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密閉的整天,漸漸暗下來的夜色中又隱隱有了些悶聲的雷鳴,暗淡的光線下,云層里不時的光亮越發(fā)顯得刺眼。蜿蜒的河流在原野上靜靜地淌著,玄色河水不時映出粼粼的雷光,幾乎一人高的荒草如浪濤在風(fēng)中起伏,四野曠達(dá)直至云層盡頭。
幾千人的營地規(guī)模有限,在這陰沉的傍晚并不如何顯眼,便是立起的燈火也在晚風(fēng)的刺激下?lián)u曳明滅。瘸子隨手把手里沾滿了糠菜的木桶丟在一旁,罵罵咧咧:“俺當(dāng)年怎么也是上過陣的,恁地受這些賊斯鳥欺負(fù)!做了火頭軍也便罷了,刷桶這活事怎的也是俺的左右?”
火頭站在一旁吃著零嘴,把一雙光腳浸在溪水里,愜意道:“你自家跟過來還想吃白食?莫不如便就回了汴梁去,左右行伍里也沒記你的名…”
瘸子翻個白眼,趁著火頭心情好,好不容易硬氣一次道:“您這火頭做得倒威風(fēng),活可全是俺干了,要說風(fēng)涼話滾得遠(yuǎn)遠(yuǎn)地...要不是俺膝蓋上中了一箭,瞧俺不做統(tǒng)制的親兵?讓你們乖乖伺候著!”
小山東噗嗤笑出聲來:“瘸子,今天一天你這腿已經(jīng)受了十七八種傷,莫不是每年便遇一次女真?”
一旁的遼秀才酸道:“照他這么說法,明天就非得每天便遇一次女真…”
瞎眼小將心情不錯,也笑道:“說不定他原本長了十七八條腿,如今便只剩了這倆...”
小山東笑得直打跌,一把拽著二寶嘿嘿笑著跌進(jìn)水里,二人相對撲騰起來,笑鬧不停。
“去去去,刷你的馬!多什么話!小心俺把桶里的水都澆你那去?!比匙油袄镫m沒什么油星,但黏黏膩膩如同鹵水,小將還未接話,青駒卻是先急了,一尥蹶子,立時便把瘸子手里的桶踢了出去。那木桶打個旋兒、磕碰幾下,也沒沉底兒,順流便漂了下去。
“嘿!干什么!還嫌俺活兒不夠多啊,說你們兩句怎么了!就你這臭脾氣,要是換了俺那馬駒,可比你聽話的多!”幸得水淺桶重,瘸子踉踉蹌蹌跳進(jìn)水里,便把木桶拎了回來。
秀才哂道:“原來尊駕還有過馬駒?”
“那是當(dāng)然!”瘸子比了比自己的肩膀,“有俺肩膀這么高來!”
老結(jié)巴忍不住也裂開漏了風(fēng)的門牙笑了起來,秀才替老結(jié)巴把話問了:“這么高???怕不是頭驢?”
瘸子抓起手里的瓢,賞了秀才一捧水:“恁家才是驢!俺家是馬!”
秀才還沒還擊,一旁的小山東已經(jīng)偷偷潛伏到瘸子背后,一大桶水從頭到尾把瘸子澆了個通透,在瘸子大呼小叫聲中一深一淺順著溪水跑遠(yuǎn)了。
火頭看著打鬧的眾人笑道:“莫鬧了,快快刷洗干凈了牽?;貭I。以往扎營哪有放條水源進(jìn)來的,那時候還要跑出去洗呢!“
小將把青駒牽出溪水,拿了塊丈許的干布邊給青駒擦拭著邊道:“不錯,統(tǒng)治念著我們才在水邊扎營,今夜不太平,早回營帳才是正理?!?p> 云層里隆隆的雷聲傳來,更加清晰了。
夜色漸漸靜謐到詭異、不聞蟲鳴,只有一陣又一陣?yán)茁暆L滾從頭頂傳來,仿佛無數(shù)鬼怪羅剎緊貼著頭皮怒吼。悠忽間,另有一點又一點細(xì)密的梭梭聲從草叢里傳出,藏身于雷云的電光漸漸映照出些許身影,三五個…又變作三五百…然后變作了成千上萬!
