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沒有太多客人，都坐得分散。其中有一桌喝酒的朋友，此刻正在半酣中唱著荒腔走板的懷舊老歌，歌詞似是而非，比店里放得電子音樂更有氛圍感。
隔壁桌一個老伯自己自斟自飲，自得其樂，給自己倒一杯酒，再給對面空著位置的酒杯倒一杯酒，安安靜靜，不多言，卻也不怎么吃。
“肥牛，藕片，海帶，豆皮，蛋炒飯，還差兩杯檸檬茶，稍等?！狈?wù)員第二次來上菜了，張聿白對著他點(diǎn)點(diǎn)頭。
陳藿說完剛才的話，就有些悶悶的，手里一直搓著筷子，等服務(wù)員離開了，突然找到了自己合適的位置，一言不發(fā)的把一盤豆腐整盤呼啦全倒進(jìn)鍋里去了。
“你這么弄不行，”張聿白伸手?jǐn)r了一下，“肉煮老了，菜煮爛了，咱們也不著急，邊涮邊吃就行?！?p> 陳藿訕訕的收回手，看張聿白把鹵雞爪、牛肉丸、鹵蹄筋先倒了進(jìn)去，然后拿了個大口徑的漏勺，掛在鍋沿上，幾片幾片的涮著一盤紅彤彤的鮮切牛肉。
“這么晚了，咱們淺嘗輒止，不吃太多，慢慢來?！睆堩舶讑A了還帶著淡粉色的牛肉片到陳藿碗里。
這家火鍋店不是那么正宗的地域性火鍋，不倔強(qiáng)，調(diào)料有油碟，也有各種醬料。
張聿白給她調(diào)了兩碗，先一碗沙茶醬兌花生醬，加了點(diǎn)蒜末蔥末和陳醋，用來蘸牛肉。
陳藿緊繃的精神隨著張聿白兩手變魔術(shù)似的比劃來比劃去漸漸放松下來，吃倒在其次，主要看著有趣。
“沒這么吃過？”張聿白看她追著自己的眼神好笑的很。
陳藿也不諱言，用筷子尖蘸了點(diǎn)醬料，抿了一下，“沒這么多講究，以前偶爾在家里煮點(diǎn)火鍋，也就是把肉菜一股腦往鍋里一放，為了方便吃，后來恒一來了，他會買成袋的那種調(diào)料，蘸著也不怎么好吃，我覺得只有咸?！?p> “那你嘗嘗，看看我的獨(dú)家配方蘸料蘸牛肉好吃么?！睆堩舶鬃约阂渤粤艘豢?，臉上帶點(diǎn)滿足。
陳藿點(diǎn)了一下頭，但趁著張聿白沒注意，悄悄夾起帶粉的肉片，又放進(jìn)鍋里燙了一會兒，再夾出來的時(shí)候眼見著是徹底熟了，才敢放進(jìn)嘴里，就......和以前自己亂煮的味道沒什么差別。
陳藿感覺有點(diǎn)袪魅了，好奇心熄滅，安靜的吃了起來。
張聿白又撈了牛肉丸放進(jìn)陳藿碗里。
“我長手了，自己夾就行?！标愞匠缘乃俣融s不上對方夾的速度，一開始還客氣著不說，后來實(shí)在忍不住了，皺眉阻止張聿白的投喂行為。
張聿白喝了一口檸檬茶，用手比了個“OK”，又指著膠杯上的字給陳藿看，“暴打渣男檸檬茶”。
陳藿回他一個無聊的白眼，“你......”
“怎么？”張聿白好像興致比平時(shí)都好一點(diǎn)。
陳藿又把帶粉的肉片探回鍋里煮，眼睛閃爍了一下，遲疑的問：“你媽媽......你爸媽是不是不怎么和你來往？今天我說你骨折打石膏了，你媽也沒有多問一句。”
張聿白筷子頓了頓，把豆皮放進(jìn)鍋里，“在西涌，不是誰家都沒太多秘密么。”他笑著抬頭看陳藿，“你以前認(rèn)識我嗎？”
陳藿也沒隱瞞，“知道你，你爺爺早前挺有名的，培養(yǎng)出個高材生，西涌之光嘛，他們還說你爸是鳳......”她咬住舌尖，抬頭覷一眼張聿白的神情，見也沒什么特別的反應(yīng)，“都說你爸是鳳凰男，找了有錢的大小姐，能帶著你們一家雞犬升天，可后來看著你爺爺一直在西涌生活，沒有搬進(jìn)過......再后來連你也來這邊生活了，大家就不怎么說了。所以就算沒見過你的人，早些年肯定也聽過你?！?p> 張聿白對這些說法從來不過心，聽到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
陳藿好奇的問：“那你也......知道我嗎？”
張聿白說：“知道不多，但也聽說過，就是和人一直對不上號。我中間讀書就離開西涌了，去年才搬回來。你大概也知道?！?p> “那你聽過的是什么？”陳藿問。
“就你爸媽吧，聽我爺爺和別人聊起過，就你爸媽在外地意外去世那時(shí)候，大家都替你們家惋惜，你爸媽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
陳藿垂著頭，把菠菜白菜塞了一嘴，兩腮鼓著，好半天才緩過了眼中的酸澀，吸了一下鼻子，“謝謝你這么說?！?p> 張聿白遞過去一張紙巾，陳藿?jīng)]接，用手背隨意抹了一把眼眶，說“沒事”。
張聿白一根一根的挑著碗里的金針菇，眼神柔和，“我爺爺那時(shí)候還在，晚上他吃完飯喜歡散步，說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帶我沿著西涌的外圍走，走到水邊，摸好看的石頭，用毛巾兜小魚，小魚還沒蝌蚪大，拿回去養(yǎng)在罐頭瓶子里，喂點(diǎn)饅頭渣，就能一天天慢慢長大。無憂無慮的長大?！?p> 陳藿伸手拿起剛才那張紙巾，遞過去給他。
