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火工頭陀
翌日清晨,風(fēng)和日麗,大海重復(fù)平靜。
裘千仞離開小屋,向北而行。他并無一定的去處,只是知道留在南方不免被師父上官劍南找到,加上多日苦練之下,功夫已經(jīng)步入瓶頸,短時間內(nèi)很難提高,便干脆一路向北,只當(dāng)閑游。一路之上也不計較道路難易,人煙有無,遇到鎮(zhèn)店他便吃住,遇到荒郊野嶺他便打野物、吃野果、飲清泉。不知不覺間,他已是過了長江,來到金國地界。
這一日,裘千仞走到安徽巢湖一帶的一個小山村時,忽然天降大雨,裘千仞不慌不忙,信步游走于阡陌之間,周身霧氣蒸騰,氤氳陣陣,卻是以高深內(nèi)力蒸發(fā)水汽,保持身體周邊干燥。這時一個老翁披著蓑衣,扛著鋤頭迎面而來,也許是老眼昏花,未看到裘千仞身上的異狀,反倒好心道:“年輕人,這么大雨你出來逛什么,快隨老漢回家避避雨吧?!?p> 裘千仞心中一動,散開內(nèi)力,任周身被雨淋濕,笑道:“那就多謝老丈了?!崩衔痰溃骸澳氵@孩子,不過搭個援手罷了,謝什么!”說罷帶了裘千仞回到自己家中。
老翁家中極為簡樸,不過收拾得很是利落,一個老嫗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迎了出來。那老嫗粗布衣裙,上面打著補(bǔ)丁,卻是漿洗得十分干凈,此時見丈夫帶了一個不認(rèn)識的年輕人來,不禁問道:“老頭子,這位后生是?”
老翁將鋤頭放在屋角,脫下蓑衣,道:“是過往的客人,在路上淋了雨,來咱家避避。”
老嫗露出恍然之色,又見裘千仞周身濕透,十分狼狽,不禁心中憐惜,忙找了一套黑色衣衫,放在屋內(nèi),道:“后生,這是我老伴的衣褲,你渾身都濕透了,趕緊換上,仔細(xì)傷了風(fēng)。”
裘千仞笑了笑,依言進(jìn)屋換上衣衫,同樣是一身漿洗得發(fā)白的衣褲,補(bǔ)丁摞著補(bǔ)丁,不過倒也合身。裘千仞本來就面容普通,換了這一身衣服,倒真像個尋常農(nóng)夫了。
老翁剛欲說話,房門忽然震天價響了起來,伴隨著不耐煩的喝聲:“老石頭兒,快開門!”
老翁渾身一顫,和老嫗對望一眼,兩人面上皆現(xiàn)恐懼之色。老嫗連忙將那個男孩子領(lǐng)到里屋藏了起來。老翁強(qiáng)自鎮(zhèn)定,前去開門,門剛一打開,一個身穿蓑衣的漢子便闖了進(jìn)來。只見他轉(zhuǎn)頭四顧,忽然眼前一亮,指著裘千仞道:“老石頭兒,你個老小子竟敢騙我,這不是壯丁么,把他拉走充數(shù),就足抵你們家徭役了?!闭f著就要上前拉裘千仞。
老翁大驚,連忙以身阻住,陪笑道:“里正老爺容稟,這位后生可不是我們家的人,他只是個過路的行人,被老漢我拉來避雨的。”
漢子聽了,斜眼看了看老翁,冷笑道:“是嗎?老石頭,你可要想好了,咱們村每戶都要出一個壯丁治理黃河,這是上面分派下來的任務(wù),馬虎不得。這人要是不去,只能是你家小石頭去了?!?p> 老翁聽了,顫抖著說道:“小石頭今年才十二,不是壯丁…”
漢子呸了一聲,道:“什么十二,壯得跟小牛犢子一樣,說十八都有人信!”
老翁此時已是帶上了哭音,哀求道:“里正老爺,我的兒子已經(jīng)淹死在黃河里,小石頭他……他是我家的獨苗……”
漢子道:“少廢話,到底怎么著,快做決定吧?!?p> 此時裘千仞也靜靜地看著這個老人,眼中露出饒有興趣的神色,不知老翁到底作何回答。
老翁沉默了半日,忽然長嘆一聲,道:“里正老爺,你把老漢我?guī)グ?。?p> 漢子面露疑色,道:“你?”