披著星星點點燈火的營寨仿佛覺察到了危險,旗幟一寸寸鼓脹開來,起伏…再起伏…仿佛正在不安地注視著這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來客。
黑夜里的人群漸漸匯成了一堵墻——能碾碎面前一切的墻。
然后,人墻驟然升高了一截,數(shù)也數(shù)不清的騎士默默跨上了身旁的戰(zhàn)馬,而當(dāng)頭的百余騎更是神駿,直比身側(cè)的同伴也高出幾分!
隆隆的雷聲中,嘹亮的嘶鳴刺透無窮無盡的黑夜,一騎當(dāng)先,萬馬齊鳴!一叢叢的刀光冷冽地好似云層、風(fēng)雨,影影幢幢間,在這全無月色星光的夜里也令人目眥欲裂、為之膽寒!
受驚的風(fēng)吹得營寨戰(zhàn)旗凌亂不堪,驚慌的號角嗚嗚吹響,但雨點般的火箭已先于大雨撲向了倉皇如幼獸的營地。鐵蹄奔騰的聲響徹底蓋過了雷聲,明亮的火光也漸漸驅(qū)散這黑夜,爭做了天地的主角。
幾只稀疏而慌亂的箭矢被當(dāng)先的百余騎視如無物,那百余匹高出尋常馬匹一頭之高的坐騎渾身披滿了黑黝黝的鐵甲,露出黑洞洞的眼眶里映出連營的火光,像徘徊在黑夜里狼群的凝視,然而這聲勢又超過狼群何止百倍!
匆匆扎立的營門如同兩片枯葉,被百余斤的狼牙棒一揮而破,不曾攔阻這萬千鐵騎半分…營陷了!
鐵騎沖鋒掀起的狂風(fēng)越發(fā)吹亂了營頭的旗幟,帶起的烈焰瘋狂地蠶食著攀附到的一切,洶涌的馬蹄不過數(shù)個呼吸間便沖到了中軍大帳,火光沖天的營地間,中軍大帳昂然矗立——
但見這大帳內(nèi)外燈火通明,帳門緊閉。有一名身長九尺、虎背猿腰的軍將背對大帳坐在條凳之上,鳳翅兜鍪頂貫紅纓、肩頭鴟吻口銜朱披,玄色夔紋蔓延在赤紅的披風(fēng)上好似與此刻漫天的火焰燃做了一處!
殺氣!
殺氣!悄悄的伴隨著壓到眾人頭頂?shù)臑踉?,濃郁到讓每一個人汗毛乍起,冷汗侵衫!
壓倒一切的風(fēng)聲從四面八方鉆進(jìn)每一個人的耳朵里,將這幾乎被焚毀的大營四周那旗幟抖得筆直!將方才那不可一世的烈焰都扼得窒息了也似!將這壓抑的天地也吹破了個窟窿!迎來…
那貫穿天地間的閃電與雷光!
震耳欲聾的雷聲讓所有人都失聰了片刻,而后回響在耳邊的,卻是隆隆的戰(zhàn)鼓聲響!
這被蹂躪的營地突然間活了過來,一道接著一道絆馬索升起,拉倒了無數(shù)的騎士,然后又連人帶馬被前赴后繼的同伴們踏做了肉泥;傾瀉似傾盆大雨的箭矢一遍又一遍地犁過人荒馬亂的騎隊,火光下烏黑的鮮血不過頃刻間便浸濕了地面;如林的長槍從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攢刺而出,割取著一茬又一茬的性命;風(fēng)馳電掣的刀光掩藏在黑夜里、藤牌后,淹沒一聲又一聲的哀嚎!
大帳前的宋將豎起手中的長槍,頓足而起,烈焰與雷光里的風(fēng)飛揚起他頭頂?shù)募t纓、背后的朱披,槍尖掃過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營地充斥著人馬的哀鳴,一蓬又一蓬的弓矢從黑夜里攢射出來,即便是全身重甲的百余女真騎士都毫無還手之力、狼狽不堪,更何況僅著皮甲的雜胡?眼看這萬余雜胡便要伴著百余女真死無葬身之地。
營地本就有限,又?jǐn)D進(jìn)了萬余人馬,此刻戰(zhàn)陣左右恨不得人擠人、馬踩馬,一波又一波的箭雨中,被射翻的人馬堆在左右更令慌亂不堪的雜胡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哀鴻遍野的營地中央驟然傳出齊聲的呼喝,當(dāng)先百余重甲裹身的女真瞬間炸作了三股,正中僅余二十硬撼宋營統(tǒng)制坐鎮(zhèn)的中軍大帳,其余分別向左右突圍!
