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jié) 活著是件奢侈事
活著
有時候連提及都是件奢侈的事情。
陽光傾灑而下,照著春景,也照著少女。
似乎為病態(tài)的少女沾染了一絲生氣。
學校的生活越來越忙,公司的培訓也十分緊湊,家里幾個便沒有什么時間能來幫忙。
而病房里的光景也一如往常,除了陽光和鮮花便沒有什么有生氣的活物了。
不眠不休的是回憶,是夢魘,是絕望……
是無法醒來的一天又一天。
人總是愛做一些無序的夢,沒有邏輯,沒有主角,沒有真實的存在感。
沼澤,迷霧,馬路,煙花,紅綠燈,沒有五官的人,尖銳的喊叫,鳴笛聲,悲厲的哭喊,刺耳的爭吵,潑在眼前的紅墨水,肆無忌憚的嘲笑,浴缸,不斷涌出的血水,救護車,海浪,黃昏,閃電,暴雨,玫瑰花叢……充斥著她的夢,太荒唐了,她知道這些都不是真實的,可她證明不了她在夢里,她什么都不敢相信,可又好像夢里的她都經(jīng)歷過。
她在哪,在夢里,又或者是靈魂體的游離,不過可能都不是,而是在一個本就如此的無序世界里。
如果只是夢,為什么無法醒來?
是啊,醒不過來就好了,她就能永遠躲在這了。
真的,不用救她了,就讓她如此混亂的存在吧。
讓她忘掉一切吧……
其實在昏迷之前,她已經(jīng)許久沒做過夢了。每晚吞了藥,意識便模糊了,至于夢就更沒有什么存在過的記憶了。不吃藥的時候倒是會做一些夢。但大多是不好的,是潛意識里的痛苦找到機會發(fā)泄,有研究表明,做噩夢可以釋放壓力,但當不堪的過去在夢里重現(xiàn)時,她只感到了一如當年的壓抑和窒息,沒什么輕松可言。
記憶是過去情緒的載體,所以她時常覺得記憶顯得好多余。因為過去沒什么美好的。
不過比起過去,她的記憶力下降了很多。到?jīng)]了年少時那么的天賦異稟。如果兩年前療程走完,也許記憶力下降會更甚。
7次mect電擊手術是她在烏立爾托精神病院時所經(jīng)歷的。至于效果,她也記不清了,只記得當時每天沒什么事可做,行動有些遲緩,只是呆呆地思考什么時候吃飯,什么時候關燈睡覺,好像整個人退化了一些。
直到有段時間人也認不清了,才停止了療程。那時她的護工總是天天問她,記不記得自己。
雖然仔細想不起什么細節(jié),但總能記得他。每次手術后看到他緊張又慌張的神情,她總會變得幼稚,忍不住逗他,便會一本正經(jīng)地說不認識。正常人被騙幾次后,便不會信了,可謝遜和別人都不一樣,總是把她的話信以為真,然后自責內疚的一遍又一遍輕聲問她過去的事,直到有一次見他眼里涌出淚,晨雨曦便沒開過這樣的玩笑了。因為不關心的人不會過問,關心的人總會當真。
好像很久遠的事,其實才過去一年半。
他也走了一年了。
其實沒什么好懷念的,她卻總不由自主的想起。
烏立爾托不大,卻關了很多個奇奇怪怪卻有獨特靈魂的人,他們,因為不能與其他人共振而被否定,否定了他們存在的意義。
她不喜歡那里,卻懷念。因為記憶里對于那個地方除了治療和手術,大多都是美好平靜的。
害怕回去,也害怕再也回不去……
如今換血手術在即,柳瑜也沒日沒夜的忙碌起來。家里的幾個便會抽空來幫忙。
林敘然是周五下午來的,負責到星期六的上午。晚上便睡到病房不遠處的沙發(fā)上。
“敘然,麻煩你了,我明天早上就來?!?p> “放心吧,瑜姐。就交給我吧,你回去沐浴休息吧。”
他與另外兩個人不同,輪到他守的時候。
