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天至1993年夏天之二
從市區(qū)的美專到滾地龍所在的區(qū)只有一輛公交,經(jīng)過一個多小時的顛簸后,背著畫板的蘇卓然下了車。
蘇卓然母親當(dāng)初反對她報考這個美專,原因一是沒聽說過畫畫能賺錢的,考不取高中,不如就讀一個出來就能工作的中專,這種美專,高不成低不就,就和興趣班差不多;二是這所美專所在市區(qū)位置很偏,和家之間沒有直達公交車,還要每天從家騎車半小時到公交車站,每天往返三個小時。相對而言,張琴和張劍兄妹雖然也在市區(qū)上學(xué),但是都有直達公交往返,方便很多。
可蘇卓然堅持要上美專,否則她寧可不再讀書,在家?guī)湍赣H經(jīng)營小飯店。原本心高氣傲的母親自蘇卓然中考失利后已經(jīng)沒有了那份心氣,想到她女兒要是和她一起在滾地龍做個體戶,這臉更是沒地方放了,于是只能答應(yīng)了她。
這會有一絲蒙蒙細(xì)雨,已經(jīng)入秋了,天兩點涼,她還穿著長裙光著腳,一下車,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習(xí)慣性掃了一眼四周,他沒在,今天學(xué)校放學(xué)早了一點。
公家車站邊上的自行車棚里停放著她早上騎來的自行車。雖然每天往返三個小時很辛苦,但蘇卓然為能進美專學(xué)習(xí)繪畫感到非常開心,完全忘記了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點打在她身上。
今天老師特別表揚了她的習(xí)作,說她非常有天賦,對色彩和光線的把握很有想法,可以朝油畫或者版畫方向發(fā)展。
蘇卓然邊琢磨老師的點評,邊走進自行車棚,在背包里翻找著自行車鑰匙,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
“卓然?!避嚺锿庖粋€推著自行車、披著雨披的男子叫她的名字。
“張劍?!碧K卓然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又長高了一大截的男生。
“你怎么在這里?”
“我今天下課早,順路…”張劍本想說路過這里,又馬上改口了,“我想今天下雨,你應(yīng)該差不多下課了?!睆垊υ跈C械??谱x書,學(xué)校到車站再回家,其實是繞了一大圈路。
“哦?!碧K卓然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繼續(xù)翻著包。以前張劍提起過說是想下課來接她回家,她一直沒答話,只是說自己放學(xué)時間不確定,而且張劍來車站是繞路的。
“怎么了,鑰匙找不到了?”
“應(yīng)該在的?!彼炖锎饝?yīng)著,心里想著是不是在公交車上從包里拿錢支付車費時掉了出去。
“我捎你回去吧?!睆垊ε牧伺淖孕熊嚭笞?,“我還帶了一件雨披?!彼麖男北车陌锶〕鲆患奂t色的雨衣,看來他準(zhǔn)備的很充分。
蘇卓然遲疑了一會,依然站在原地沒動。
這時,兩輛摩托車突突突的開了過來,齊刷刷停在了車棚外,車上坐著一高一胖兩個戴著頭盔的男子。
蘇卓然的眼睛停在那個皮膚有點黑,身材魁梧,手里還拿著一個頭盔的男子身上。
“鴨蛋!”張劍吃驚地看著眼前這兩個男子。
“懂不懂規(guī)矩,叫慶哥?!蹦莻€胖子斜著眼睛瞄著張劍,嘴里罵罵咧咧。
那時她去美專的第一天,放學(xué)后,蘇卓然從擁擠的公交車?yán)锵聛砗?,騎車自行車回家,在一個轉(zhuǎn)彎路口避讓行人時,眼角看到后面有一輛摩托車跟在她身后不遠處。
一開始她并沒有注意,在前面的車行道上她一度還停下車,想讓后面的摩托車先過去,可她停車了,后面的摩托車也停了,她往前摩托車也往前,她轉(zhuǎn)彎摩托車也跟著轉(zhuǎn)彎。這下她警覺起來,索性停下車來,回頭仔細(xì)看那輛摩托車。
摩托車上男子戴著頭盔,蒙著眼罩,一身黑色緊身衣,襯得身上的肌肉非常強壯。
是他?蘇卓然不太確定,自小龍王廟她和區(qū)曉華遭遇鴨蛋后,她在滾地龍放學(xué)后再也沒有碰到那些游手好閑的男孩的騷擾,尤其是那個令人厭煩的阿二,更是都不出現(xiàn)在她眼前了。
她心里隱隱覺得這肯定和鴨蛋有關(guān)。
摩托車就這么一路跟著她到她家巷口,蘇卓然一開始非常緊張,甚至故意朝路上交通警的邊上騎去,她也不敢走小路,始終沿著大道騎,這樣平時半小時的路程用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鐘。到家后頭也不敢回沖上樓去。