老翁點頭,道:“老漢我年紀(jì)雖老,還能伺候莊稼,有一把子力氣,治理黃河的差事不在話下?!?p> 老嫗突然瘋了般奔出來,一把拉住老翁的胳膊,尖叫道:“老頭子,你瘋了!這是送死的差事?。 ?p> 老翁笑道:“不然怎樣,難道真讓小石頭去?”
老嫗看向裘千仞,嘴唇蠕動了幾下,卻被老翁猛地一拉,正迎著老翁那無比嚴(yán)厲的眼神,她不禁渾身一顫,低下了頭,眼淚吧嗒吧嗒掉了下來。
老翁隨即一嘆,道:“我走啦,你帶著小石頭好好過活吧!”想了想又道:“過一天算一天,這世道…哎!”
老翁跟著漢子走了。老嫗哭得死去活來,那個叫小石頭的小男孩出來,安慰著老嫗。只是他嘴皮子頗笨,說了半天只是一句:“奶奶別哭,有小石頭呢!”
裘千仞靜靜地看著這一切,心中嘆息,他不是不能出手殺了那里正,但之后怎么辦?他不是這里的人,拍拍屁股就能走,可是老翁一家卻要為此承擔(dān)罪責(zé),那就不是救人,而是害人!
裘千仞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一只小孩巴掌大小的鐵手掌,手掌背面有著明顯的白色波紋,這是他鐵掌水上漂的標(biāo)志令牌,此時他把令牌遞到了小石頭近前,道:“拿著令牌,到湘西鐵掌山找我,我可以收你為徒?!?p> 小石頭只是哄著老嫗,理都不理。裘千仞搖了搖頭,隨手將令牌扔在桌上,走了出去,消失在雨幕之中。
小石頭霍然站起,來到桌前,他要把令牌扔出去,他才不稀罕這個勞什子呢,自己一家的厄運都是這人帶來的,他簡直恨透了這人。只是當(dāng)他看清令牌的模樣時,眼珠子卻差點瞪了出來,只見巴掌大小的令牌,此時已完全鍥入了木桌之中,牌面與桌面平齊,可謂嚴(yán)絲合縫。小石頭就算再外行,也知道這種手段不是尋常人能夠做到的。他趕忙跑到門外,也不顧瓢潑大雨,大聲喊道:“我會去找你的!我一定會去找你的!”聲音稚嫩,卻帶著莫名的堅定和激憤。
裘千仞已然走遠(yuǎn),雖隱隱聽到小石頭的叫喊聲音,卻也未太過在意,這件事對于他來說不過是個小插曲,立下收小石頭為徒的承諾,也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已。
又是幾日前行,裘千仞到了河南地界,想到大名鼎鼎的少林寺便在附近,當(dāng)即興之所至,往嵩山行去。
這一日,裘千仞來到少室山下,經(jīng)由山中小道信步上山,剛剛走至半途,忽聞前方激烈的打斗聲響,伴隨呵斥呼罵之聲,一個胖大的灰衣頭陀和幾個黃衣僧人正戰(zhàn)作一團(tuán)。這灰衣頭陀長發(fā)披肩,頭戴銀色月牙箍,面上橫紋堆累,看上去十分兇惡。
裘千仞頗感意外,藏身在道邊叢林之中,暗自觀看。只見幾位僧人出手穩(wěn)健沉實,的是少林正宗武功,隱隱間更是組成陣勢,將灰衣頭陀牢牢困在當(dāng)中?;乙骂^陀舉手投足,亦是少林武學(xué),只是手段狠辣決絕,哪有一絲佛門弟子該有的祥和氣息?他此時斗發(fā)了性,連下重手,意圖向圈外搶去,卻每每被眾僧逼了回去。
一個僧人喝道:“惠普,你打傷苦智師叔,罪大惡極,還不快快束手,隨貧僧回寺中領(lǐng)罪!”
灰衣頭陀嘿嘿冷笑,露出冷森森的牙齒,道:“領(lǐng)個屁罪!那老東西成心要打死灑家,就不允許灑家還手不成!”
