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里,兄妹之間一道用飯是常事。
連舟說完,就見自家公子目光微轉(zhuǎn),遠遠地往后面看了一眼。
連舟亦看了過去,卻見人群最后面,那個夾在人群里、穿牙色對襟長袍的姑娘,好似聽出了神,此刻還呆呆坐在布墊子上,往檀臺看去。
但那檀臺,明明已經(jīng)沒有人了。
連舟:“......”
秦慎:“......”
秦慎清了一下嗓子,看著那呆鵝似的小姑娘,剛要說句什么,傅溫忽的快步而至。
“公子,老爺有急事相商?!?p> 秦慎倏然收斂了神色。
*
秦慎離開了鶴鳴書院,他這邊離開,那邊消息便在人群中傳了開來。
秦恬聽說了,但也僅限于聽說了而已。
她今日也同平日一樣,午間就去了同老管事秦周約好的池邊梅林。
池邊梅林距離學堂稍有些遠,但那處人少些,是個安靜的去處。
秦恬今日腳步輕快,一路小跑著就到了梅林邊上。
“周叔,是學堂廚上的飯菜嗎?”
周叔連聲讓她慢些,一面說著,一面替她打開食盒,放到支好的竹桌上頭。
身邊跟著的小廝常子,自秦恬搬出來之后,也被老管事叫回到了秦恬身邊,這會將竹凳都擺好等著姑娘。
“這可是周叔他老人家,親自去廚上給您盛的飯菜,”常子說著,嘿嘿笑了起來,“挑揀了半天呢!”
秦恬一聽,捂了嘴笑。
老管事也不掩飾,“姑娘好好的自家飯菜不吃,非要嘗一嘗學堂的飯菜,這又是何苦?那學堂里的大鍋出來的飯菜,能香嗎?”
秦恬自小就是老管事看著長大的,從一個襁褓里的小嬰孩,到蹣跚學步的女娃娃,再到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老管事可舍不得她吃苦。
不過秦恬并不這么想。
以前她一直都被困在宅院里不得出來,眼下能出來見見外面的天空,自然什么都想嘗試一下。
就像她在話本子說書人嘴里,是怎么都想象不到,學富五車的大儒站在高高的檀臺上講學,竟然能令人心神都被卷進了他的一字一句里,直到人離開了,思緒還陷在其中。
因而秦恬什么都想嘗試,想聽最好的先生講學,也想嘗嘗尋常學子的飯菜。
也許以后,她離開秦家,最普通最尋常的粗茶淡飯,才是她的生活。
她坐了下來,看著桌上四菜一湯,還是忍不住瞧了老管事一眼。
就算是學堂里的普通飯菜,周叔也要湊夠四菜一湯嗎?
但這總算是個開頭,秦恬拿起筷子,認真吃了起來。
秦周見小姑娘并沒有吃不慣,反而吃得認真,嘆著氣不再多說了。
他倒是說起了另一樁事。
“這幾日老奴得去遠一些的鎮(zhèn)子,替姑娘相看宅地,若是不能來接送姑娘上下學堂,就讓常子來,可好?”
誰來都行,秦恬自己上學下學也是可以的,但她還是問了老管事。
“真的要再另尋宅地嗎?這兒住著也挺好的?!?p> 這一點上老管事可不再讓步,“再怎樣,姑娘也是秦家唯一的小姐,老爺是一定不會答應姑娘在這里久住的,況大公子當年讀書不便來回,也擇一近處置了別院?!?p> 老管事說到這,想到了什么,“大公子的別院空了下來,是不是......”
話沒說完,就被秦恬驚嚇打斷了。
她去占秦慎的別院,是嫌活的不夠長了嗎?
“周叔說什么呢?那到底是兄長的宅院,說不定是夫人替兄長置辦的,同我們可沒什么關系,還是另尋妥當處吧?!?p> 秦周說也好,“那老奴另給姑娘置辦一處,單屬于姑娘的?!?p> 秦恬聽著連忙點頭,這才長長出了口氣。
待簡單地用完午飯,就回了檀臺。
......
她吃飯的池邊梅林離檀臺甚遠,她走在半路上的時候,檀臺前的人都已經(jīng)回了一多半了。
大儒、山長還有先生們都還沒來,眾人三三兩兩地聚著,有些人在論學問,也有些人說著閑話。
“秦大走了?!?p> “那也沒什么奇怪,他幾月都來不了一次。”
“可你們不覺得秦家人有點奇怪嗎?”
