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翠綠的路延伸開來,葉照靈小心翼翼地踩了上去,柔軟而又堅定,穩(wěn)穩(wěn)地承擔(dān)著她身體的全部重量。
葉片與葉片之間的間隔不遠,她甚至看不見縫隙下翻涌的巖漿。
葉照靈走到菩提樹樹冠頂端后,看見了數(shù)以萬計的魚鉤掛在菩提樹的氣根上,每個魚鉤上都吊下來一根魚線,這些魚線飄揚成了一片銀白色的汪洋。
與這片銀白色汪洋交相輝映的,是無數(shù)蜂窩狀的巖漿罐子,一個又一個魚頭瞪著一只死魚眼睛看著上方。
在這些巖漿罐子下,是一條血紅的河流。
葉照靈注視著這幅詭異的畫卷,完全不敢置信,自己究竟來到了一個怎樣的世界。
黑紗女人坐在從樹冠上垂落下來的氣根上,一前一后,悠哉悠哉蕩著秋千。
她招了招手:“讓我看看,釣來了什么?”
葉照靈看見父親、黃道長等人被魚線吊著拽了過來,九人一字排開。
黑紗女人仔細審視著他們,搖了搖頭,伸手拍了拍氣根:“菩提啊,我知道你很激動,也能理解你。可這些東西,都是垃圾呀,它們沒有一點兒價值。堆在這里真是礙眼啊?!?p> “難得浪費了我的壞心情?!?p> 他們腳下的巖漿罐子同時跟了過來,整整齊齊等候在下方,巖漿里的九個魚頭卻全都不約而同把自己緊緊塞進了巖漿里,生怕自己有一點兒身體暴露在空氣中。
它們在害怕。
葉照靈看著秋千上的黑紗女人。
她蕩著秋千,輕笑了一聲,伸手側(cè)耳:“讓我聽一聽……”
“渺小的人類,你很害怕?”
葉照靈無法回答出違心的話,她選擇沉默。
“你害怕我,就像我的孩子們害怕我一樣。”
“真有趣。”
黑紗女人站了起來,在氣根上轉(zhuǎn)了個圈,裙擺宛如云朵。
黑紗下的長裙飄揚,袖口綴著蝴蝶結(jié),蝴蝶結(jié)下伸出了一根纖細的手指。
黑紗女人回頭,居高臨下看了她一眼,伸手指著她:“你是這里的第幾位訪客呢?我不記得了,也不重要?!?p> “現(xiàn)在,擺在你面前的,有兩條路。一,回答我的問題,回答錯誤或者對我撒謊,你就得選擇一條魚喂給我的孩子們吃?!?p> “……魚?!比~照靈張了張嘴,喉嚨里發(fā)出的音節(jié)干澀模糊,目光落在父親身上。
在這個詭異而又可怕的女人口中,父親和其他幾個人都是她魚鉤上釣起來的“魚”嗎?
“如果你不選擇一,我就默認你選擇了第二條路,這條路對一個渺小的人類而言,是相當(dāng)殘酷的哦?!?p> 葉照靈搖了搖頭:“我不做選擇,你有什么問題就問吧?!?p> 黑紗女人喃喃道:“一個卑賤自私的人類,會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命換取別人逃出生天的機會嗎?答案自在人心?!?p> “渺小的人類,我知道你會選擇第一條路。”
女人重新在秋千上坐下,秋千十分有節(jié)奏地一搖一晃,她嘴里哼著幾個愉快的音節(jié):“你好像很不甘心?那有什么辦法呢?弱者本來就不配擁有更多的選擇,我之所以給出兩條路,只是想要看你為了這兩個選擇,奮力掙扎,糾結(jié),最后不得不妥協(xié),選擇了我想讓你選擇的那條路?!?p> 女人的聲音剎那間變得沉悶:“你聰明,并且愚笨,看穿了我的意圖,不想讓我稱心如意所以不做選擇。如果我是個小氣的家伙,現(xiàn)在就會扭斷你漂亮的腦袋,妝點在我的花園里?!?p> 菩提樹突然震動了起來,狂風(fēng)乍起,葉照靈緊緊抓住它的枝條,免得被拋了下去。
女人踩著秋千蕩上了高空,在空中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一只禿鷲俯沖下來,諂媚地停在她的腳邊,女人站在它的背上。
那悲憫的目光跨過時間的河流游蕩在葉照靈臉上。
“但我是這世界上最仁慈的存在,從來都不和渺小的東西計較那么多。”
“現(xiàn)在,就從他開始吧,我知道——”
黑紗女人揮手,幾條氣根宛如游蛇沿著狂風(fēng)的軌跡爬向父親,接著,停留在距離他半米遠的位置,虎視眈眈。
葉照靈握緊了拳頭。
黑紗女人微笑著:“他是你最在意的人。”
葉照靈僵硬地重復(fù)了兩遍:“你有什么問題。”
黑紗女人側(cè)著頭,神秘地噓了一聲:“別出聲——”
——
葉照靈眼前一黑。
眼前慢慢亮了起來。
父親坐在大廳的沙發(fā)上,臉上的胡子蓬亂,往日梳的整整齊齊的白發(fā)糾結(jié)在一起,疲憊壓在他的肩膀上。
管家?guī)е焕Φ媒Y(jié)結(jié)實實的葉九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黃道長。
葉九老老實實跪在地上,她的眼睛瞥過黃道長,又老老實實低下頭。
黃道長睨著她:“說,來做什么?”
“偷回一樣不屬于你的東西?!比~九抬起頭,充滿敵意地瞪著黃道長。
黃道長氣笑了:“再不老實說清楚,我的手段你知道的!”
