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至1993年夏天之七
一個下午,區(qū)曉華是在忐忑不安中度過的。
他幾次想去蘇卓然外婆家打探情況,還想過給蘇卓然打電話,但他完全沒有勇氣這么做。他害怕聽到蘇卓然的質問,哪怕是一個懷疑的眼神,他甚至連去問張琴的勇氣都沒有。
到了晚上,父母下班回來,滾地龍的事件已經(jīng)傳的沸沸揚揚了。
“昨天下午滾地龍那出命案了,就是張琴同學家。”餐桌上,區(qū)曉華母親邊給區(qū)曉華夾菜,邊和他父親說。
“這事今天到處都在說,好像說是一個小混混沖到那家人家里搶劫,傷了兩人,男的當場死了,女的沒搶救過來,今天下午走了。”他父親皺著眉頭。
區(qū)曉華心里咯噔一下,蘇卓然媽媽沒救過來!這對蘇卓然的打擊太大了,還有她外婆…,她們家不定傷心成什么樣了。
“曉華,這家的小孩是不是叫什么卓然?”區(qū)曉華母親問道。
“蘇卓然?!?p> “你認識?”區(qū)曉華父親問。
“嗯,是張琴同班同學,暑假在一起玩過?!彼麤]敢說和蘇卓然很熟,至于昨天他和蘇卓然去的滾地龍的事,只要沒被揭穿,他是萬萬不會說的,反正現(xiàn)在絕對不能先說。
“哎呀,這女孩子太可憐了,父母全走了。”他母親嘆了口氣。
“別說了,吃完飯讓他看書?!眳^(qū)曉華父親揮了揮手。
晚上,區(qū)曉華在桌上看物理書,父母在他們房間說話,他禁不住豎起了耳朵。
“…我還聽說一個版本,說是那個男的,是后爸,乘老婆不在家和他家餐廳的女服務員搞在一起,被老婆回家撞見了,打了那個女服務員,后來這夫妻倆打起來了,男的一怒之下失手砍傷了老婆。不知怎么,那個小混混突然沖進家里,又和這后爸打了起來,小混混年輕力大,混亂中一刀刺死了這后爸?!?p> “你盡瞎說,什么亂七八糟的,又是什么小道消息,小混混為什么要刺這男的?!眳^(qū)曉華父親頗不以為然。
“這可是我們廠里消息最靈通的主任說的,他弟弟就在滾地龍派出所。小混混像是認識那個女服務員,說不定他們是相好,看到被男主人欺負,可不就來報仇了?!?p> “還是要聽官方消息。”
“以后別讓曉華去你妹家了,我看那地方亂。”
“嗯,我妹他們好像也想搬市區(qū)來了?!眳^(qū)曉華父親又點了一支煙。
“你少抽點,還嫌我吸二手煙不夠啊?!?p> “知道了,知道了,最后一支?!?p> 第二天是周末,后天就正式開學了。
上午區(qū)曉華母親買完菜回到家,一打開房門就說,“我路過電話亭,給那你妹妹打了電話,問了滾地龍那事,說是已經(jīng)立案了,小混混叫什么阮慶,抓起來了,他供認了?!?p> “你去把水費付一下?!彼赣H指了指冰箱上貼著的單據(jù)。平時的水電煤賬單都是區(qū)曉華去馬路對面專門的繳款點支付的。
區(qū)曉華走出門口后在門外站了會。
她母親喝了一大口茶,以為他出門了,又說道,“這可是你妹說的,說是那個女服務員被抓后都招供了,她和男主人發(fā)生不正當關系時被女主人發(fā)現(xiàn)了,男主人和女主人發(fā)生爭吵,男的誤傷了女的,這時候一個小混混趁著天黑進來偷東西,被男主人發(fā)現(xiàn),扭打起來,小混混力氣大,用男主人行兇的那把刀刺死了男主人。女主人送去醫(yī)院沒挺過第二天?!?p> “真是家破人亡?!眳^(qū)曉華父親嘆息了一聲。
“還算好的,幸好這家的女兒,就是張琴的同學不在家,說是因為讀書學校遠,剛搬到市區(qū),好像就在莒仙路,離這也不遠,是她外婆家。這才躲過一劫?!?p> “那張琴應該到同學家去慰問一下?!?p> “現(xiàn)在人家家里出了那么大事,還是不要去?!彼赣H繼續(xù)說著,“你妹說那個小混混好像還和張琴同學很要好,經(jīng)常看見他們成雙入對的。”