任是長弓硬弩亦難傷及數(shù)重重甲后的女真分毫,只見這數(shù)十女真低頭舞動著各自的兵刃只顧沖突向前,直直撞入了長槍陣?yán)?。扎了十?dāng)?shù)枝箭矢的鎧甲僅憑長槍仍難以穿透,更何況這些女真戰(zhàn)士數(shù)年以來歷經(jīng)戰(zhàn)爭,只躲過那些扎向鎧甲縫隙的槍頭而迎著其它橫沖而上,身強(qiáng)力壯者更是三五支槍都推之不動,不過片刻便將本就不嚴(yán)密的宋軍槍陣沖亂了陣腳。
這邊廂的宋軍統(tǒng)制也已與二十余女真戰(zhàn)做了一處,鐵槍吞吐、瞬間便點中了三個女真的喉嚨,兩尺長的槍尖銳不可當(dāng),毫不費力便刺透了薄薄的喉鎧、皮領(lǐng),未有絲毫阻滯伴著噴薄的鮮血順勢而出。而后似靈蛇翻滾一下、矯作條巨龍,噹!地一聲敲在一旁女真手持的巨錘之上,這舞動巨錘的女真竟然被抽打地雙臂一軟,連槍帶錘被抽回到面鎧上,立時就打斷了脖子,一蓬蓬滿溢的鮮血從面鎧里涌了出來。
統(tǒng)制的鐵槍并未停個稍許,畫個圓弧,刮腿直接又撂倒了兩個,此時一條厚刃長柄斬馬刀已當(dāng)頭而至,近在咫尺!他卻并未后退稍許,反而驟然向前竄出一步、狠狠將這女真連人帶刀撞翻在地,倒轉(zhuǎn)槍尖,隨著金屬撕裂的吱嘎聲狠狠捅進(jìn)了女真面鎧的眼眶里!
此時,當(dāng)前三人喉嚨噴濺的熱血才沾染在這殺神宋將玄色宛然的山紋鐵甲上,狂風(fēng)中的披風(fēng)烈烈起舞,令鏖戰(zhàn)中的雙方氣為之奪!
仿佛滔滔龍門前的中流砥柱,除了余下十余女真纏斗不休,所有雜胡都分做了兩邊,寧愿面對如林的長槍、飛蝗箭雨,亦不敢稍近這神將分毫!
宋軍弓手幾矢射畢,黑夜里的地面上淌滿了漆黑的鮮血,浸過稀稀叢叢的箭矢,寫滿了來自地獄的詛咒——不知將有多少性命魂歸地府,也不知會有多少人的未來活在每一個驚恐的夜里。此刻被圍在陣中的雜胡們已全然如墜冰窟,惶惶然如破膽老鼠,只顧四面八方盲目逃竄,而這種無謂的掙扎令他們越發(fā)的慌亂起來。
瘸子、火頭幾人被擠在影影幢幢的弓弩陣外,手忙腳亂地跟著大批同伴搬運著一壺又一壺的箭矢,只盼著用這無數(shù)的箭矢全殲陷營的萬余雜胡。
不過,天有不測風(fēng)云莫過如此。
連綿的雷獄森然,肆虐的狂風(fēng)夾雜著突然而至的暴雨傾盆而下,澆滅了一切大地上的光芒,天威般連綿的雷光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都映得閃閃發(fā)亮!
便只是令人窒息的短短一瞬間,宋軍陣中的弓弦便被打得凈濕,火頭看見瘸子的面龐驚恐到扭曲不堪——他大聲嘶吼著:“快收了弓弩!”正說話間,一只有力的臂膀拽過瘸子裹得臃腫的袍子,將他丟在一邊,大喝一聲:“拔刀迎戰(zhàn)!”