另一個僧人大聲呵斥道:“胡說八道!師叔菩提心腸,憐你習(xí)武不易,與你雙臂交纏之時不肯使重手傷了你的性命,你反倒暗施偷襲,恩將仇報,當(dāng)真是畜生不如!”
灰衣頭陀冷笑不止,不再說話。眾僧翻翻滾滾戰(zhàn)了三四十合,灰衣頭陀心下暗暗焦急:這里離少林寺太近,追兵旦夕可至,老子可不能在此陪他們瞎耗!”想到這里,面色忽然一變,叫道:“罷了罷了,灑家罪孽深重,隨你們回去受罰領(lǐng)罪就是了。”說罷收招定式,竟是不再反抗。
眾僧一時都愣住,不知灰衣頭陀搞的什么鬼。有人急忙收招,有人置若罔聞,繼續(xù)進(jìn)攻,有人舉棋不定,本來圓潤無暇的陣勢,竟是支離破碎起來?;乙骂^陀看得眼前一亮,哈哈大笑間,倏忽間由極靜轉(zhuǎn)為極動,閃身至一位僧人近前,舉掌劈落,正擊在其頭頂,就聽“啪”的一聲爆響,那僧人的頭顱登時如碎裂的西瓜一般,紅白物事四濺,無頭尸身在原地晃了兩晃,翻身而倒。
這一下變生肘腋,把所有僧人都嚇呆了,一時間動作均有停滯。灰衣頭陀渾身鮮血,好似惡鬼,嘿嘿獰笑間,身形轉(zhuǎn)動,揮拳劈掌,以金剛波若掌力,或擊胸口,或擊頭臉,將剩余僧人一一震死,死尸紛紛栽倒。
灰衣頭陀站在場中,雙手叉腰,哈哈狂笑,意甚得意。笑了一陣,他心中一驚,暗道:“灑家真是得意忘形了!是非之地不可久留,還是快快離開要緊,不然被那些賊禿逮住,非把灑家扒皮抽筋不可!”想到此處便欲行動,忽聞一個聲音贊道:“大師手段果決,在下佩服得緊啊!”
灰衣頭陀聞聲大驚,急忙轉(zhuǎn)頭時,卻見從旁邊叢林中緩步走出一個面容尋常的少年,他身穿粗布衣服,中等身材,不像武林中人,反倒像個尋常農(nóng)夫。
此人正是裘千仞了,他躲在一邊,看了一場好戲,卻并未出手救助少林諸僧。他想的是,你們這些和尚人多勢眾,對方只有一人,結(jié)果卻是你們被對方一人使計剿滅,像你們這樣的草包,不死還等什么?再加上不論前世今生,他對少林寺都殊無好感,所以直到眾僧死光,他才現(xiàn)出身形。
灰衣頭陀卻不知裘千仞心中想法,他方才連殺數(shù)人,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銳不可當(dāng),實則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不堪一擊,此時看見一個不知深淺的少年人出來,心下暗暗叫苦之余,面上卻是猙獰異常,喝道:“小子,既被你看見灑家殺人,算你運氣不好,給灑家死來!”說罷提起手掌,向著裘千仞大踏步而來。心中想的是只要對方被自己嚇住,有一絲遲疑,露出破綻,自己就可趁隙而進(jìn),殺死對方。
裘千仞啞然失笑,看著灰衣頭陀道:“大師想殺我嗎?”身形微動,不知怎么的突然出現(xiàn)在灰衣頭陀面前,一掌按在其胸口之處。
灰衣頭陀瞪大了眼睛,只覺一股沛然不可擋的巨力襲來,高大的身子凌空飛起,重重的跌落在七八丈遠(yuǎn)的地方,隨即人事不知。
裘千仞搖了搖頭,忽聽前方隱隱傳來呼喝聲響,知道是少林寺的追兵將至,便上前將灰衣頭陀夾在左腋下,向著山下飛奔而去。他本身便極有輕功天賦,加上多年苦練,輕功成就亦是遠(yuǎn)遠(yuǎn)勝過本來的裘千仞,這一盡力奔跑,身形好似浮光掠影,一抹淡淡的影子瞬息丈余,轉(zhuǎn)眼間就將身后的追兵甩開。他夾著灰衣頭陀,奔至一處山坳,忽見左邊山壁上顯出一個黑黝黝的洞穴,便鉆了進(jìn)去。
裘千仞觀察了一下,見洞中空間頗大,隱隱有些腥臊之氣,但幸喜還算干燥,便知此洞是廢棄了的動物巢穴,正是說話的地方,便隨手將灰衣頭陀摔在地下。
后者悶哼一聲,醒了過來,見到裘千仞正在看他,大驚之下便要站起,卻哪里能夠?稍微一動渾身上下便疼得厲害,最后只得放棄努力,四仰八叉的躺在地下,呼呼帶喘。
裘千仞道:“大師覺得如何?”