“那怎么能去她家偷東西。”他父親不解地問。
“這人心隔肚皮,一個小混混你能信他什么,所以我說你別讓曉華去你妹那,他以前還老往滾地龍跑,那地方能去嗎,都是野孩子,這個叫什么蘇卓然的,也是個出了名的野孩子,老和那些不讀書的小孩在一起,說不定兩人合計著偷東西?!?p> “嗯,他們也快搬家了?!眳^(qū)曉華父親說的是姨媽家,區(qū)曉華很早聽說過,姨夫在外面賺了大錢,打算去上海發(fā)展,他們一家要搬去上海。
“好在后天開學了,以后也管著點曉華,沒事別往外亂跑。”
聽到這里,區(qū)曉華才躡手躡腳走出大門。
這一整天,區(qū)曉華又在要不要去見蘇卓然這件事上搖擺不定。
開學第一天下課后,他特意跑到蘇卓然外婆家附近,遠遠觀望了一番,蘇卓然外婆家屋子緊鎖著大門,也看不到里面的動靜,他在馬路對面站了足足二十分鐘,掙扎了半天,還是邁不開自己的腿。
這之后的一周,他每天下課都去蘇卓然外婆家外面轉悠,可大門始終關著,既沒有人出來,也沒有人進去。
卓然去哪了?應該在滾地龍善后吧,他應該沒事,如果有事的話,張琴一定會打電話來的。
幾天后,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沒有消息應該就是好消息吧,至少卓然肯定沒事,區(qū)曉華自我安慰著。
這天是周末,張琴終于打來了電話。
“卓然父母的葬禮辦好了,是她舅舅幫著弄的,葬禮后她外婆病了,卓然一直住醫(yī)院陪著?!睆埱俚那榫w很低落,雖然她和蘇卓然因為張劍的緣故疏遠了,但畢竟是兒時的伙伴,又是多年同學,看到她現(xiàn)在遭遇如此變故,心里也是替她難過的。
區(qū)曉華聽到張琴說的這些,才明白蘇卓然外婆家大門緊鎖的原因了,她外婆年紀大了,遭遇這樣的噩耗,肯定承受不了。
“難怪我一直沒聯(lián)系上卓然?!眳^(qū)曉華雖然難過,但也覺得有點如釋重負,至少他不用考慮是不是要馬上面對蘇卓然。
“阮慶,…鴨蛋怎么樣了?”
“聽我媽說,阮慶招認了他進屋盜竊的行為,也不知道是呂斌行兇后的場景被他看到了,還是他偷竊的行為被呂斌發(fā)現(xiàn)了,反正這兩個男人扭打起來,呂斌被刺身亡,用的兇器就是呂斌拿著刺傷卓然媽媽的水果刀?!?p> “四梅呢?”
“她應該算這起命案的直接導火索吧,她證實了阮慶的說法,最后這案子就以呂斌誤殺他老婆,阮慶誤殺呂斌結案了?!?p> 如果是這個判決,那阮慶肯定和四梅在現(xiàn)場串通口供了,四梅是看到蘇卓然的,阮慶一定是為了不讓蘇卓然牽扯進去,讓四梅這么說的,也許就像對他一樣捏著手臂做的恐嚇。
想到這,區(qū)曉華心里反而覺得一絲寬慰,蘇卓然沒有被牽扯進去就沒事了,這樣,自己也不會被卷進去,父母也不會知道那天自己和蘇卓然在一起。
“我看這事,并沒那么簡單。”
“為什么這么說?”區(qū)曉華問。
“你想,阮慶怎么會去卓然家偷東西,他和卓然已經(jīng)成雙成對了,明顯說不通,我猜…”
“你猜什么?”
“我猜這事肯定還和蘇卓然有關,因為據(jù)說蘇卓然不肯在裁定書上簽字。她是過了好幾天,才簽的,我想里面肯定有隱情,卓然肯定不認可案件的結論,但是這樣的結果,可能對大家都好,所以最后,蘇卓然、還有她的監(jiān)護人舅舅都簽字了。”
區(qū)曉華長舒了一口氣,如果是這樣,這事應該結束了。
“那阮慶和四梅呢?”區(qū)曉華想說阮慶是不是坐牢了,但一想到這事阮慶是在保護蘇卓然,又有點于心不忍。
“等宣判吧,幸好四梅說了卓然媽媽是被她丈夫砍傷致死的,否則搞不好兩條人命都算在阮慶頭上。聽說他至少要做二十年以上的牢。”
“二十年?!眳^(qū)曉華到吸了口涼氣。
“那可是人命啊,那個四梅倒是沒事,就是拘留幾天,放出來了?!?p> “你們沒和卓然聯(lián)系過嗎?”