這話一出,眾人臉上都露出些怪怪的神色來。
“好像,兄妹之間有些陌生的樣子。”其中一人說得稍顯含蓄。
另一人可就直白多了,“什么叫陌生?我看說不定是有罅隙吧!秦大都不讓他那庶妹坐到前面去,那個庶女也不敢亂來,連個像樣的位置都沒有,匆匆忙忙就在最后坐下了?!?p> 這個人說著,也有人嘖了一聲。
“方才秦大直接走了,從頭到尾都沒有跟那個庶女說一句話?!?p> 眾人這么說了,立時有人問了一句。
“聽說秦夫人身子不太好了,最近好像每日都請大夫。如果真出事了,是不是被那個庶女克......”
這話還沒說完,忽然有人喝了一聲。
“吵吵鬧鬧,煩不煩?”
眾人抬頭看去,見一個高瘦的姑娘,穿著深色的衣裙走了過去。
她手里不知在何處折來一根長枝,當下一枝子抽到地上,劃出破空的聲音。
眾人一下子徹底閉了嘴,看著沈瀟,敢怒不敢言。
......
秦恬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上晌坐的地方,周遭竟然空了下來,獨獨剩下兩個布墊子,沈瀟盤腿坐了其中一只,閉著眼睛似在參禪,一副努力修身養(yǎng)性的模樣,另個一屬于秦恬的,還空著。
她不曉得周圍的人為什么都避開了來,但秦恬還是走上了前去,小聲問。
“我還能坐在這嗎?”
這次,她終于聽見沈瀟跟她說了話,雖然就一個字。
“嗯。”
......
兩個姑娘,坐在獨獨空出來的最后地方,引得人人往后多看了幾眼。
草地邊緣一片男學子聚集的地方,這幾人聚集的地方周邊也有些空。
坐在最中間的男子穿著暗紅色長袍,在一片米色青色的學子里甚是扎眼,但他一副無謂態(tài)度,一手撐在書案上,一邊側(cè)著臉向后看,目光就落在了最后面。
“挺俏的呀,秦家就這么看不上?”
他身邊幾人說看不上,“那秦大,從頭到尾就沒跟這庶女說一個字。那秦家女還在書院里盛飯吃,嘖,不受待見的很?!?p> 紅袍男子哼了一聲,“既然看不上,秦家怎么還把人送進了書院里?”
有人回答,“那再怎么也是秦家的女兒,以后嫁出去是秦家的臉面,總不能太差?!?p> 秦家,那可是青州府當下掌權(quán)的第一高門,等閑人怎么可能攀得上?
多少人家還想著將女兒嫁到秦家,但秦家至今都未給秦慎定親。
婚姻嫁娶一道,秦氏的門楣更顯得高不可攀。
“也是?!奔t袍男子說著,向旁邊一伸手,有人拔開一只金葫蘆遞到他手里,紅袍男子一仰頭,將金葫蘆一飲而盡,眼睛瞇了起來,饒有興致地直直看向秦恬。
“不知是個什么樣的性子?可別太烈了......”
*
秦恬整個下晌也都將身心浸在大儒的講學之中。
等到她回過神回了學堂的時候,發(fā)現(xiàn)位置好似有調(diào)整。
魏緲說是怕天氣越來越熱,日頭越來越曬,與人換了位置,不再坐到秦恬的前面了,換到了前面靠墻的地方。
新?lián)Q過來的姑娘是她表妹,但那位表妹性子頗為沉悶,少言寡語,坐過來便低著頭抄寫書本,一句話都不說。
她不說話,秦恬也不是多話的人,倒是坐在她左手邊的沈瀟自檀臺散了之后就沒回來,也不知去向了何處。
好在因為墨山先生的到來,接連幾天的課業(yè)都暫時停了下來,眾人只回來收拾了東西,就散了學。
秦恬也放了學,周叔果然沒來,只有常子來接了她。
下山路快,秦恬這幾日也都沒有坐馬車,一路順著石階和山路往下到鎮(zhèn)子里,就三刻鐘的工夫,沿途還能松快松快,尋些野花草藥。
只不過今日,秦恬總覺得路上不太安靜似得,可是她連著回頭看了幾次,都沒有看到什么。
最后一次,自路邊鉆出來個黃鼠狼。
常子見了,“呦”了一聲,兜頭就替秦恬拜了三拜。
“大仙大仙,您是仙您是神,姑娘和小的就是過路的小民,無意驚擾,您可萬萬別記仇,莫往咱們夢里去,待過年過節(jié),必殺雞侍奉您......”
他自在諸城撞見了廖順被處置的事情之后,一連好些天做噩夢,跟著婆子們求神拜佛了好些日才消停下來。
打那之后,常子便對各路神仙都敬重又依賴,當下連黃大仙也拜得虔誠。
秦恬好笑,倒也沒有制止他,等他念念有詞地拜完,才又下了山去。
只不過就在方才黃鼠狼鉆出來的一片密草叢里,有人亦捂著嘴偷笑,看著秦恬主仆走遠了,才慢慢從草叢里走出來,嘿嘿兩聲,轉(zhuǎn)身往另個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