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夏天之四
這個滿身泥濘的人就是鴨蛋!這是區(qū)曉華第一次看見鴨蛋,那身板象是黑黑的泥里裹著的一塊厚實的門板。
鴨蛋冷冷地看著他們,指了指蘇卓然,“你過來。”
蘇卓然拉緊了區(qū)曉華的手,頂著嘴說道,“不過來。”
滾地龍的孩子都認識鴨蛋,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被他欺負過。以前鴨蛋手下幾個男孩經(jīng)常在蘇卓然的學(xué)校門口騷擾女生,自然也不會放過蘇卓然這個滾地龍里最漂亮的女孩。只是平日里蘇卓然家離學(xué)校很近,即便碰上,大白天那幫男孩也不能拿她怎樣,況且蘇卓然母親的小心謹慎也讓這幫男孩有所顧忌。而如今,蘇卓然卻在這樣的場合下和這個滾地龍的小霸王面對面。
借著光線,區(qū)曉華已能完全看清鴨蛋了,他比表哥高出一個頭,頭發(fā)剪得很短,方方的腦袋,脖子幾乎和腦袋一般粗,身材極是魁梧,已經(jīng)看不清他衣服的顏色了。
鴨蛋上身的背心和下面的運動短褲被劃成了碎片,和區(qū)曉華一樣,全身好多處刮痕,左邊的大腿傷得很重,血在不停地往外流。
鴨蛋朝他們跨了一步,蘇卓然往后挪了一步,完全躲在了區(qū)曉華身后。
鴨蛋的臉色鐵青,右腳又向前邁了一步,可由于左手要扶住巨石,左腿卻使不出力,便沒敢再往前走。
“跑?!碧K卓然在區(qū)曉華耳變悄聲說道。
區(qū)曉華努力地動了一下,身上的傷口似乎一下子被喚醒了,不由“啊”的叫了一聲。
“我跑不了,你快走吧。”區(qū)曉華回答地很輕,幾乎連自己也聽不清。
蘇卓然的臉和他靠得很近,他看見她的眉頭緊鎖,眼睛盯著鴨蛋站立的方向,顯得很是害怕。
雙方對峙了一兩分鐘。突然,鴨蛋松開扶住巨石的左手,向他們猛撲過來。
蘇卓然一聲尖叫往后避開,鴨蛋結(jié)實的身體一下俯倒在區(qū)曉華身旁,他用右手一把抓住區(qū)曉華的胳膊,疼得區(qū)曉華“哇”的一聲叫了出來。
“你,你要干什么?”蘇卓然顫聲說道。
鴨蛋也不吭聲,拉住區(qū)曉華胳膊的手用力往回拽著,即便是受傷,他的力氣還是大得驚人。雖然區(qū)曉華和蘇卓然竭力反抗,區(qū)曉華還是被他拖到了巨石那。
“卓然,你快走,快走?!眳^(qū)曉華嘴里雖然叫著,可心里卻害怕到極點,長這么大,他還從沒遭遇如此兇險的情況,面對的是一個人見人怕的小霸王,而自己只是個比他小五歲的小男孩。不知道他會對自己怎樣,他腦海里電光火石地閃過好多念頭,甚至想到他會不會生吃了自己。
這些念頭源自以前聽表姐和姨媽說的關(guān)于鴨蛋的故事,說是他喜歡把小男孩摔個大背包然后搶去他們身上的東西,還有的說法是,鴨蛋曾經(jīng)和比他大十歲的男人打架,把那個成人的鼻梁打歪。
可自己并沒有得罪過他,也從沒有和他見過面,他為何要拖著他,莫非他其實想要的是蘇卓然?