此刻營中可堪一戰(zhàn)的雜胡仍與宋軍相當(dāng),面對這身處絕地的困獸,再無弓矢之利的宋軍隨時便有傾覆的危險。瘸子竟也明了這個道理,憤憤地罵聲“臭瞎子”,從一旁的箭堆旁抽出兩把細(xì)長的手刀,扔給火頭一把,望向陣中正瘋狂沖突而來的重甲女真,雙手顫抖著拔出單薄的利刃,卻總也提不起迎戰(zhàn)的勇氣,回頭一瞥心更涼了半截…
平日里做慣了煞神的火頭此刻已丟了刀蹲在地上,被嚇得滿面發(fā)青。那陣中的重甲女真已和刀盾混戰(zhàn)做了一處,宋軍陣線已亂,大堆大堆的雜胡緊隨其后瘋狂沖突而入。瘸子咬咬牙,把手里的刀硬塞進(jìn)牙關(guān)打架的小山東手里,胡亂撿起地上一把未出鞘的,還未及遞給剩下幾人,就聽見大寶一聲呼喊,轉(zhuǎn)頭看去,被氣得個一佛出世二佛升天,這二寶又扛著大寶撒丫子跑遠(yuǎn)了...再看癱倒在地的秀才和火頭,沖老結(jié)巴和小山東喝道:“拖著他倆躲起來!”
但未等四個老弱病殘躲進(jìn)車下,一旁的弓弩手已然大亂,黑壓壓的雜胡們?yōu)榱饲笊幌б恍┑丿偪裣蚯埃徊槐频秳Α?p> 看著那一雙雙血紅的眼睛,瘸子只覺得好不容易提起的勇氣隨著戰(zhàn)戰(zhàn)兩股流失殆盡?;秀遍g只聽身旁一聲霹靂般的大喝:“青駒!”,伴隨著唏律律一聲嘹亮的嘶鳴,青駒矯健的身姿一躍數(shù)丈,將身側(cè)的兵刃送至了小將身前。小將與青駒心意相通,沒有半分猶豫,揮手間從鞍旁掛鉤上抽出裹了布頭的長槊,沖瘸子大聲道:“為某指敵!”
此時正有雜胡仗著皮甲輕快搶在女真前頭沖了出來,手里瘋狂揮舞著的彎刀便在瘸子眼前。瘸子看著還在拉扯火頭四下連滾帶爬找藏身處的老結(jié)巴,那想逃跑的腿顫抖著卻怎么也邁不出步子,咬咬牙抬起手里的刀擋在面前哇哇叫到:“老子面前就有一個!”
話音方落,長槊在雷鳴電閃間一閃而過,若非擊中了傾盆大雨中的無數(shù)水滴,瘸子便是看瞎了眼也看不出這一槊是如何刺出的!只見身前的雜胡脖頸和胸口之間開了閘也似地噴出一蓬鮮血,撲倒在地。
瘸子道個乖乖,只聽得小將快意道:“下一個!”忙后退兩步,應(yīng)道:“左邊五尺!”
這方位說得模糊得很,小將皺了下眉,將長槊橫過來向左側(cè)用盡全力揮去,嗤啦啦劃破那個雜胡的皮甲,便連肚子腸子也一同劃破了出來。跌坐一旁的秀才見了這個場面駭?shù)妹嫔F青、直翻白眼,恨不得暈過去也好。
這邊瘸子又開始胡亂指揮起來:“前面好幾個,你隨便往哪!”
小將氣得直欲回身給瘸子個大嘴巴,然而此時哪顧得上這些,便將長槊貼著地面三兩寸,從左邊幛腳直揮到右邊,幸而槊桿極長、槊頭又開了極鋒利的刃口,槊桿絆倒了兩個離得近的,槊頭卻徑直削斷了另外兩個雜胡的腳踝。那絆倒的兩個還未來得及起身,冰冷的槊尖便追著閃電而至,嗤嗤兩聲了了賬。
巧的是,死的這兩人正巧分別在小將前方左右兩邊,瘸子倒也有些急智,見狀雙眼一亮,沖瞎眼小將道:“剛死的這倆一個叫左,一個叫右!刺左的左!”
小將心領(lǐng)神會,又是電掣般的一槊刺向左邊尸體的左側(cè),直接捅爛了一個雜胡的腦袋。這條出路并不寬闊,兩側(cè)是結(jié)實的營帳柵欄,是以二人這個方法竟出乎意料的好用,只聽瘸子不斷地高聲呼叫者:“右之左”,“右右下”,“左中”……將小將的長槊指揮得如同在雨中開了千束萬束的梨花,又用鮮紅的血迸出更多的臘梅,立時便堵住了這個口子,雜胡死傷狼藉。
此時被沖破了的弓弩手也已紛紛拔出腰刀,在隊率的號令下立穩(wěn)了行伍,便向著沖開的缺口反撲過來。此處身被重甲的女真畢竟僅有數(shù)十,俱被刀盾手死命纏住,這才給了方才雜胡們沖擊弓弩手的機(jī)會,此時宋軍反殺回來,早就沒有半分士氣的雜胡被小將的鐵槊殺得膽寒,紛紛跪地乞降。這十?dāng)?shù)女真卻甚是兇悍,憑借著渾身的鐵甲,竟齊力沖破了宋軍刀盾手的陣列,一路銅錘樸刀狂舞,殺到了二人一馬面前!
