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一座近臨邊關(guān)的堡城中,在晴空萬里的正午時分,堡城里的大小街道全都空無一人,臨街的店鋪家家大門緊閉。
一只流浪貓伏趴在一處屋檐的陰影下,睜大眼睛看著這不同往日的情景。
城里的女人、孩子、老人全都被下令待在家中不得出門。
力壯的男人們分別被集中在南北兩處城墻墻根下。
大家都蹲坐在地上,手里漆黑的齊眉棍靠在肩頭,沒有人講話,他們像菜市場上鐵籠里的肉狗一樣眨巴著眼睛望著面前來回踱步的兵士。
“咚~~”
所有人都渾身一震,他們一直在等待這一聲鐘響。
“一聲……”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的數(shù)著?!皼]有了?”
“嘟~”
“嘟~”
“嘟~”
三聲喇叭聲。
“咚~”
“咚~”
“咚~”
擂鼓三次。
“所有人起來!上城墻!到你們的位置上去!”
最后一聲鼓聲還沒消失,身邊穿著紅色戰(zhàn)袍,外套齊腰札甲的兵士紛紛催促起這些民夫來。
“快!快!快!排好隊小跑登城!”
大家拿起長棍互相簇擁著跑上馬道來到城墻上,跟著負責(zé)自己的兵士朝各自的垛口跑去。
這些扎著發(fā)髻、裹著頭巾的老百姓和帶著紅纓圓頂直檐頓項鐵盔的兵士不久便布滿了整個北城城墻。
所有人都看向城墻外,可是除了裸露在外面的地皮,其他的什么也沒有。
“北虜打過來了?還是'鬼若子'?他們越過北墻了?”民夫們心里都嘀嘀咕咕的。
“北墻有石把總鎮(zhèn)守,不會被攻破的?!?p> 民夫們看了一會實在沒什么可看的,只好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身邊正在費力的給黑色鐵炮塞進火藥、碎石還有鉛彈的兵士。
這些炮兵時不時的停下來一起對著炮口議論著什么,有搖頭擺手的,有點頭叉腰的,聊了一陣幾人又像看到什么趣事一樣,哄堂大笑開來。
民夫們則在一邊看得很津津有味,平常這些黑家伙都只是靜靜地躺在城墻上,今天終于可以近距離看到它們動起來了。
“嘭~”一聲炮響。
民夫們嚇的脖子一縮,可是并沒有看到身邊的哪座炮口在冒煙。再轉(zhuǎn)身看向城外,依舊空空如也,但遠處有一縷白煙筆直得升向天空。
還沒等民夫們想通那縷白煙是什么,城樓上的火炮便已接連開炮。
頃刻間“轟?。 钡幕鹋诼暼缦娜毡┯曛械睦坐Q忽遠忽近,這聲像在耳邊,下一聲又離自己十萬八千里,此起彼伏,參差不斷。
民夫們本能的蹲下身子捂住耳朵,顧不得手里的長棍傾倒?jié)L落,刺鼻的火藥味沖進他們的鼻腔,兩只手已經(jīng)用來捂耳朵了,鼻子實在顧不上。
他們只能慌亂的揮舞著手臂,想擋開飄過來的煙霧和炮聲。就連身邊戴甲的兵士都捂著耳朵,罵罵咧咧的瞪向附近的火炮。
一輪發(fā)射之后,炮兵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清理炮膛。
民夫望著這些炮兵,在一個人拿著長長的棍子往炮管里捅的時候,剩下的人都站在后面像看雜耍似的往炮管里瞧著。
另一尊炮的幾個炮兵側(cè)著身,低著頭,彎著腰地繞著鐵炮不知道在找什么。
火炮附近的火藥、碎石、鉛彈、藥線、火繩還有各種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形狀怪異的木棍子,堆得亂七八糟。
有的地方已經(jīng)開了第二炮,這邊的還在塞炮彈,那里的幾個兵士還在為戳不進藥線急得滿頭大汗。
民夫們不敢笑,但身邊拿著長槍的兵士忍不住“呵呵”的笑出聲來。
有的民夫搖著頭不愿再看下去,清了清耳朵,雙手扒著城墻邊露出兩眼望向城外,可還是空空如也。
“別看了!老老實實蹲下!”旁邊的兵士吼道。
炮火像老頭撒尿一樣淅淅瀝瀝地響了幾次之后,身邊有的兵士便抽出掛在墻壁上的弓與箭,胡亂的朝城下射去,每人五支箭,射完停止,不再有其他動作。
“嘭~”
這次民夫們確定聲音是從城內(nèi)傳來的。
“所有人站起來!面向城墻!準(zhǔn)備迎敵!”身邊鐵盔上插著長方小紅旗的小隊長們一邊吼叫著一邊拽起還沒來得及站起來的民夫。
“所有人準(zhǔn)備迎敵!”小隊長踢了一腳倒在地上的長棍,“把你們的棍子都拿好!丟了待會兒讓你們賠!”