張聿白揶揄的看她一眼，笑了下，“別鬧?！?p> “你，很想你爺爺吧，”陳藿問，“應(yīng)該和我想我爸媽一樣?！?p> 火鍋咕嘟咕嘟的煮著，番茄的味道隨著煙霧翻起來，彌漫在兩人之間，不時(shí)有暖色的食物露出一點(diǎn)行跡，歡快的，像是在和食客玩一場捉迷藏。
隔壁獨(dú)自吃飯的老伯很久沒有動筷子了，一手支著下巴，一手緩慢的轉(zhuǎn)著酒杯。
喝酒的大哥們還在唱，拍著桌子打節(jié)拍，興致高昂紛紛點(diǎn)起了煙，空氣嗆辣，服務(wù)員打著哈欠全當(dāng)沒看見。
張聿白微微提了一下嘴角，在這巨大的背景聲里輕聲說：“爺爺走了以后，我就是一個人了，”他抬起頭看陳藿，像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和你一樣?！?p> 一樣什么呢。
明明哪哪都不一樣。
陳藿不怎么認(rèn)同他的話，但看著他微帶哀傷的情緒，又覺得沒必要反駁他，在這樣的場合下，在這樣的情緒里，說什么都不重要，認(rèn)不認(rèn)同也都不重要，她似乎懂他，懂得不多，但總歸比別人懂得多一點(diǎn)。況且他應(yīng)該也過得不怎么容易，可誰又過得容易，算了。
“服務(wù)員！”陳藿高聲喊了一聲。
“怎么了？”張聿白沒反應(yīng)過來。
“打包盒！”陳藿直接喊。
“不吃了？”
陳藿拿起服務(wù)員送來的打包盒，手里忙活，“都這個時(shí)間了，吃多了胃不舒服，還剩這么多明早熱一熱，往里面下點(diǎn)面條直接當(dāng)早餐了。”說完又趕緊補(bǔ)充，“你不愛吃剩的就還吃雞蛋吧，我給你水煮兩個，油煎兩個，你吃自助餐?！?p> “那我也跟你一起吃面條吧?！睆堩舶着擦伺参恢?，掃碼付了飯錢，架起拐杖一步步挪出來。
外面的雨停了，街面泛著清亮的冷色調(diào)，水影里都是霓虹。
街燈映不出人影了。
陳藿伸手招了輛出租車，把張聿白塞進(jìn)去，自己坐進(jìn)了副駕駛的位置，跟司機(jī)說：“到西涌，快到的時(shí)候我告訴你怎么走。”
“沒喝酒吧？”司機(jī)回頭看了張聿白一眼。
陳藿回答：“都瘸了，嘎嘣脆的體格還敢喝酒呢?！?p> 司機(jī)笑了，張聿白也笑了，在一種久違的愜意與困倦中，瞇了眼睛。
車身起起伏伏，車載廣播放著低靡的粵語歌，張聿白偶爾睜開眼睛，再閉上，猶如置身一場抽幀的老電影中，油彩濃重，真真假假，不愿醒來。
“到了?！庇蛇h(yuǎn)及近的聲音響起。
陳藿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睡著的張聿白喚醒。
車上的時(shí)間顯示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diǎn)，午夜，天還是黯黑的，但日期已經(jīng)是全新的一天了。
張聿白從車?yán)锍鰜?，抬頭沒看見熟悉的公寓大門，只看到一片略微荒涼，又靜謐的水流。
他轉(zhuǎn)頭看陳藿，看到了她眼里的促狹。
“吃飽了，帶你散散步?！?p> 張聿白笑了，“那我要叫你奶奶吧？”
“隨便，就怕你爺爺不答應(yīng)。”陳藿回嘴。
張聿白從后面兜了一把她的后腦勺，輕斥：“沒大沒??！”
這條溪流是陳藿的秘密基地，雖然它客觀上屬于全西涌的人，但在心理上，它獨(dú)屬于陳藿，現(xiàn)在，陳藿愿意短暫的分享出來。
“感到特別孤獨(dú)的時(shí)候，我就來這里看看月亮，”可惜今晚烏云遮掉了大半的月光，水面影影綽綽，看不清面目，“但今天沒看到，我欠你一個完整的月亮，下次吃多了，再帶你來散步?！?p> “那麻煩等我這腳好了再還吧?！睆堩舶鬃吡藥撞剑陂L條石凳上坐下來。
看著水面，仿佛有某種未知的魔力，人的心再焦躁也安靜下來了，好像不管人怎么樣，它總一直在，流動著，朝向必然流動的方向，不會因?yàn)槿魏问虑槎ｎD下來。
張聿白想起一個段子，大概是說人的孤獨(dú)分十來個等級，從輕度到重度，大概是一個人逛街、一個人吃火鍋、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旅行、一個人搬家、一個人看病等等。
但其實(shí)這些都不算什么。
他把這段子講給陳藿聽。
陳藿很詫異，覺得這都不是個事，“什么孤獨(dú)的等級能比得過：沒人知道我活著，也沒人知道我死去。”
這已經(jīng)是極致的孤獨(dú)了吧。
但后來陳藿才知道，還有一種更孤獨(dú)的感受，在張聿白的心里。他獨(dú)自微笑的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但又從來不屬于這個群體。
“看月亮吧，”張聿白表情溫柔又寧靜，“至少它永遠(yuǎn)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