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已有些許西斜的太陽照射之下,奉天門西南角的右順門的一排瓦檐,將陰影投在東邊的地面上。
換了一身道袍的弘治皇帝,端坐于右順門的臨時擺設的御座上,嘴巴緊閉,雙目注視著前方,神情顯得有幾分肅穆。
朱厚照站在他左手邊僅一步之遙,亦沉著臉。而蕭敬一往早朝那般,微躬著身在朱厚照左側(cè)兩步之后而立。
此刻,站于右順門之前的文臣武官,只不過數(shù)十人而已,遠遠比不上早朝之時。
雖然也大致像早朝一樣站成兩列,但眾官明顯并沒有早朝那么拘謹。
品階高的文官基本在場,包括內(nèi)閣的徐溥、劉健、李東陽和謝遷這四位閣臣。
而六部七卿,則有十二員。而科道言官,雖然品秩不高,卻幾乎全員到場。
而前來朝參的武官勛戚,卻少之又少,僅得英國公張懋和泰寧侯陳璇等數(shù)人,朱厚照的舅舅張鶴齡和張延齡不見蹤影。
相比于大量的文臣武官不朝參,讓朱厚照更感意外的是,被他在文華殿兩次“趕走”的楊廷和,居然出現(xiàn)在這一群數(shù)十人的文臣武官之中。
一個小小的正六品翰林侍讀,也來湊熱鬧?而且翰林院也只得他一人前來。
今日的午朝是議御寇安邊之事,難道他楊廷和要代表翰林院進言一番?但是,邊事與翰林院又有何關系?
按規(guī)例,午朝所議的多為緊急之事,作為掌管奏章進呈的通政使司官才一定要朝參的,其他官員隨各自意愿,朝參與否,都不會被登記在冊。
午朝的禮儀也相當寬松,諸如低聲交談、咳嗽之類,就不算違禮,完全沒有早朝那般嚴苛。
只要不做出僭越之事,就不會有糾察禮儀的鴻臚寺官和御史來找麻煩。
弘治皇帝登位之初,午朝是在左順門召開的。
后因朱厚照出閣讀書,他騰出文華殿,搬至武英殿,同時更將召開午朝之地挪到與武英殿相近的右順門,亦即恢復為太宗文皇帝時的規(guī)例。
國初之時,大明的常朝分為早、晚兩朝。但晚朝并非晚上舉行,是在申時,亦后世的下午三時至五時。
宣宗章皇帝時,對“晚朝”作了變更,不僅將召開的時辰提前至午時之末,還改稱“午朝”。
有明一代,能一日兩朝的皇帝,除了國初那幾位外,還真找不出有多少繼位者亦能如此。
大多數(shù)的繼位者,連早朝都不召開,更何況午朝?
最離譜的,就非“家凈”兩爺孫莫屬了,兩人不早朝的歲月,加起來將近五十年。
其實,弘治皇帝加開午朝也是甚為難得的。
為何會說“難得”?
在登位之初,弘治皇帝也曾嘗試恢復午朝之制,大有勤政之象。
然而僅兩年多,就厭倦不已,時罷時復,在弘治三年便著禮部完全罷了午朝。
去歲,京師的各部司就以“天顯掃星、西南地震、邊患再現(xiàn)”等事啟奏,懇請弘治皇帝重啟午朝,以勤政的姿態(tài)回應上天的警兆。
不過,弘治皇帝不僅搖頭拒絕,還讓群臣以后也不要再提,所以在群臣的眼中,午朝是毫無恢復的跡象。
但弘治皇帝竟然于今日主動加開午朝,這自是難得之事。
按理說,午朝重啟,期盼以久的文武群臣應該是喜不自勝,踴躍進言才對。
但此刻,站于右順門之前的文臣武官都沉默不語,幾乎每個人的臉上均帶著一絲哀傷,氣氛竟然比早朝之時更為沉悶。
又過了片刻,弘治皇帝終于開口,打破了右順門前的沉默:“倪卿家病逝,朕亦痛心不已。然虜賊猖獗,卿等應盡心獻策,共議御寇安邊之事,議事吧……”
一名站于御座右側(cè)數(shù)步遠的通政使司官員,隨即嚷了起來:“議事……”
話音剛落,一文臣已站了出來。
朱厚照僅瞄了一眼,便已知這文臣是誰。
站出來之人,姓王,名鏊,字濟之,吳縣人士。如今的職官為吏部侍郎,亦是朱厚照的講讀官之一。
王鏊,世稱震澤先生。自幼聰穎,悟性甚高,八歲已讀經(jīng)史,十二歲能作詩,十六歲入國子監(jiān)就學。
王鏊在國子監(jiān)時,侍郎葉盛、提學御史陳選就對他的才學甚為賞識,常稱其為“天下士”。
成化十年,王鏊在鄉(xiāng)試輕取解元,次年的會試更得中會元。翌年春闈,卻因制藝有犯諱之嫌,與狀元失之交臂,不過仍以一甲第三名被授為翰林編修。
弘治四年,因參與編修的憲宗實錄順利完成,王鏊得以升任右春坊、侍講經(jīng)筵官。
自朱厚照出閣讀書開始,王鏊除了擔任講讀官外,還被弘治皇帝欽點兼任太子諭德一職。
何為太子諭德?教諭皇太子道德的。
這數(shù)年來,他在朱厚照身邊“轉(zhuǎn)悠”的時辰,可要比其他講讀官多得多,朱厚照對他的“嘮叨”尤為深刻。
只見王鏊朝著弘治皇帝躬身行禮,朗聲說道:“皇上,臣吏部侍郎王鏊進言……”
略一頓,他又道:“愚以為,虜賊不足為懼……”
王鏊此言一出,右順門前的一眾文臣武官紛紛扭頭望著他,有部分人甚至還低聲言了數(shù)句。
弘治皇帝更是眉頭一皺。虜賊毀我邊墻而入,已擄掠至平?jīng)龈罅可袼纻?,無數(shù)糧食被劫,你王鏊竟然還說虜賊不足為懼?
