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春。
城北,津浦鐵路沿線。
漫天陰雨,冷風(fēng)夾雜著細碎的雨珠灌進眾人的脖頸。
鐵路旁的檢修站極為簡陋,與其說是檢修站倒不如說是一個爛窩棚,由四根不知從哪搬來的、長短不一的廢舊木料撐著一塊破篷布搭建而成。十幾名鐵路勞工蹲坐其下,像雛雞般擠在一起取暖,紛紛縮仰著脖子徒勞地與這天氣較量著。
這年頭,大部分年輕人都被拉去打仗了。今月這個司令過來拉走一批青年,死在了北方的野林子里;明月另個軍閥又來綁走一批,然后死在了南方的群山里。只有少部分幸運的……有的拋費家財從軍爺那兒買個“以資代丁”,有的身患殘疾軍隊不要,還有的擅長打探消息和隱匿身影……才能留在這千瘡百孔的縣城繼續(xù)活著。此刻這窩棚里除了三兩個幸運兒,剩下的都是些瘦骨嶙峋、滿臉溝壑的老者。
被擠在最中間的是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站在那兒,毫不起眼。滿臉是洗不凈的油污,只有雙眸是閃亮的。穿著不知從誰家撿來的破襖,像個袍子似的掛在身上,下擺也托在地上被泥水浸濕了。
他從寬大的袖筒中伸出那只凍瘡尚未痊愈的小手,拍了拍旁邊,只喊了一聲餓。
老人聞言,嘆了口氣,接著如同啟動一部銹蝕嚴重的機器般艱難地扭了幾下腰背,費了數(shù)個呼吸的時間才直起身子,蹣跚地走到鐵軌旁。腳邊的枕木上放著一個干凈些的厚麻布袋子,里面是這十幾口人一天的干糧。
還沒透,再泡會兒吧!人堆最外圍的青年技工說。
老人那件粗布舊衣無法抵御棚外的陰冷,剛俯下去的身子被腰間舊傷給狠狠蟄了一下,伸出去的手也僵在半空,他轉(zhuǎn)頭看向窩棚。他說得對,這雨不大,袋子里的硬疙瘩估計還得一會兒才能給悶透嘍。
可再看一眼那饑兒,便又嘆一聲,緩緩伸手提起那個袋子——已記不得這是他今天第幾次喊餓了。
云如淡墨,不停地暈染著那片天空。
風(fēng)若游魂,早已經(jīng)浸涼了這個人間。
這幾日衙門抓得緊,好多班次都被停運,又得清退一批勞工了。
人們不懂這天下為何不太平,也不懂那幫軍爺為何要互相打來打去,只能像波濤中浮沉的落葉,默默忍受著時代巨浪的拍打和磨難。決擇,赤裸裸地擺在他們面前:或是茍延殘喘、朝不保夕地活著;亦或是迎著那一點微光站起來、淡然從容地選擇自己的歸途。此時他們在等,據(jù)說這幾日有人會從遠方來,能帶來活命的法子,還能領(lǐng)著他們?nèi)フ覍ひ粭l新的出路!
這條支線已經(jīng)好久沒通車了,鐵軌正浮出一層紅銹。不過他們莫名地堅信,那些人,終會來的。
會沿著這一塊塊的枕木,走來。
前路艱辛,但希望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