瘸子大驚失色,牽著唏律律掙扎的青駒,高聲叫道:“鐵甲!左之左!”小將心底一凜,手里的長槊嗖一下刺出,立時傳來“噹”的巨響,正刺在那女真的護(hù)心鏡上、將他推倒在地,這女真冷笑一聲,方要起身,勢大力沉的第二刺已經(jīng)伴著吱嘎的酸響從他護(hù)心鏡上方連透三重鐵衣,將他釘死在地!
其他女真見狀亦從心底里泛起涼意,才知面前戴著鬼面兜鍪的鐵衣人乃是萬人敵!彪悍的性子被激發(fā)出來,奮死向著小將沖去,幸而沒有一個能聽懂躲在一旁的瘸子叫些什么,卻沒發(fā)現(xiàn)這個萬人敵竟是個瞎子。
小將的長槊雖快,奈何這女真俱著數(shù)重鐵甲,兵刃又大都厚重,往往刺上一兩下俱被滑了開去,沒多久便在瘸子驚慌的聲音中被女真逼近到身前。小將無奈舞起槊桿,想將身前的女真抽翻,但這長槊舞動愈是遠(yuǎn)端力道愈大,女真此刻就在身旁,縱使千鈞之力也用不出幾成,終于被這個女真用鐵锏擋了開去,雖然雙锏俱被擊落,也趁機(jī)把住了槊桿,攀上前來將小將撞到在地!
瘸子雖然驚慌,但也被殺戮激得血氣上涌,更想起身負(fù)的血仇,撒開手里的韁繩,用盡全力將手里的刀順著小將身上女真的盔鎧刺了進(jìn)去!鮮血滋滋噴濺地越來越多,那女真卻如同瘋獸,掙扎著攥緊刺進(jìn)胸腔的刀刃,奮起余力、帶著百斤也多的重甲撞進(jìn)瘸子單薄的胸口!嘎嘣一陣脆響,也不知撞碎了瘸子身上哪個零件,令他飛出去好幾丈,鮮血狂吐委頽在雨水里。
小將也趁勢握住了插在女真身上的刀刃,帶著沖天的一蓬鮮血拔了出來,不待這個女真倒地,自己順勢就地向前一滾,仗著堅實的鎧甲,撞著哪個的腿腳便用滾地刀法割斷腳筋,片刻又有兩個女真倒下、痛錘大地哀嚎不已。
此時緊隨而至的宋軍刀牌手已將大部分女真分割圍住,這邊廂逃出陣來的女真僅止十余,還要分出大部分阻攔刀盾手,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只要小將再割斷三四個女真的足腱,便可全殲這股女真。
然而小將此刻手持的僅是一柄纖細(xì)的手刀,接連硬碰硬割透了幾個脛甲,刀刃便鈍了不少,此時剛剛割進(jìn)女真腳踝的甲片,竟卡在了里面,被二人的偉力生生別斷了!