民夫們這才想起來自己手里應(yīng)該還有一根長棍,也不分你我,看到棍子就搶先撿到自己手里。
此時的城墻外依舊空空如也。
“敵人已接近城墻!把石頭、圓木扔到墻下面去!”
民夫們聽著這莫名其妙的命令,不及疑惑就被附近的兵士拉著一起搬動后面堆放著的亂石、圓木扔到墻外“敵人”的頭頂上。
就這樣,城墻上慌亂了好一陣,中間還時不時響起幾聲鳥銃射擊的聲響。
但剛剛經(jīng)受了大炮洗禮的民夫們,對這種蚊子一樣的響聲已經(jīng)免疫了,儼然已經(jīng)成為一名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
城樓上、敵樓里、角樓上,不住的有兵士揮舞著身體大聲喊道:“來了!來了!”
于是他們附近的兵士就拿著長槍伸出墻外來回地戳刺著空氣,好像有一只討厭的蒼蠅在他們面前亂飛一樣。
過了一會兒那些人又喊著:“算了!算了!”
長槍也各自停止了動作,看來蒼蠅已經(jīng)被他們趕跑了。
“敵人退了!所有人回到原位!不準(zhǔn)交談!不準(zhǔn)隨意走動!”
兵士們收起各自的長短兵器,或倚或靠地在城墻邊等待著。
民夫們莫名其妙的互相望了望,走到開始的位置或站、或蹲、或坐的擦著滿臉的汗珠。
天上的太陽已經(jīng)扁西,空氣中依舊彌漫著火藥的臭味,所有人又回到了一開始的等待中。
“咚,咚,咚~”三聲鐘響。
民夫們像被點名了一樣,立刻都站了起來。
“坐下!坐下!”小隊長們走過來說,“這次是南城,和我們北城沒關(guān)系。你們好好坐著就行了?!?p> 接著又是三聲喇叭號,三聲錘鼓。
果真從城南方向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了炮聲。一縷縷白煙從南邊城墻上冒出來,和城墻上的旗子一起在空中翻滾著。
當(dāng)太陽開始往下沉的時候,小隊長們都聚集在了城樓上,聽著一個戴著高頂鐵盔的人說話,不一會兒便又解散開來。
“所有人都站好,寧將軍和王公公要過來了,都起來站好!”小隊長們回來之后又把人拉起來,“待會兒你們就低頭站好就行,不準(zhǔn)發(fā)出聲音來!”