灰衣頭陀怒極而笑,道:“托你的福,還死不了!請問這位朋友,你到底是誰,咱倆無冤無仇,你這是何意?”
裘千仞笑道:“在下裘千仞,請問大師可是少林寺中一個火工頭陀?”
灰衣頭陀大驚,不知眼前此人如何知道自己身份,心念電轉(zhuǎn),道:“不錯,灑家乃是少林寺香積廚內(nèi)一個燒火的頭陀。我并不認(rèn)識尊駕,尊駕又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裘千仞并不答言,只是道:“若我沒有看錯,大師一身少林武功,乃是偷學(xué)而來吧?!?p> 灰衣頭陀霍然站起,身形雖有些搖晃,面色卻極為可怖,道:“你說什么!?”
裘千仞笑道:“大師何必動怒,我看大師武藝雖精,氣息卻不沉凝,顯然并無少林內(nèi)功的根基?!?p> 灰衣頭陀面色變幻,忽然嘆了口氣,噗通一聲坐在地下,道:“是又如何,灑家命不好,沒有人愿意傳我武藝,我這一身武功,確是偷學(xué)來的?!?p> 裘千仞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說實話,他很是佩服眼前這個頭陀,此人沒有名師指點,竟然僅靠偷學(xué),便成了一個一流高手,雖然內(nèi)功并無根基,亦是可敬可佩。裘千仞前世沒有師父,終生無法入得武道之門,知道灰衣頭陀達(dá)到今日水準(zhǔn)是如何不容易。
裘千仞道:“大師……”
灰衣頭陀擺了擺手,道:“別叫大師了,聽得忒別扭,灑家法號惠普?!?p> 裘千仞點頭道:“原來是惠普大師……”灰衣頭陀翻了翻白眼,不說話了。裘千仞接道:“你且安心在此養(yǎng)傷,我自會為你找來食水?!?p> 惠普皺眉道:“你到底要干甚,能不能把話說個明白!”惠普也看開了,此時他就是那案板上的肉,任人家宰割,所謂虱子多了不怕癢,愛咋咋地,他就算死也要做個明白鬼。
裘千仞笑了,道:“大師既然問到這里,我便不隱瞞了,我見大師一身功夫十分了得,不禁見獵心喜,想等大師傷勢痊愈,切磋一下?!?p> 惠普睜大了眼睛,只感到匪夷所思,道:“你說什么?!”
裘千仞道:“我說想與大師切磋一下?!?p> 惠普怒聲道:“你這廝!要想灑家就直說,何必戲弄灑家!你的功夫明明高我十倍,你我之間何談‘切磋’二字?!?p> 裘千仞聽了一皺眉,道:“大師所說,也是在理?!背烈饕粫?,又道:“大師無師自通,一身功夫已達(dá)由外至內(nèi)的高深境地,只是可惜沒得內(nèi)功傳承,終究是難臻至絕頂。這樣吧,在下不才,可以幫你一把,將你這個短板補(bǔ)上。”
惠普嗤笑道:“補(bǔ)上?你說得好輕松話!難不成你傳我一門內(nèi)功?”
裘千仞搖頭笑道:“大師說笑了,我的內(nèi)外功自成體系,現(xiàn)下就算傳了你,缺乏系統(tǒng),你的成就也注定不高。我說的,是另外一種辦法?!?p> “另外一種辦法?”惠普看裘千仞一臉高深莫測的微笑,不禁將信將疑起來,“好,灑家倒要看看你的辦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