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群良莠不齊的宮女與太監(jiān)。
一般來說尋常百姓家的子女,若是想要入宮,都需經(jīng)歷層層篩選,舉凡能夠入宮當差的大多容貌身段都大抵不差,而眼前這些人,良莠不齊已是最可氣的形容,簡直堪稱奇形怪狀。
他們中既有瘦如麻桿的,也有胖如大缸的,長短胖瘦相差甚遠,五官自是不用說,邊緣的角落里甚至還有一個明顯是面容有毀的……形形色色的宮女太監(jiān)站在一起,把大殿裝點得如同陰曹地府。
顏鳶和他們沉默對視。
然后轉(zhuǎn)頭問身后的大太監(jiān):“這些就是……連掌事為本宮準備的人嗎?”
連掌事胖成了球,此刻還蹣跚在門檻附近,撞上顏鳶的目光,他頓時疾言厲色:“喲喲喲,你們這群歪瓜裂棗杵在這里作什么?還不快滾,當心嚇著皇后娘娘有你們好果子吃!”
顏鳶:“……”
連掌事一頓亂轟,那些人便作鳥獸散了。
站在最后那個毀容的太監(jiān)反應最慢,他的目光透過凌亂的發(fā)絲,幽幽地落在顏鳶身上。那目光陰森,說不出的詭異,他就這樣盯了一會兒,才一瘸一拐地轉(zhuǎn)身離開。
顏鳶一怔,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娘娘冤枉老奴了,這些人啊,都是歷年來被各宮挑剩下的,沒有主子要他們,沒有犯錯也不能轟出宮去,還能怎么辦呢?就只好在我從值府混口飯吃了?!?p> 連掌事笑得像一朵菊花,在顏鳶的背后綻放:“娘娘貴為中宮,老奴哪能給娘娘準備這些個東西呢?”
他說著手一招,一串宮人從大殿的一側(cè)偏門魚貫而入,走到堂前整整齊齊站定了。
“都抬起頭來,給娘娘看看?!?p> 宮人們聽話地抬起頭來。
可能是因為有剛才那批宮人的襯托,這次入殿的宮人雖不見得個個出色,但其中也不乏清秀挺拔的,比方才那批要賞心悅目多了。
連掌事低頭哈腰,遞上一本名冊:“這是他們的名籍履歷,還請娘娘御覽。
這大概就是連掌事的伎倆,為了怕她眼高于頂挑三揀四,特地冒著不敬的風險先潑上一盆涼水,好讓她沒有過多的期待。
顏鳶回頭看了一眼那位胖球連掌事。
他倒是好手段。
只可惜這次他的伎倆注定要落空了。
顏鳶接過了名冊,草草翻閱了幾頁,把冊子遞還給了他:“只有這些人嗎?本宮如果想要再挑挑,要從哪里選?”
連掌事笑道:“娘娘,這些是老奴為您精心挑選出來的,自打太后吩咐下來,老奴便已經(jīng)著手悉心挑選了,如今這名單都已經(jīng)呈報給太后了……您看這……”
他的聲音寫滿了為難,熟練無比地抬出了太后的招牌。
說到底,顏鳶這個皇后是個名不副實的中宮之主,她全然不得圣心,太后對她的照拂也浮于表面,這樣的主子縱有微詞,只要面上的功夫到了,也大多不敢徒增煩惱,更何況這位皇后在鑒秋宴上的懦弱表現(xiàn)早已經(jīng)傳遍了宮闈,根本不足為懼。
連掌事俯身行禮,又遞上了冊子:“為免太后紛擾,還請娘娘,再看一看名冊吧?!?p> 他肥圓的臉上堆滿了笑意,眼縫卻露出一絲精明的光。
顏鳶:“……”
顏鳶低下了頭顱,認真地反省了片刻。
她入宮之前原本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做一個軟弱的棋子,一來讓太后放心,二來也能盡量避免讓楚凌沉認出來??涩F(xiàn)在她懷疑自己這戲是不是做得有些過了,讓眼前這顆球都敢堂而皇之威脅上了。
“怎么,連掌事是不愿意么?”