區(qū)曉華忐忑不安地胡思亂想起來,嘴上還在叫著“卓然,快走。”這次他話音未落,只覺鼻子奇酸,眼前金星亂冒,等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臉上被鴨蛋打了一拳。
摸著鼻子和嘴角滲出的血,區(qū)曉華的眼淚刷刷地掉了下來。
鴨蛋把身體側(cè)向他,坐在泥地上,摸了摸區(qū)曉華臟成泥漿色的T恤,兩手拉住他的褲子就撕,可那西裝短褲非常厚,他沒撕動,這一用力,他左腿的傷口處咕咕地又流了好多血。
這下區(qū)曉華似乎明白了他的用意。
不遠處的蘇卓然看不清他們,只依稀看見鴨蛋打了區(qū)曉華一拳,接著又在他身上扯著什么,急得大叫起來,“鴨蛋,你住手,欺負一個小孩你不害羞嗎?”她也看出鴨蛋腿腳不便,就放大了膽子挪步往前。
鴨蛋粗粗地喘著氣,眼睛盯著蘇卓然,又給區(qū)曉華臉上去了一拳,疼得區(qū)曉華差點暈了過去。
“不許你再打他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你要我過來是嗎?”蘇卓然幾乎要哭了。
“你過來。”鴨蛋低沉著聲音吐出這三個字。
蘇卓然挪步上前,身子向后傾著,準備隨時逃跑。
區(qū)曉華俯臥在地上,眼睛看著蘇卓然,心里反而安靜了許多,畢竟有蘇卓然在,他們是兩個人。
“你再走近點。”鴨蛋舉起了右拳對準了區(qū)曉華的臉,嚇得區(qū)曉華扭過臉去,緊閉雙眼。
“不要打,我過來?!碧K卓然的腳又往前挪了幾步。
區(qū)曉華睜開眼,感激地看著渾身發(fā)抖的蘇卓然。
鴨蛋動作奇快的一把抓住蘇卓然的手腕,毫不費勁地把她也拖了過來。
蘇卓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區(qū)曉華的心一揪,但只能由著鴨蛋把她拖到他身邊,完全無能為力。
鴨蛋已伸手去拉蘇卓然的裙邊,嚇的她拼命抵抗,但哪里爭得過一個十八歲的男青年。
白色連衣裙的下擺已被撕下一片,蘇卓然的拳頭往鴨蛋身上砸去,區(qū)曉華也慌慌張張地要用頭要去頂鴨蛋的肚子。
鴨蛋輕輕用手推開蘇卓然,手里擺弄著她身上扯下的裙子往腿上比劃起來。
蘇卓然停下?lián)]舞的手鼻,看著他的左腿,一道很深很長的傷口,地上的泥也被染成了紅色,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這才松了口氣。
鴨蛋笨拙地用撕下的布在腿上扎了個結(jié),血一下染紅了白布。
“我來。”蘇卓然挪近鴨蛋,蹲下身去,松開染紅的布,重新用布在他腿上的傷口處包扎起來。
不一會兒,鴨蛋腿上的傷口被布緊緊壓住不再流血了。
蘇卓然回過身來,扶區(qū)曉華坐在泥地里,看了看他身上的傷口,發(fā)覺傷口在泥里滾過后,已無大礙,這才坐在區(qū)曉華身邊,眼睛還是緊張地盯著鴨蛋。
三個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坐著等待救援人的到來。由于失血過多,鴨蛋顯得很疲憊,頭擱在巨石上休息。
區(qū)曉華和依慈并肩坐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側(cè)轉(zhuǎn)著身,一面可以瞥見鴨蛋的動靜,一面可以看著外面的情況。
河道對岸,正對著三人的向日葵的金黃色漸漸暗了下來。太陽已開始落山,兩岸靜悄悄的,除了涓涓的流水聲,聽不到任何聲響。
雖然鴨蛋負了傷,而且前面的用意也并非對他們不利,但區(qū)曉華和蘇卓然的心還是繃得緊緊的,生怕他在腿傷好轉(zhuǎn)后,露出猙獰面目來,而區(qū)曉華也趕緊偷偷運動身體,以防不測。
“你表哥和表姐應(yīng)該快到了吧。”蘇卓然轉(zhuǎn)過頭來在區(qū)曉華耳邊輕輕問道。
區(qū)曉華搖了搖頭,心想還不知道表姐能不能走出那片小樹林。這會已快黃昏了,表哥一定急著找他們。
“都是我不好,不該走這條路的?!碧K卓然想到這個樣子回到家里,一定要被母親責(zé)罵,以后怕是再也不會讓她一個人出門的了,不由得掉下眼淚來。
鴨蛋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先出去看看,”蘇卓然湊近區(qū)曉華耳朵說道,“然后我數(shù)一、二、三,你就站起來,我們出去,他腿走不動,追不出來。”說著她伸右手拉住區(qū)曉華的左手。
區(qū)曉華挪了挪身子,感覺臀部雖不象先前那么疼了,但還是站不起來,于是搖了搖頭。
鴨蛋又哼了一聲,“我走不了,誰也別想走,你們必須在這里陪我?!?p> “我們可以先出去,找了人再來幫你出去。”蘇卓然見他看出了她的意圖,壯著膽子回答道。
“不用了,會有人來幫我們的,你們只需要坐在這里就行了。”鴨蛋用手拍了拍屁股,竟然站了起來。