“我現(xiàn)在和她不是一個學校了,出了這么大事,要是她不找我們,我們也不敢和她說話,況且現(xiàn)在她外婆情況也不太好,所以,沒人敢再去過問?!?p> “表哥還好吧。”
“他有什么好不好的,他和卓然早就沒關系了,都是那個阮慶,橫插一腳,否則卓然不會那么倒霉,不過,你還別說,阮慶在的時候,這幾年滾地龍的小混混們安靜了很多,這阮慶一出事,那個阿二開始四處惹事了,大概覺得自己可以出頭了?!?p> 區(qū)曉華也沒心思聽她說這些,又聊了幾句便掛了電話。
轉眼又是兩周過去了,隨著學業(yè)的加重,區(qū)曉華漸漸把心思放在了學習上,他每隔幾天會去蘇卓然外婆家附近一次,可大門依舊緊鎖。
這天,他實在忍不住敲了蘇卓然外婆家的門,沒有人應門,他反復敲著門,把隔壁家一個老伯招惹了出來。
“你找誰?”
“請問這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都不知道蘇卓然外婆家的姓氏,“我找這里住的阿婆。”
“你是誰?”老伯警覺地盯著他。
“我是她外孫女同學,蘇卓然,她住這里?!?p> “你是那孩子同學啊,你怎么不知道她家出事了?!?p> “我知道,想來探望她下?!?p> “哦,你來晚了,她們家搬了?!?p> “搬了?什么時候?”區(qū)曉華大吃一驚。
“一周前搬的,老太太得了重病,現(xiàn)在出院住在她兒子家,那女孩應該是住到舅舅家里了,這里也沒人住了,這房子原先是他們家老先生單位分的,老太太身體不好,他兒子就和原單位商量換房到離她兒子近的地方去了。”
“換到哪里去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他家獨門獨院,平時和鄰居也不太打交道,這還是街道里告訴我的?!?p> “里面搬空了?”
“是啊,過兩天,就來新的住家了?!?p> 區(qū)曉華腦袋一片空白,他應該早點來守在這里的,肯定能見到卓然。這下,要是蘇卓然不找他或張琴,可要怎么找到她。
他懊惱地回了家。
讓他沒想到的是,從此后,他再也沒有了蘇卓然的消息。
那天,他站在院子里淋著雨,蘇卓然和他說的那句“你趕快回家吧?!本谷怀闪怂退f的最后一句話。
那晚,他躺在床上偷偷哭了,他隱隱覺得蘇卓然不會再來找他了。
很多年后,張琴提到過阮慶判了二十五年,蘇卓然再也沒回到滾地龍的家里。
滾地龍不久后開始全面動遷,最后,這里成了R市的大學城,滾地龍里原來的居民也都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家。
姨媽全家去了上海,區(qū)曉華和張劍張琴每兩三年見一次,話題不再和蘇卓然有關。
區(qū)曉華順利考上了R市的一所名牌大學的外貿(mào)專業(yè)。他開始了他的大學生活。
至于1993年夏天的故事,也終于告一段落了。這年夏天,蘇卓然徹底從區(qū)曉華的世界里消失了。
時間,終于慢慢沖淡了一切,區(qū)曉華在大學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可在每個寧靜的深夜,他的腦海里會浮現(xiàn)出那個女孩。那個在葵花地里,星空下,那個替他擦拭臉上的傷痕,拉著他走出泥地的美麗女孩,那個彎著眼眉、露出小酒窩的甜美女孩,那個笑著與他拉勾的純情女孩。
這一刻,他的心會撕心裂肺地痛起來,他這才意識到蘇卓然已經(jīng)成了他刻骨銘心的記憶了。
要是可以重來,他愿意不惜一切保護她,為了她,他愿意犧牲一切。
“卓然,我錯了,卓然,我想見你!”他在夢里四處尋找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