“老奴不敢,只是太后她……”
“我勸連掌事回答之前好好想一想?!鳖侙S慢慢悠悠道,“本宮身體不大好,氣急攻心的時候,說不定就因為連掌事故意刁難就暈在堂前了。”
“哎呦娘娘這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就算有幾條命都不敢刁難皇后娘娘啊!”
“不,你有,你言辭惡劣,舉止挑釁,令本宮十分害怕。”
“這這這……娘娘真是冤枉老奴了……老奴……”
“你有。”顏鳶心平氣和道。
“娘娘真是說笑了,老奴自見到娘娘起便無有一句重話……”
“哦?你有證據(jù)么?”顏鳶平靜問連掌事。
……
連掌事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在宮中多年,雖事不一定做滿,但話一定說圓,怎么可能會在言辭上得罪主子?更何況眼前是堂堂中宮,若是真的言辭惡劣,那這罪名可不是他能承擔得起的。
可偏偏,眼前這位皇后娘娘竟然當著所有人都面蓋了他一個莫須有,反問他有沒有證據(jù)。這種行徑……
這簡直是無恥吧?
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滑落,連掌事艱難道:“娘娘,殿上之人眾多,老奴……確實不敢對娘娘……”
“所以,掌事的意思是本宮在撒謊么?”顏鳶平靜地問連掌事。
“老奴沒……”
連掌事的身體僵直。
如果說方才只是娘娘的一場怒氣,那么現(xiàn)在這個事件的意義已經(jīng)全然不同了——畢竟上一批“怠慢中宮”的人,早已經(jīng)死在亂棍之下。
他終于覺察出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眼前的皇后娘娘個子不高,聲音浮軟,似乎多走幾步都要喘上一口氣,唯有一雙眼睛安安靜靜地看著他,讓他的脊背很快被汗水濡濕。
她到底是……
連掌事在宮中已經(jīng)當差多年,深知這種時候,相信直覺也許是最有效的保命方式。
“皇后娘娘恕罪……是老奴罪該萬死?!边B掌事跪俯在地上,“老奴愿聽憑娘娘吩咐。”
他在地上長跪不起。
顏鳶看著他的樣子,沉吟了許久,才道:“從值府可有保管宮人履歷與分派名錄的地方?”
她在連掌事詫異的眼神中,慢條斯理:“本宮想要親自挑選,自然是想選得仔細一些?!?p> 這原本不是一個合理的要求。
但如今的連掌事已經(jīng)汗如雨下,他沒有多想,就俯身道:“老奴這就帶娘娘去?!?p> ……
事情發(fā)展遠比想象中順利。
連掌事在前面帶路,顏鳶就跟著那團晃晃悠悠的球,在內(nèi)務司的院落廊道里穿行了不知道多少次,終于停在了一處僻靜的庫房前。
連掌事掏出鑰匙,打開了陳舊的庫門:“娘娘請進?!?p> 顏鳶一步邁入庫房,只覺得眼前忽然一黑,一股書籍腐敗的味道撲面而來,再往里走一些,便是一排排齊整的書柜陳列于眼前。
“所有的宮人名籍盡在于此,娘娘只管查閱?!?p> “每個柜子都有編號,娘娘可以根據(jù)年份去挑一些?!?p> “頭年太稚嫩,三年太油滑,老奴建議娘娘可選去年入宮的,既有經(jīng)驗,又無舊情?!?p> ……
“本宮知道了。”
連掌事交代完,就識趣地退到了門外。
顏鳶獨自留在檔籍庫內(nèi)。
她在原地佇立了一會兒,卻沒有聽從連掌事的建議去找上一年的名冊,而是徑直走到了四年前的柜子前,伸手掏出了第一本名冊。
四年前,楚凌沉還未出宮。
那個弒君的陰謀,還在醞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