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從沒想到,午后的酒吧里會像菜市場里一樣熱鬧。
在“雙減”政策指導下,打擊課外培訓班成為了這個月最熱鬧的事,這個容納擇業(yè)期畢業(yè)生最多的行業(yè),現在交由掃黃打非部門處理。
老師400元/小時人人嫌貴,特殊服務行業(yè)800元/小時人們趨之若鶩。
他們還屬同一個部門管。
要不是身處一群失業(yè)青年中間,李哲忍不住要笑出聲來。
“今天熱鬧啊?!?p> 李哲走到前臺的時候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韓超這會兒正忙著,他揮舞著手臂,身體似陀螺般快速旋轉,如同一臺剛上了機油的機器。
“隨便給我來點什么吧?!?p> 他咂把咂把嘴,往角落里走去,他的位置還空著,這在今天可真是個好消息。
“稍等啊?!?p> “今天怎么自己來的?”
韓超的聲音高低不平,看來太好的生意對他來說也是負擔。
李哲沒說話,他和王曉珂上次離開的時候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他們都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他們動心了。
這聽起來似乎是一件好事,但卻是兩人計劃之外的事情。
意料之外的事永遠不是好事。
哪怕看起來格外鮮美。
李哲心里想著,掏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他定了束玫瑰花,只是現在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確實如此。
不過我也沒做過多少合時宜的事。
他摸了摸自己的褲兜,他買了兩枚戒指,從很小的金銀店買的,沒有鉆,純屬戴著玩的東西。
我確實危險。
她呢?
四周的嘈雜讓李哲有些煩躁,他翻起手腕,手腕上的那塊疤提醒著他,他已經很久不戴表了。
我想做什么呢?
或者說,想要什么?
李哲側了側身子,他有些搞不懂自己。
今天他本來應該去學校接王曉珂,然后兩個人逛街、吃飯、看電影,最后再來到酒吧的。然而他告訴王曉珂他今天不過去了,讓她下午就早點過來。
她可能不會想到什么好事情。
李哲看了眼時間,這會兒是三點十分,她已經遲到了。
“人多,你先喝著。”
韓超端來一杯長島冰茶,李哲能看見他鼻尖沁出汗來。他喝著酒,在幾個烏煙瘴氣的網絡社區(qū)里來回瀏覽——這種事他巴不得戴著口罩做。
時間不知不覺來到三點半,門口傳來一陣喧鬧,李哲抬眼,看到那個熟悉的小小身影。
她很聰明。
我總是忘記了這件事。
從門口進來的王曉珂穿了一身純白的花嫁長裙,雙手背在身后,她背著平時的小熊背包,看起來端莊,又不失平日里的俏皮和可愛。
人們的目光隨著她的腳步慢慢轉移到了李哲的身上,李哲聽到耳邊傳來幾聲咒罵。
“怎么……”
李哲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
“嘿!給你的!”
王曉珂從背后捧出一把木槿,遞到了李哲的面前。
木槿,朝而盛開,暮而敗,次日依舊如此。
寓意堅韌持久的愛情。
她真的讓我看起來無比丑陋。
李哲接過花,眉頭皺了皺,看著王曉珂從身邊背包里一陣摸索。
“這個也給你,你手腕上有疤,看起來很嚇人?!?p> 那是個表盒,不是什么很名貴的表,普普通通的一塊卡西歐,李哲已經過了戴它的年紀,他現在需要一塊智能手表或者價格中檔的機械表。
“這是?”
“你太忙了,記得留給我一點時間?!?p> 她臉上有好看的梨渦,說話的時候眼睛浮泛著微光。
她讓我看起來俗不可耐。
真的。
李哲伸出手,讓王曉珂給自己戴上手表,然后他們相視而笑,在眾人的注視下和議論聲中安靜地在角落里坐下。
“沒想到?”
王曉珂看著李哲出神的樣子,克制不住調笑和逗弄的沖動,而李哲看著她,心頭是波瀾壯闊的洪流。
“你……過來?!崩钫軐λ辛苏惺?。
王曉珂眨眨眼,把耳朵貼在李哲的身前。
李哲輕輕捧起她的臉,手指沒有越過下顎線分毫,
“我想要你?!?p> 他貼著她的耳朵,說了一句很粗鄙的話。
王曉珂的身體一顫,像電流穿過身體。
李哲看著她,手指無聲地穿過她柔軟的頭發(fā)。她想要回應他,于是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像撒嬌的小貓一樣貼著他的胸口。
李哲抿了抿嘴,搖了搖頭。
“我現在就想?!?p>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身體里滾動,那聲音沉悶、厚重,像狩獵前野獸,渴望著撕咬和血肉。
王曉珂抬頭,她看了李哲幾秒鐘,然后咯咯地笑了起來。
“你是個不會說再見的人。”王曉珂錘了錘李哲的胸口,她手上的白色手套微微起皺,
那是綢面的長手套,她戴上很美。
“你只會嚇唬別人,或者悄無聲息的走開,對吧?”
李哲沒說話,但是嘴角皺了皺,他不喜歡當下這種感覺,但他也感受得到,他距離自己渴望已久的東西似乎越來越近了。
“我們都很危險?!蓖鯐早嫣袅颂裘?,繼續(xù)說道?!凹幢闳绱宋kU,你也沒逃跑,不是嗎?”
