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鳶確實對兒女之事毫不在意,她還伸了個懶腰,慢吞吞道:“你不必急于替我調(diào)理。”
塵娘一愣:“為何?”
顏鳶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你是醫(yī)者,可有看出穆御醫(yī)的藥方有什么不一樣么?”
塵娘沒有立刻回答。
這位穆御醫(yī)的藥方她早已經(jīng)看過,他以麻黃入藥,本來是驅(qū)寒的生猛之方,但是他還在藥方里頭加入了杏仁,就難免削弱了藥性,再加之桂枝,就成了一帖普通的溫補藥方。而顏鳶體內(nèi)積寒的程度,恐怕直接拿麻黃拌飯吃,也未必會出什么事。
塵娘皺著眉頭,三緘其口:“穆御醫(yī)的藥方并無大錯,只是……”
這藥方本也無大錯,只是很可能并沒有什么效果。確切說,是就連聊勝于無都稱不上。
顏鳶勾勾嘴角:“只是并不是那么有效,是么?”
她的聲音懶洋洋的,像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塵娘跪伏在床邊,震驚地看著顏鳶:“娘娘……也懂藥理?”
顏鳶搖搖頭:“不懂?!?p> 塵娘遲疑問:“那為何會知道那藥……”
顏鳶懶洋洋道:“因為要治我病的藥很是貴重,藥的主人在贈藥之前,必會先探過虛實,不會輕易施舍?!?p> 塵娘呆愣在床前:“可藥不是用來治病的么?”
顏鳶看她一派天真,低垂眼睫笑了笑。
她并不打算刻意隱瞞塵娘,塵娘她終究是父親選出來的人,是往后在這宮中她為數(shù)不多的心腹,如果一開始就藏著太多的秘密,恐怕很難取信于她。
更何況她是個醫(yī)者,許多事情原本就是想瞞都瞞不住的。
“塵娘,”她輕聲叫她的名字,反問了她一個問題,“你猜太后娘娘選定了我來做這中宮皇后,她最滿意我哪一點?”
塵娘一愣:“自然是娘娘秀外慧中,堪為女子表率,父親又是堂堂定北侯……”
顏鳶搖搖頭:“只對一半?!?p> 塵娘苦思冥想,實在想不出來,只好埋著頭整理手上的針包,取了一根針,刺入顏鳶的脊背。
顏鳶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她出了一些汗,身上的燒也漸漸退了,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半個時辰后,塵娘帶著藥案走出了顏鳶的寢宮。
她心中還有滿腹疑惑,走路時也沒有看清路,一頭撞在了外間的珠簾上。
冰涼的珠子滑過臉頰,她的腦海里忽然忽然有個不可思議的念頭一閃而過,一時間,那些她未宣于口的疑惑忽然串聯(lián)了起來:
為何她在乾政殿門口枯等,故意沾染寒氣讓自己發(fā)燒;
為何她明知自己體寒難孕,卻一點都不著急;
為何堂堂御醫(yī)院的首座開出了那種可有可無并無多少療效的藥方;
……
方才沒有反應過來事情,眼下塵娘只覺得忽然間醍醐灌頂,猛然回頭望向顏鳶所在的方向。
只怕那個穆御醫(yī)并不是真的來治病的,他是來驗證虛實的。
……
天家最滿意的從來都不止是她顏侯之女的身份……
恐怕還有她無法生育的身體。
……
房間里,顏鳶早已經(jīng)墜入漆黑的睡夢,她本就累極了,很快就徹底地失去了意識。
睡夢之中,她又仿佛是回到了那個冰天雪地的森林里。
她在山林邊草屋的床上醒來,起初只是一絲渾渾噩噩的意識,她仿佛是聽見了熱水沸騰的聲音,也不知道掙扎了多久,才緩緩睜開了眼睛,才發(fā)現(xiàn)不是那聲音不是幻覺,是她身旁真的煮著一壺茶。
“你醒了?”守林人發(fā)現(xiàn)她睜開了眼睛,第一時間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杯茶,“山里沒有藥,我切了點生姜,你暫且暖暖身子吧?!?p> 那時顏鳶還有半個身子是麻木的。
她低著頭看著手里的茶,恍恍惚惚看見茶杯里倒映著一張憔悴凌亂的臉龐,愣了好久才終于找回了一點遲緩的思緒。
她張了張口,花了一些力氣才開口:“……請問……和我同行的那個人呢?”
他還是死了嗎?
顏鳶沒有勇氣直接問出口。
為了保住那人的性命,所有人都已經(jīng)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如果他還是死了……那付出代價的就絕不僅僅是他們一支偵察小隊,而是整個晏國了。
好在守林人的神色輕松,伸出手指指了指對面:“他啊,還昏著呢。”
顏鳶順著他的指尖望去,才發(fā)現(xiàn)遠處的柴垛邊上還躺著一個沉睡的身影。
和她相比,他的睡眠條件可就不怎么樣了,身下只是潦草地鋪了一點干草,身上更是很敷衍地蓋了一張薄薄的大型樹葉,眼下他的臉色慘白,嘴唇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了。
顏鳶:“他這是……”
守林人滿不在乎:“他傷勢沒有你重,長得也比你壯實,不睡地上睡哪里?”
顏鳶:“……”
顏鳶想要辯解卻實在找不到理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可憐兮兮地蜷縮在地上,整個身體都凍得佝僂成了一只蝦子。
真可憐啊。
顏鳶幸災樂禍想,若是確定不會死,她倒很樂意讓這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這樣睡到天昏地暗的。
好不容易等到守林人出門去送信,她才終于有機會下了床,扯過床上的被子蓋到了那人身上。
“唔……”
男人即使在昏睡中也依舊警覺得很,強行睜開了一絲眼縫,伸出手來握住了顏鳶的手腕。
顏鳶只覺得那只手涼得匪夷所思,愣了半天才氣軟道:“別緊張……還是我……你不用……”
一句話沒有說完,她就忍不住開始咳嗽。
她的傷勢遠自己想象中的重,胸口仿佛是壓著千斤重的鼎,喘不上氣來。她只能一把按住了他企圖掙扎的手,等到緩過來一些就抓著他的手腕放進了錦被之中,自己卻脫力地栽倒在了那人的身上。
小小的木屋里,篝火閃動。
高燒不止的男人睜著迷蒙的眼睛,死死盯著顏鳶的側(cè)臉。
就像是一條凍僵的蛇,盯著屋子里唯一的活物,只等著積蓄滿力氣,就要一口咬上對手的脖頸。
……算了。
反正幾天幾夜的救命之恩,也沒有換來他丁點的信任,現(xiàn)在送他被子,搞不好他還以為是要悶死他或者是壓死他。
顏鳶力竭躺在那人的身上,她不想去看他陰沉的眼睛,于是轉(zhuǎn)過頭去看小木屋里閃動的篝火,到最后心安理得地閉上了眼睛,任由意識漸漸地消散了開去,最后的記憶還是那人陰森森的隨時會咬人的眼神。
這人真的是屬狗的啊。
她渾渾噩噩想,不過其實也已經(jīng)沒關系了。
反正她也快要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