僧人轉(zhuǎn)變的過程。
如果讓他再多活些年月,沒準也能和他師傅智清長老一樣得窺天機。
然而世事弄人,偏偏錢塘江上潮信來,魯提轄明白何為是我。
就此天性騰空,了斷而去,是大歡喜,卻到低遜了一籌,只是知我,而非無我。
尚未經(jīng)歷五濁惡世,人生八苦,無法證果位,這才有了再度游歷人間。
眼下,生老病死什么的暫時影響不到他,可……懷中的嬌弱軟媚卻騙不得人,崇禎只覺得生平從未如此緊張過,整個人竟然僵在當下。
還是盧氏小娘子機靈,站穩(wěn)后連忙后退一步。
“天……天晚,路上……上黑,我這里有多余的松明火把,就分兩根給你們……”
“多……多謝”天子結(jié)結(jié)巴巴回答,接過火把。
“噢,噢,多謝,多謝,朕……灑家這就去了,后會,后會有期……”
盧姑娘臉上紅云飛起,艷若桃花,可惜無人得見,或者說是幸虧沒被看到。
……
魯智深打著火把往山上走了半里地,忽然惱怒起來,“真正丟臉!丟臉!”
將火把往地上一送,滅了火頭,仿佛如此便不再丟臉了。
想要扔掉卻又有些舍不得,只是喃喃自語:“好歹也是個事物,扔了可惜。”
順手插在腰帶中。
沒了火光,他原本的不安之心倒是安靜不少,隱入夜色,便不虞被人看穿心思。
可又心煩起來:“咄!這是何故!胸中著實不爽利!是了,定然是那妖孽,亂我道心!”
大和尚原本已經(jīng)開悟,此刻清靜菩提心紅顏所亂,無名火起,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一口惡氣不得出,憋得渾身發(fā)脹。
堂堂魯智深什么時候受過這種委屈!
不由得張口罵到:“你個鳥皇帝,做下如此多的齷齪事來,到頭卻全報應(yīng)在灑家頭上!”
“是了!”他內(nèi)心忽然一動,頓時眼睛發(fā)亮“嗯,是了,都怪這朱由檢!活著時,不肯好好當皇帝,害得灑家舍了天上的好日子下來受苦,連吃個狗肉都要自己動手!”
“還不肯好好死,魂魄作祟,弄得宮里人心惶惶,灑家還要想盡辦法躲開周皇后!”
想到這兒老臉一紅,原本直沖霄漢的英雄氣平白無故短了三丈。
好處是,心里終于想通了,也松了口氣。
找到問題所在后,魯智深低吼一聲“灑家今日便超度了你!否則跟你姓!”
言畢,提著禪杖沿山路狂奔而去。
沿途卷起陣陣怪風,那個梁山的莽和尚可是又回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