葉九沉默了一會兒:“葉照靈的心臟。我是來找葉照靈的心臟的。”
父親突然站了起來,踉蹌著一把揪住了她的肩膀:“照靈還活著?!你見到她了?!”
葉九瞪著他:“我把一切都告訴她了。托你們的福,她還沒死透,不過再找不到心臟,她必死無疑!”
父親站了起來,管家沖過來扶住他,反被他掐住了手臂:“聽見沒有?管家!去找!去找!找到她!”
“只要找到她!我的女兒們就不會死!她們不會死!不會死……找到她!”
“所有人都去找!”
“老爺,大小姐既然已經(jīng)知道這其中的原委,恐怕不會輕易跟我們回來啊。何況她前幾天才剛?cè)∵^血肉,不宜再動刀啊……”
黃道長呵呵笑著:“葉管家還不明白嗎?老爺?shù)囊馑季褪牵乃阑畈徽?,就算是一具涼透了的尸體!也得完完整整帶回葉家來……”
父親沒有出聲,他沉默著坐了下來,目光望著平安樓的方向,那里已經(jīng)被大火付之一炬。
沒有出聲但也讓所有人明白了他的態(tài)度。
葉九諷刺地笑了一聲。
在這一聲笑中,一切重新回歸詭異。
葉照靈低下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很多種情緒同時涌動在胸腔中,她渾身發(fā)冷。
黑紗女人天籟般的嗓音如同鵝毛輕飄飄落在了耳朵邊上。
“你怨恨他嗎?”
葉照靈迷茫地抬起頭。
她怨恨“父親”嗎?
說到底,這個人也不是她真正的父親……
黑紗女人的聲音卻再次響起:“告訴我,你怨恨他嗎?”
葉照靈雙手緊握:“……不。”
“哦,那下一個吧?!?p> ——
這天晚上,收拾妥當(dāng)穿著嶄新的袍子的道長哼著不知名地小調(diào)兒又來了青春路66號。
新聞報道66號的大火,慘吶,真是慘。
雖然不知道是哪個缺德的家伙放了把火,但他知道自己的獵魂瓶可不是會被普通火焰燒壞的寶貝。
一個來歷不明的外鄉(xiāng)人,沒就沒了。
他在意的是,自己的獵魂瓶捉?jīng)]捉到這女人的三魂七魄。
這才是頂頂重要的。
這葉照靈家怎么會平白無故燒了呢?
時也,命也。
可惜了十年喂丹,悉心照料。
但凡能剩下個幾斤肉或完好無損的骨髓。
他高低能制出活死人肉白骨的青丹。
可惜的是,葉照靈肉都燒沒了,連半幅焦炭似地骨架都沒人找著。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現(xiàn)在沒了煉制青丹的血肉。
獵魂瓶要是再失了手,他可能要當(dāng)場吐血三升。
“葉照靈那丫頭要是被火燒死了,也算是自己的造化,至少肉身完整了,雖然沒了魂魄不能再入輪回,但至少不會再被開膛破肚,取血肉和骨頭拿來煉丹。”
“這煉丹嘛,當(dāng)然得用活人啊,用死人煉出來的丹能有幾分靈性?嘖,葉公犬這老東西不懂啊,區(qū)區(qū)一個凡人。哼?!?p> 可翻了五遍,每翻一遍斷壁殘垣,每翻完一片碎瓦,都看不見那只熟悉的白玉小瓶子。
道長的臉色都要難看幾分。
“老子的瓶子呢?”
葉照靈面無表情看著他,直到他消失不見。
黑紗女人問道:“你怨恨他嗎?”
葉照靈搖了搖頭:“從我知道他表里不一的那一刻開始,就不會再給他任何機會傷害我。有人求我?guī)兔⒘怂?,必要的時候,我會出手。”
“我不怨恨他。”
黑紗女人意味不明地“哼”了一聲。
——
下一刻,葉照靈看見了自己。
“她”低頭望著青城山山崖間流淌而過的云霧,臉上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一種淡漠到極點的桀驁神情。
葉照靈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眼睛瞳色很黑,鑲在那張溫和無害的臉上,波瀾不驚。
挺欠揍的。
“葉照靈,你這家伙還真是像條瘋狗?!鄙砗髠鱽砣~八的聲音。
葉照靈和“她”同時回頭。
葉八一臉不爽地看著“她”,她的身邊站著唐泊玉。
“她”笑了笑:“你是什么東西?也配來跟我叫囂?你跟這個唐家的野種混在一起,真的看不清自己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了嗎?腦子有病就去治,別來沾邊。”
葉照靈摸了摸額頭上不存在的汗,這話是她自己說的?
唐家的野種?
葉八真沒說錯,這種逮人就咬的樣子真的像瘋狗?。?p> 肯定是失憶前的事!她發(fā)誓,自己現(xiàn)在的本性絕對沒有這么狂妄。
葉八怒極反笑:“我打了狂犬疫苗,你以為我會怕你?好心勸你這樣的跳梁小丑不要再叫了,只有我會成為最后的贏家?!?p> “你們一個短命無能的廢物,一個刑克六親的煞星。傳說中的天煞孤星組合,我真的好怕啊,不過你們要是真的咒死了所有人,應(yīng)該就能贏到最后吧?”
葉八沖了上來:“TM的老虎不發(fā)威,你當(dāng)老子……”
“她”臉上露出嘲諷的笑容,然而,下一刻——
山崖“轟隆”一聲斷裂開來,葉照靈連同那塊石頭一起墜入懸崖!
所有人都驚呆了。
“我套你猴子!葉照靈!你不要以為你掉下去摔成了肉醬!我就不知道你這是在故意擾亂我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