他也不寫作業(yè),就在一旁練習發(fā)音和唱腔。但這只是短暫的,他一般都在打游戲,看球賽。他很擅長制造噪音,這是晨雨曦在醒著的時候就無法容忍的。因此沒少得到她的白眼和低斥。林敘然在平常很怕她,但現(xiàn)在倒是放飛自我為所欲為了。頗有些挑釁的意味。
但就算是這樣,晨雨曦依然沒有要醒的表現(xiàn)。
暮色漸沉,玩累了的林敘然裹著毯子在沙發(fā)上蜷縮睡著了。
嘀嗒,嘀嗒
齒輪不停息的工作,刻針在月光下輕舞。微風幽蕩,涼意些許滲透進房間。
像是被詛咒的境地,永眠的公主和靜止的周遭,都是這個世界的主角。沒有人打擾,也沒有人前來拯救。
故事里沒有王子,也沒有騎士,只有一直在昏迷在夢里的公主。時間的刻度無比模糊,被無限拉長,開始在恐懼空洞的邊緣徘徊不定。
夢好長,長到主人公覺得自己早就應該醒了,夢里的場景開始了沒完沒了的反復,重復的好像是她的人生,錯亂的人生。
恍惚中才察覺到自己無法醒來的事實,恍惚的聽到什么,感覺到什么,卻沒有意識和能力去改變。
不斷有蛇纏上她的手腕,吮吸她的血液,
又有什么灌入口鼻,源源不斷的液體強行流動在她的身體里,不斷閃爍的燈光,機器運作的協(xié)奏曲……
好暗的天,昏暗的像是末日,有人在她耳邊喊叫,她只能聽到斷斷續(xù)續(xù)的一些
痛苦,疲憊成倍疊加,她睜不開眼,逃不開這個噩夢了。
生命平靜的可怕,像沒有漣漪的死水。
昏迷與清醒的邊際游離
聽到了一些不真切,零星的囈語
“對不起,嗚,對不起,小曦”
“小曦,爸爸來晚了……”
“初初,醒來吧?!?p> ……
沒有力氣去思考
是誰在她房間里爭吵,又是誰在啜泣,是誰輕輕撫過她的眉眼,又是誰的淚滴在她的臉側。
為什么不能被放過,好讓生命在此刻平靜的逝去。
或者由她來打破所謂既定事實。
誰想這樣有意識卻無法支配的活著呢?
混沌的意識開始止不住的掙扎,怪誕的,平凡的,過往的,都被她抗拒。
那些不可掌控的,不是她的人生,
只是夢。
一個萬物沉寂的夜里,她用盡全力打開了那所好像上鎖了的門,眸光驟然一現(xiàn)。
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是黑暗,直到眼睛漸漸適應,她才轉動眼睛四處觀望。
四下沒有燈火,只有一個漆黑的廟宇,包挾了萬物。
也許她好像醒了,因為,一切都變了。
醒來了嗎?從一場如釋重負的惡戰(zhàn)中醒了嗎?從一場固步自封的爭辯中醒了嗎?從一場不知道原由的昏迷中醒了嗎?
滲透的月光溫柔了半個病房,窗明幾凈,清風徐徐。
她有片刻的怔愣,凝聚的眸光短暫失神。
是哪?
這,是哪?
嘀嘀,嘀嘀……
她側目瞥向床側,波瀾不驚的心電圖單調的重復。
是在醫(yī)院啊。
還沒死透???
她忽的有一絲失望在心中隱隱叫囂。但很快就被大半的迷茫覆蓋
“嘶”
剛想活動一下四肢,就被酸澀感深深束縛,疼得她齜牙咧嘴。
緩了片刻,她想掙扎著坐起來。
腰和手同時發(fā)力,但效果不佳,沒到一半,就沒了力氣。
“呼……”
她不得不開始懷疑自己躺了許久可能是肌肉萎縮了。
但她向來藏著反骨。
懷疑后,又撲騰著想起身。
這下效果倒是不錯,直接一頭栽下床了。
順帶被拽掉了身上貼著的心臟監(jiān)護儀的電極片。
“……”
她想罵人,但嗓子沙啞低沉的像初學者彈奏的低音提琴,說不出什么正常的腔調,也毫無什么美感可言。
但在地上,好像就靈活了一些。
這難道是返祖爬行動物?