區(qū)曉華和蘇卓然頓時嚇得軟在地上起不來了。
鴨蛋伸了伸腿,往前跨了一步,顯然他已能走動了。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砣苏f話的聲音,區(qū)曉華心頭大喜,蘇卓然更是一下站起來,探頭向外喊著,“張琴,我們在這。”
可當她往兩側(cè)看時,卻看到兩個男孩的身影,他們背朝著她,離她二十來米,聽到她的叫聲,急忙轉(zhuǎn)過頭來,沖著她指指點點。
“是表姐嗎?”區(qū)曉華坐在地上焦急地問她,看著她搖了搖頭,眼光中露出驚恐的表情。
鴨蛋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起來,他把手指放在嘴里,吹了個很響的口哨,然后噗的一聲坐在了地上,原來他剛才是硬撐著站起來,想唬住他們,腿傷依然很重。
蘇卓然拉著區(qū)曉華的手想要拔腿往外跑,那兩個男孩已經(jīng)看到了他們,赤著腳拎著鞋子跑了過來。
區(qū)曉華剛站起身來,沒走出兩步,就倒在地上,蘇卓然也被他帶倒在地。
“阿二,這不是那個姓蘇的小姑娘嗎?”兩個男孩中的一個瘦高個說道。
此刻,區(qū)曉華和蘇卓然已經(jīng)被這兩個男孩重新逼退到了巨石那里,路被他們封住了。
“是她。哈哈,阮慶哥,你沒事吧?!绷硪粋€矮胖的男孩怪笑著。
“沒事,就是摔傷了腿,你們來得正好。阿三,找到回去的路了嗎?”鴨蛋真實的姓名叫阮慶,滾地龍被他和他的同伴欺負的孩子都在背后稱呼他為鴨蛋,因為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是出了名的差。
“找到了,離這五十米開外,有條通廟門的路,但就是這里路很不好走,慶哥腿上有傷的話要扶著過去?!笔莞邆€的阿三邊回答邊近身查看鴨蛋的傷勢。
“阮慶哥,這小姑娘也是從上面跌下來的嗎?”矮個男孩看上去有比鴨蛋小一、兩歲,眼睛直楞楞地瞄著蘇卓然。
天越發(fā)地暗了下來,太陽已經(jīng)完全落山了。地勢低洼的河道邊幾乎失去了光照,幾乎已看不清十來米河對岸的向日葵了。
蘇卓然認出那個矮胖的阿二就是三天兩頭在學(xué)校門口騷擾她的男孩,幸虧平日她都和好幾個同學(xué)搭伴回家才沒被他糾纏,不想今日在這里碰上。
她沒有搭理阿二,轉(zhuǎn)過身來握住區(qū)曉華的手,“曉華,你傷口還疼嗎?”
區(qū)曉華搖了搖頭,“還好。”心里焦慮萬分,不知道表姐走出了林子沒有,也不知道表哥在哪里。
“乘著天還沒黑,我們得快些走出去,不然回去的路都看不清了?!兵喌罢f著,一只手搭住了阿三的肩頭,試著站起身來。
阿二晃動著肥壯的身軀朝區(qū)曉華和蘇卓然走過來,“阮慶哥,你要有傷,我們就多休息會,也不急著走。”他的眼神瞄向蘇卓然。
“不行?!兵喌傲R了一句,砰地一聲跌倒在地上,看來他的腿傷很嚴重,連站立都困難。
“再讓我休息一下?!兵喌白诘厣衔嬷笸?。
阿三撿了地上的幾根樹枝聚攏在一起,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點著了樹枝,一下照亮了四周。
區(qū)曉華和蘇卓然縮在靠岸邊的懸崖根,離巨石下坐著的鴨蛋保持著四、五米的距離。
噼啪作響的樹枝散出一陣煙,原先河道兩邊彌漫的煙氣乘著夜色輕舞起來。
阿二搖晃著身體緩步走到蘇卓然面前,幽暗的火光下,他的臉色猙獰,“以前放學(xué)時在你們學(xué)校門口,咱們見過,沒想到今天真是有緣?!?p> “阿二?!眰鱽眸喌皽喓竦穆曇簟?p> 阿二愣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鴨蛋。
鴨蛋沒再看他,自顧自地把一根樹枝咬在嘴里。
阿二明白了他的意思,喃喃自語了幾句,往回退了幾步,斜靠著巨石不吭聲了。
阿三跨上一步,笑著拍了拍阿二的腦袋,“我再去撿些樹枝回來燒,等慶哥好些了再走?!闭f著,阿三小心地踏著泥澤地消失在黑夜里。
蘇卓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感激地看了一眼鴨蛋,怎么也不敢看阿二的眼睛,扭頭朝朝向了里面。
阿二沒有吭聲,眼睛還是直直地盯著蘇卓然和區(qū)曉華。
區(qū)曉華被他看得心里直發(fā)毛,他和蘇卓然背靠背依在一起,兩只手也始終沒松開過。從沒有一個人讓他感覺到如此溫暖和可信,即便是和自己的父母在一起,也沒有這樣因生死與共帶來的依賴感,他相信蘇卓然此刻心里也是如此這般的想法。
由于阿二始終面朝他們,蘇卓然一直扭著頭不去看他,她的頭從另一側(cè)靠住區(qū)曉華的肩膀,正好把嘴湊近他的耳朵。
“曉華,你現(xiàn)在能動嗎?”她的聲音很輕。
區(qū)曉華拽了拽她的手。
“能站起來嗎?”