動了心,也敏銳地知道對方動了心。
這是無法逃離的危險境地呢!
李哲抿著嘴,壓抑著自己的笑意,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身體內某些莽撞、沖動的氣體沉降下來。
他投降了,至少此刻是。
他摸了摸兜,聲音柔軟了許多。
“別笑,最好別?!?p>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在求饒。
王曉珂小心翼翼地抬起身子,她直視著李哲的雙眼,緩緩點了點頭。
李哲拿出那兩枚戒指,很普通的對戒,戒指內側也沒有對方名字的縮寫。
中學生的浪漫。
像夏日時分地表蒸騰的幻覺,很可笑。
王曉珂依偎在李哲的身邊,她摘下手套,慢慢地將戒指戴好。她知道李哲能做到這一步并不容易,在她眼里,李哲并不像自己認為的那樣卑劣,他只是個因為害怕失去而滿身技巧的孩子。
他在嘗試治療自己,只不過是用飲鴆止渴的方式。
李哲看著她,感覺自己的喉頭發(fā)硬。
“你不戴嗎?”
王曉珂輕聲說著,她已經托起了李哲的手,他的手長得很好看,修長、白皙,在精心的保養(yǎng)下還有著細嫩的皮膚。
李哲點了點頭,讓手指穿過戒指,號碼很合適。
他挪了挪身子,目光看向玻璃窗外的世界:那里有陽光,有陰影,有步履匆匆的焦躁青年,有喋喋不休的中年人,也有坐在藤椅里晾曬往事的老人,有同時冒出頭來的愛恨,有骨骼和皺紋在靜默生長……
世界變成一條赤裸的河流,潮浪涌動,勢大力沉地拍擊著李哲的胸口,他的呼吸變得沉緩。
我寫作時常常隱晦。我社交時總是委婉。
我滿身塵灰,厭倦了技巧、籌碼和歇斯底里的較量,于是自以為是地等待著大開大合的愛意。
現在,淤積在體內的塵灰迎來了雨季潮濕的季風。
我找到了。
我找到她了。
鮮艷的玫瑰落在桌上的時候,李哲才回過神來,他還沒付錢。
“很好看的花?!痹诨ǖ甑牡陠T離開之后,王曉珂捧著那一束玫瑰,笑靨如花。
“超哥,給我們拍張照好嗎?”
王曉珂說著坐到了李哲的身邊,靠在他的肩頭。
她真的很像一位妻子。
沒人曾給我這樣的感覺。
李哲摟住她,像他以為的丈夫那樣。
韓超看著兩人,竟有一時的失神。還好有經過吧臺的顧客拍了拍,他回過神,快步過來接過了李哲的手機。
那些失落的年輕人暫且不用他擔心,反正他們此刻的注意力都在李哲和王曉珂的身上。
陌生的光亮也能驅散一些陰影。
對于這些剛剛失業(yè),前路未卜的年輕人們,這兩人的樣子令人羨慕,也令人向往。這和那些濃妝淡抹后的幸福并不一樣,他們看起來有些蹩腳、有些生澀,也有一些害羞和小心。
“親一個吧,我覺得這樣總歸是要親一個的?!?p> 吧臺前有人喃喃自語,很快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愛意,它們要么被深深掩埋,要么正血流如注;要么小心試探,亦或者,它們知道愛的價格,然后退縮了。
于是,它們從現實生活中銷聲匿跡,只留下虛浮的軀殼和過場的親昵。
“親一個!”
酒吧里聲浪滔天,李哲和王曉珂相視而笑,他們緩緩靠近,酒精浸潤過的嘴唇輕輕觸碰。他們從未如此克制,他們也從未如此莊重。
在情欲的危險里,化險為夷的方法不多。
很不幸,我們選了風險最大的那種。
他們抓著對方的手臂,那是隱晦的欲念,也是在欲念中的彼此攙扶。
很快,韓超拍好了照片,兩個人也分開,他們胸口起伏,臉色也微微漲紅,李哲的手心里捏了慢慢一把的汗,王曉珂也是。
“超哥?!?p> 李哲招了招手,王曉珂本想攔他,但止住了。
“失業(yè)的,我請了?!?p> 韓超點了點頭,扯開嗓門在店里吆喝起來,很快眾人紛紛響應,酒吧內再次熱鬧起來。
韓超,你距離一個富有格調的優(yōu)雅酒吧真是越來越遠了。
不過,這也沒什么不好的。
李哲笑笑,和王曉珂喝了杯中酒,然后起身。
“接下來去做什么?”王曉珂看著他。
此刻的陽光濃烈深沉,璀璨的天邊尚未出現一絲屬于黃昏的頹色。
“不知道,兩個危險的人能做什么?”
“冒險?!?p> “對,我們應該是去冒險?!?p> 李哲揉撫著她的頭發(fā),嘴巴抿成一條直線。
要么逃離危險,要么掌控危險。
一起冒險?
風險可真大。
他吻了吻王曉珂的額頭,然后伏在她的耳邊,輕聲說,“我們最好快點去做愛?!?p> “這也是冒險的一部分嗎?”
“和冒險一樣。”
李哲頓了頓,拉著王曉珂的手往街道上走去。
對,一樣。
這兩件事,我都會盡力的。
他們的身影消融在九月末的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