算了,她只記得
應該逃走,從這個世界逃走。
剛爬兩步,就感覺到了什么阻力。
回頭一看,有一袋不明液體掛在床側,而管道的一端還連接在她身上。
夜色幽暗,看不清液體的顏色,她拽了拽管道,片刻就明白了。
“……”
此時無聲勝有聲……
心情是不可描述的糟糕。
沒有任何猶豫,她毫不留情的拔下了管道。
然后繼續(xù)以龜速爬向外匍匐前進。
被動靜打擾的林敘然,坐起來懵了片刻,連眼睛都沒有聚焦,就又迷迷瞪瞪地繼續(xù)倒頭睡了。
那人自然也沒有看到晨雨曦費力舉起來求助的手。
“……”
她慢吞吞爬向沙發(fā)。
到了沙發(fā)邊伸手才發(fā)現(xiàn)趴著胳膊上抬使不上力,夠不到沙發(fā)上躺著的人。
呆愣了兩秒,她側過身,側躺在沙發(fā)邊,抬手去拍林敘然。
輕拍了兩下,那人沒有反應。
她只能忍著肌肉酸痛用力拍了拍他。
“啪”
只是瞬間,她的手被迅速拍掉。
那人出手的力氣很大,慣性帶動她從側躺被掀翻躺平。
她幽怨地看著那人自然把手收回被子,吧唧了兩下嘴后,開始打呼嚕了。
“……”
沒什么好說的了。
她抬頭望了一眼那人。
好的,林敘然,你等著。
然后毅然決然地從沙發(fā)邊爬走了。
倒真沒有多遠,但她爬的倒是很慢,而且累的很快。從床到門邊,爬了十幾分鐘,無論怎么說畫面都是有些滑稽和狼狽的。
但是,好像夠不到門把手,連站起來都做不到。
又嘗試了數(shù)次,真的夠不到。
她轉戰(zhàn)另外一邊開著的門。
用僅有的嗅覺聞了一下。
嗯,是廁所。
怎么辦,要不要進,一場頭腦風暴在眼前展開。
都到這了,不進去是不是有點前功盡棄了。
她意識遲鈍的想著。
身體比腦子快。
反應過來時,半個身子已經(jīng)進去了。
Vip病房的衛(wèi)生間到是格外干凈,異味大多都被濃厚的熏香覆蓋,地上是松軟的防滑墊,抬手邊上不同高度防止老人摔倒的扶欄。
她伸手夠住一個扶欄,借力跪起身,然后兩手拉住不同高度的扶欄,發(fā)力起身。
剛站直兩秒,就搖晃著險些摔倒,靠胳膊強撐在洗手臺上才勉強穩(wěn)住身形。
靜默了兩秒。
她愣在原地,直直盯著鏡子里的人。
黑色的身影,是沒有血色的憔悴,形如枯槁。她抬手輕撫上了那個肩頸上的疤,指尖不受控地顫抖,像一個滑稽的悲劇,僵硬地暴露在眼前。
緊接著代替緘默前來拜訪的是,悲痛。
片刻就縱橫在臉上的涼意,卻好像無法消停。
哽咽著,與她再次重逢的
是那個曾經(jīng)狼狽至此的少女。
卻怎么還沒死去?
悲傷是很消耗體力和精神力的,半分鐘后少女就支撐不住了,跌坐在地上。
為什么不殺了她?
這還不如殺了她
將她苦心經(jīng)營的虛偽粉飾都盡數(shù)摧毀,剝掉了尊嚴的樹皮,露出了腐朽的枝干。
還不如,殺了她……
讓一切都消散,好像從沒存在過。
呵……
她扯著嘴角病態(tài)地笑了,眉眼倦怠又暗藏著嘲諷。
但未干淚痕重重疊疊,都寫著悲痛。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她倒沒有什么懼怕的
畢竟像她這樣數(shù)次游離于生死的鬼魅,不是更恐怖些嗎?
沒什么力氣了
她想了想,就算廁所干凈也不能睡在廁所里。
她喘息了許久后,又只能選擇爬回去。
十分鐘爬到床邊后,倒讓她又犯難了。
床沿很高,床邊借不了力。
她爬不上床。
反復嘗試了數(shù)次后,才不甘心地放棄了。
她翻個身平靜躺在地毯上,
累了,毀滅吧。
她拽下床上的被子,蓋在身上。
自暴自棄地閉眼,昏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