就這片刻的停頓,小將不慎被吃痛的女真摁在地上,一腳踹在女真臂窩里,直接踹得女真手軟丟了狼牙棒,二人滾做一堆僵持片刻,這女真趁機(jī)重重一拳擂在小將兜鍪上。小將被擂得雙耳嗡嗡作響,天旋地轉(zhuǎn)地翻滾間只聽得青駒唏律律地嘶鳴,那雙碩大的前蹄飛起卻又怕踩傷了主人,就這幾剎地恍惚便被一雙鐵手扼住了脖頸,渾身氣力都似要消散殆盡,嘩嘩的雨水澆在面甲的眼眶中,越來越深的黑夜似是要籠罩他而去。
忽然身上一輕,大雨中暢快清涼的空氣重新涌入了肺里,一個粗壯的身影用獨臂將那個鐵疙瘩羽毛也似地丟進(jìn)了斷后的女真陣?yán)?、砸出個缺口,宋軍刀盾手趁機(jī)涌了出來。斷后的女真見事不可為、抽身逃跑,又怎么能逃得開呢?只運氣好跑出來一個,揮起刀向著擋路的火頭割去。
剛剛救援小將似乎用光了火頭僅有的膽氣,刀光迎面而來仿佛映照出那個夜色夢魘里一般無二的情景......他駭?shù)枚端坪Y糠,用盡全身的力氣閉起雙眼,獨臂緊緊貼在身后,竟似要用全身保護(hù)這獨臂。
雨水中傳來“嘣”地一聲響,一支短矢從這女真面甲的眼眶里竄了進(jìn)去,女真倒在泥水里的嘩啦聲讓火頭怯怯睜開了眼,聽得身后瘸子有氣無力的罵聲傳來:“恁娘的!牛大的力氣娘們兒的膽!幸好老子藏了兩把手弩在袍子里?!被仡^看去,瘸子正掀開了鼓鼓囊囊的袍子擋住雨水,袍子下掛著一個撞碎了的手弩,還有一支手弩被瘸子握在手里,當(dāng)是剛剛擊發(fā)的那個。
雷聲逾大、雨水更急,亂軍中馬蹄聲再起,竟是另一路沖突的女真趁箭雨停歇拉起了幾匹還未受傷的戰(zhàn)馬,卻被宋營步軍堵住,只得往弓弩手這邊沖突而來。女真當(dāng)頭一騎揮舞著長柄大錘,一撩就擊倒了三個未來得及擺好陣勢的刀牌手,瞎眼小將翻身滾進(jìn)了已經(jīng)漏風(fēng)的軍帳里,老結(jié)巴也拽過愣神的火頭,躲到一旁。
黑風(fēng)呼嘯,周遭的血氣卻激得初次見識戰(zhàn)陣的小山東熱血沸騰,他躲在車下?lián)炱鹇湓诘厣系囊槐餍清N,奮力揮向當(dāng)頭女真騎士那神駿大馬沒有防護(hù)的馬腳。流星錘沒有揮中,只提溜繞著那馬的后腿轉(zhuǎn)了個圈,又哧溜一聲被拽走,手柄卻卡在車輪下,轟隆一聲掀翻了這車架,將小山東掀飛了出來,這一騎也被拖拽倒地。
女真這幾騎并行的飛快,眨眼間已經(jīng)跑出了包圍,但卻俱都勒馬回身,竟是要營救被拉下馬的騎士。幾個女真也不遲疑,分了兩騎沖回,其余打馬繼續(xù)殺散正聚集列陣的宋軍刀牌。
小山東此刻卻還未爬起身來!
瘸子的手從來沒有動過這么快!沒有時間仔細(xì)思考,便就在閃電一閃即逝的瞬間,他已經(jīng)將身旁固定帳篷的繩索打了死結(jié)在弩箭上!用寬大的袍子遮著這弓弩就射了出去!
想要同時擋住兩名騎士,唯有用這繩索做一個絆馬索!
火頭睜大了雙眼,目眥欲裂!他大呼道:“不可!那是宗相營帳!”
這弩矢卻已被干燥滿力的弓弦激發(fā),在雨夜里飛得遠(yuǎn)比火頭的心思還快,在雷聲中鉆入地里!
一個女真騎士片刻間就撞在斜掛著的繩索上,卻并未絆倒,呼啦一聲把繩索牽著的營帳扯動了些,再一使力,竟將營帳連同浸在濕泥里吃不住力的釘子都拔了出來...
天雷怒鳴,大片濕漉漉的白色營帳拍打著瘸子的臉飛了出去,一個巨大的黑色棺槨暴露在雨水里,被大雨敲打地嗶啵作響。又是一連串的閃電,所有人都看清了這個巨大的黑色陰影。
瘸子呆愣愣地道:“宗相竟真的死了?!”
閃電一閃即沒,隆隆的雷聲中,從雜胡中竟傳出了漢話:“宗澤死了!”然后便是夾雜了不知什么語言的興奮怒吼。
瘸子無助地回身看向火頭,大雨里,卻只看見些影影幢幢如自己一般驚惶的身影。
又是一個閃電里,他看見了火頭通紅的眼眶,
蜷縮著哭泣的秀才,
奮力躍上青駒的瞎子,
跑回來卻跪倒在地的大寶,
低著頭的二寶,
老結(jié)巴的撕喊,
還有...還有...
呆立在女真騎士面前小山東那滾落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