民夫們知道小隊長說的寧將軍就是這里的守備寧希和,至于那個王公公應(yīng)該就是前幾天進城來的巡邊太監(jiān)。
看來今天這炮是特意放給王公公聽的。
隨著鼓樂聲逐漸靠近,馬道邊的兵士也變得忙亂起來,但很快所有人都安靜的立在兩邊。
民夫們也學(xué)著兵士的樣子垂著頭看向自己的腳尖,大家再次進入等待模式中。
三里長的北城城墻肅靜如夜,空氣中只剩下錦旗拍打的聲音
不一會兒一群身穿紅衣官服的人簇擁著一個消瘦的高個太監(jiān)走了上來,空氣再次變得嘈雜起來。
“寧將軍,今天這演習(xí)挺熱鬧啊。”
“多謝王公公的肯定,朝廷信任下官,下官哪里敢懈怠。只得勵精圖治,整軍備邊,驅(qū)敵剿匪,保國安民?!迸阍谝慌缘囊晃粓A臉,五短身材,兩撇小胡子靜靜貼在上唇的官員趕緊側(cè)身哈腰地回道。
“寧將軍果然治軍有方?!蓖豕粗磉叞俗约阂粋€腦袋的寧將軍贊賞道。
后面一個長臉官員立馬插話說:“寧將軍來了之后真是讓我們這里萬象更新,附近的土匪都不敢猖獗了?!?p> “任千戶的意思是,這附近還鬧著土匪?”王公公搖晃了下手腕上的羊脂玉福鐲。
“下官來了之后剿過幾次匪,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了?!睂帉④娳s忙解釋道。
那個任千戶發(fā)覺自己說錯了話,連連道“對”。
“城內(nèi)百姓安居樂業(yè),公公您大可放心?!备谕豕硪贿吷舷露剂糁ò缀殻咂鹇穪眍濐澪∥〉墓賳T接過話來。
“好,卜縣令說好,那肯定沒問題了。”
王公公捂著嘴發(fā)出小雀一樣的笑聲,眾官員也都躬身賠著笑,除了任千戶身邊的那位黑臉粗眉官員。
這人從始至終都是挺著胸脯跟在后面一句話沒講,像一個觀眾在看一出無聊至極的爛劇一樣,耷拉著眼皮瞅著面前這些人。
王公公走到最近的一口鐵炮邊,摸一摸還有余溫的炮口不住的點頭,然后又回轉(zhuǎn)身子向城樓走去,一群人像鯉魚的尾巴一樣,立即擺身移步跟在后面。
那位王公公一邊走一邊夸贊,好似進了自己花錢蓋的園子一般。
眾人一齊凳上城樓,看著王公公抬手朝北指點了一番,似有那“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勢。
眾官員陪著王公公游歷盡興完之后,便簇擁著下了馬道,伴著鼓樂聲一起回城去了。
剛剛一直跟在后面的黑臉官員則站在馬道口沒有下去,一直目送著禮樂隊離開。
黑臉官員轉(zhuǎn)過身子,看著城墻上凌亂的樣子,如見了一灘污穢一般,皺著眉低語道:
“這個樣子別說北虜,連馬匪‘鬼若子’都夠嗆。”
不一會兒一個兵士跑了上來,在這個官員面前抱拳說道:“石把總,馬已備好,可以走了。”
“嗯,我們回北墻?!闭f罷下來馬道,三人三騎出來城門沿著城外大道向北方的峽谷奔去。
遠方昏暗的天空下,有一道黑色長影微微高出地平線,如一條長蛇橫躺在兩側(cè)山巒之間。它的冰冷與堡城里的點點橘燈格格不入,像是一個久經(jīng)滄桑的老人獨自站在月光下的庭院中,愛憐地注視著屋內(nèi)沐浴在溫暖燈光中的家人。
城內(nèi)的酒樓今晚必定是弦歌酒宴、接杯舉觴,熱鬧非凡。但這一份熱鬧只屬于剛剛那幾個穿著紅衣官服的人,這些參加演習(xí)的民夫只想趕快收拾好城墻下的石塊、圓木,領(lǐng)著自己應(yīng)得的那一份口糧,回家后分給老婆孩子去。
天邊的晚霞還在照耀著這座北疆小城,民夫和兵士們托著長長的影子收拾墻上墻下的一片狼藉,當(dāng)中不知是誰哼唱著一首《水仙子》的調(diào)子:
“鋪眉苫眼早三公,裸袖揎拳享萬鐘。胡言亂語成時用。大綱來都是哄。說英雄是英雄。五眼雞岐山鳴鳳,兩頭蛇南陽臥龍,三腳貓渭水飛熊!”
正是:英雄好漢江湖苦,軟貓雞蛇堂中騙。文官不思安民樂,武官不想練兵強,國之如何矣。
本章軍隊演習(xí)守城的方式和號令,參考了戚繼光的《紀(jì)效新書》。 文中負責(zé)演習(xí)的文武官員全都穿著普通官服,沒有穿鎧甲。其時在古代,武將除了出征在外,都是和文官一樣穿著官服活動的,并不是時刻都要在身上套著重重的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