連著三天,每天摩托車都是這么默默跟著,第三天的時候,她把自行車停在院子里后,忍不住扭頭看巷口,那輛摩托車還停在那里,那男子摘下了頭盔,點了一支煙,眼睛朝著她的方向望著。當(dāng)他看到她也在看他時,把煙朝地上一扔,戴上頭盔,發(fā)動了摩托車轉(zhuǎn)身離去。
是鴨蛋,他比在小龍王廟看到的時候瘦了些,但是卻更顯健壯了。
阮慶就這么每天默默在公交車站等蘇卓然下課。一個月后,蘇卓然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有一次,路口有一輛大貨車突然大轉(zhuǎn)彎,她拐過時,還停下來看著身后,直到摩托車也轉(zhuǎn)過來,才又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騎,此后,路上只要轉(zhuǎn)彎,她都會往后瞄一眼摩托車。
那天,她回家路上,騎車在一家南貨店門口停了車,再有一個月要到年底了,母親讓她在這家南貨店買一個著名品牌的臘肉。南貨店正好缺貨,說是如果要,半小時后就可以到倉庫里取來。蘇卓然便拿出包里的畫冊,站在南貨店門口看,她依著門板,讓夕陽的余溫照在自己身上,看一會畫冊,眼角看一眼街對面抽著煙的阮慶。
約摸半小時后,一個戴著眼鏡、頭發(fā)油膩膩的男店員捧出了一塊足足有十來斤重的臘肉。
“我不要這么多,能切二斤給我嗎?”她母親只要她買兩斤。
“不能切開,切開賣不掉了?!蹦械陠T搖著頭。
“那我不要了,太大了,我也拿不動?!碧K卓然抱歉地看著男店員。
“哎,你這個小姑娘怎么回事,之前不說只要兩斤,我花了半小時給你從倉庫里扛出來,你倒不要了,這不是在耍我嗎?!蹦械陠T扯開了嗓門。
“可是,我實在拿不下,而且,我沒帶那么多錢?!?p> “那不行,要么你幫我扛回去。”男店員不依不饒起來。
“多少錢。”一個渾厚的聲音傳入蘇卓然耳中,阮慶已經(jīng)站在了蘇卓然身邊,他身上有一股煙味,但這聞到比起她繼父身上的煙味不一樣,是男人特有的陽剛味道。
“這是頭等臘肉,要一元二毛一斤,一共一十六元七毛三分,上面有價格?!蹦械陠T指著臘肉上面的貼牌。
阮慶從褲兜里掏著錢。
“這不行,我不買了?!碧K卓然想攔住阮慶。
“沒事,我?guī)湍隳没厝ァ!比顟c低著頭數(shù)著手里的錢,遞給男店員。
“可是我只有十元。”蘇卓然還是擺著手。
阮慶接過男店員手里包裝好了的臘肉,一把撕掉了貼牌,“這肉正好十元。”他向蘇卓然伸出手來。
蘇卓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從包里取出母親給的十元錢。
“先欠著,我下次還你?!碧K卓然感覺自己的心砰砰跳著。
“好?!比顟c答應(yīng)了一聲,拎著臘肉往街對面的摩托車走去,把臘肉放在了車后座上,用鎖鏈鎖好,坐上了摩托車,戴上頭盔望向蘇卓然。
兩人繼續(xù)一前一后騎著車往滾地龍而去。
在巷子口,阮慶停下摩托車,把臘肉小心地放在蘇卓然自行車前面的籃子里。
“推著走沒事?!?p> “嗯?!碧K卓然推著車家門口而去,走了一段,回頭朝著阮慶笑了一下,“謝謝?!?p> 阮慶點了點頭,騎上摩托,一陣發(fā)動機的巨響,轉(zhuǎn)眼,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一般沖了出去。
“你回去吧,張劍,下雨,路上小心點。”
蘇卓然扶了扶背著的畫板,朝阮慶的摩托車走去。
張劍驚愕地看著她坐上了阮慶摩托車的后座,還戴上了阮慶遞給她的頭盔,那一頭被風(fēng)吹的有點凌亂秀發(fā)飄在空中,她合上眼罩的那一刻,張劍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卓然坐上了鴨蛋的摩托車。
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摩托車已經(jīng)提速沖了出去,他看著蘇卓然伸出一只手?jǐn)堊×巳顟c的后腰。
“卓然?!彼蠼幸宦?,“你別做鴨蛋的車。”
“叫什么。”邊上的阿二朝他吐了口唾沫。
“流氓。”張劍望著遠去的摩托車,輕蔑地哼了一句,也不知道他是在罵鴨蛋還是剛朝他吐口水的阿二。
“你小子叫誰流氓。”阿二猛竄上來,一拳打向張劍的臉。
張劍躲閃不及,臉頰上重重挨了一拳,只覺眼冒金星。
“你敢打人,流氓!”他捂著臉,指著阿二,自行車被碰倒在地上發(fā)出哐地巨響。
“還叫,讓你長點記性。”阿二又朝著張劍的腹部輪了一拳。
張劍還沒叫出聲來,便捂著肚子彎下了身子。
周圍已經(jīng)圍了幾個看熱鬧的人。
“悠著點,小子,女朋友被人搶走了,就自己想辦法搶回來,別瞎嚷嚷,懂了嗎?”阿二走上去拍了拍張劍的頭,眼睛朝著阮慶摩托車開去的方向呸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