他握住她滑潤的手左右擺了擺。
“那你能打滾嗎?”蘇卓然又問道。她明白了區(qū)曉華手勢的意思。
區(qū)曉華又拽了拽手。
“會游泳嗎?”蘇卓然繼續(xù)在他耳邊輕聲說道。
區(qū)曉華使勁點了點頭,他只想快點離開這里,一秒鐘也不愿意再等下去。
“我數(shù)到三,我們一齊往下滾,滾在泥里比走路快,一直往下,滾到河里游過去。”
區(qū)曉華又使勁點了點頭,這會靠在巖石上的阿二已經(jīng)閉目養(yǎng)神起來。
“你把身體轉(zhuǎn)一下,能側(cè)滾了就捏一下我的手。”
區(qū)曉華依照她的話轉(zhuǎn)好了身體,半側(cè)著身體,手用力捏了她的手。
“一、二、三,快。”蘇卓然異常迅速地翻身滾入泥里,區(qū)曉華緊跟著她倒地翻轉(zhuǎn)過去。
他們的響聲驚動了鴨蛋,他大叫一聲,只見兩團黑影從眼前滾入黑夜里。
“逃了?!卑⒍泊蠼衅饋?,剛站起身來,只聽到撲通撲通的兩下,區(qū)曉華和蘇卓然已跳入河里。
蘇卓然水性極好,而區(qū)曉華的也不差,雖然有傷,可一想到鴨蛋和阿二的眼神,頓生了無窮的力氣,拼命往前游去。
好在是夏天,盡管夜風(fēng)習(xí)習(xí),可在水里沒有絲毫涼意,水流不急,這條河道從小玩到大,肯定有十分把握水不深,才會想到這個方法。
果然,不一會,兩人一先一后游上了對岸,濕轆轆地爬上岸頭,靠著背后高高的向日葵,回頭看鴨蛋他們是否追來。
河對岸,火光下,阿二追到河邊停下腳步,叫著,“慶哥,他們游過岸了,我看不見他們?!?p> 不遠處鴨蛋仍坐在巨石旁,一動不動。
區(qū)曉華和蘇卓然互相對視了一下,慶幸阿三不在,否則他們絕計跑不了。
區(qū)曉華緩過神來,才覺得傷口處又辣又痛,不禁輕聲叫了起來。
“噓。”蘇卓然趕緊用手捂住他的嘴。清澈的雙眼看看對岸的三個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又停了一下,才在他耳邊說道,“能走嗎,腳下地是硬的?!?p> 區(qū)曉華用力踩了一下地,果然,地是硬的。
“可以。”只要能脫身,他現(xiàn)在已全然不顧身體的疼痛了,今天的遭遇讓他體驗到自由和安全是多么的可貴。
“拉著我手?!碧K卓然慢慢半站起,蹲著身子拉著他的手往后面的向日葵地里走去,她的手已冰冷冰冷。
約向前走了五分鐘,他們又回頭看了看河對岸,那三個已放棄了尋找他們的蹤跡,正端坐在巨石旁,看上去還在等鴨蛋腿上的傷勢的好轉(zhuǎn)。
他倆心定了很多,腳下的步伐也開始加快。
這片向日葵地很大,種得也很密,好象是野生野長的,枝莖都很粗壯,個頭也很高,幾乎都有蘇卓然這么高。
蘇卓然走在前面,馬尾辮已完全松開,一頭烏黑的長發(fā)散在肩頭,天空上已掛滿了星星。
這是個很美的夜晚,能聽到蟾蜍的鳴叫,也能聽到他倆重重的呼吸聲。
夜色下,兩個濕透的少年,在一片星空照耀下的向日葵地里拼命往前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