王鏊似乎很享受這種眾目睽睽的感覺,臉上毫不改色,停頓了片刻,又道:“如今幸佞寵臣亂政……”
站于朱厚照左后側(cè)的蕭敬聽得眼角一跳,暗道,咱家剛被萬歲爺欽點提督東緝事廠,你就“幸佞”前、“寵臣”后的,你在指誰呢?
蕭敬一邊想著,一邊暗暗打量了一眼王鏊。
王鏊自然不會知道,就因這一句話,他已被蕭敬惦記上了。
他洪亮的聲音依然響起:“以致邊鎮(zhèn)巡官不能全權(quán)處置軍務,徒有法令而不能執(zhí)行。邊軍士卒缺員嚴重,平時又缺少操練,可謂兵備荒廢。無強兵可守的邊鎮(zhèn),防衛(wèi)等同虛設,這才是讓人可畏之事?!?p> 在弘治皇帝的沉吟之中,王鏊繼續(xù)高聲道:“皇上,近年來,凡失律之邊將,皆令其戴罪殺賊,然而官軍反而愈加懈怠,士氣更是一厥不振,此為何故?”
“究其因,乃功過賞罰不明也。邊鎮(zhèn)守將欲出擊迎敵,卻又畏懼兵敗而受重罰,故寧愿守城而不出,皆因其失職之過,遠輕于兵敗之罪?!?p> 弘治皇帝依然緊皺眉頭,問道:“那王卿家以為應當如何?”
王鏊低著眉頭,應道:“臣愚以為,御寇安邊當有十策?!?p> “哪十策?”弘治皇帝又問。
“一是,由朝廷聚集眾大臣齊議,制定制勝之謀略;二是,挑選智勇雙全之主將,統(tǒng)率各鎮(zhèn)衛(wèi)所士卒;三是,嚴明法令,做到有功必賞、有過必罰,賞罰分明……”
聽了前三策,朱厚照覺得似曾相識。
“四是,撫恤死傷士卒之家眷,安撫邊地生民,令其感朝廷之恩;五是,大量召募生民壯丁,擴我官軍,合力守邊;六是,要善用間計,不斷探查賊情,預敵于先……”
“七是,調(diào)配各鎮(zhèn)官軍,相互聲援,共同御敵;八是,要出奇制勝,攻虜賊之備。
九是,起用致仕尚書秦纮為總制,節(jié)制延綏、寧夏、甘肅諸邊。召回征虜軍,節(jié)省糧餉,令都御史史琳坐鎮(zhèn)京營,與總制互通消息,共同御寇;
十是,效仿前代制科薦舉,招攬智勇雙全的文武之才……”
聽得這里,朱厚照偷偷一笑,王先生你也太省工夫了吧?這十策,分明就是你年初已呈遞的奏疏嘛。
只不過,當時奏疏所提的是八策,呈遞后卻沒有下文,自是被弘治皇帝擱置了。
如今在議御寇安邊的午朝上,你再呈遞一次?還增加到十策?
朱厚照瞄了瞄其他文臣武官,卻沒看見甚么動靜,似乎王鏊說了就是說了。
“此十策,臣已具于題本之上,伏乞皇上覽閱?!蓖貊斯淼?。
弘治皇帝頜了頜首。
王鏊一退,另一人也站了出來,躬身行禮后,高聲道:“臣吏部考功司主事楊子器,進御寇三事。”
吏部考功司之職責為掌管官吏考課和黜陟,一個正六品的主事竟然前來進言御寇安邊?
朱厚照不由得暗暗打量這楊子器一眼,略為思索,便想起名錄里所載的信息。
楊子器,字名父,號柳塘,慈溪人。弘治九年任常熟知縣,在任時多行德政,興修水利,整頓徭役,后因考成稱職,得以升任吏部考功司主事。
“朕愿聞其詳。”弘治皇帝道。
楊子器躬著身,繼續(xù)道:“臣愚以為,御寇以三事為要。
一事,重振士氣。如今虜賊之勢愈加囂張,伏乞皇上敕令保國公朱暉率征虜軍,火速至花馬池,撫恤受傷身殞之官軍及家眷,振奮我邊軍之士氣。
二事,調(diào)遣軍眾。招募智勇敢斗之壯丁生民,歸入邊軍,勤加操練,擴我邊軍之威勢。再令甘肅、寧夏、延綏三鎮(zhèn)之鎮(zhèn)巡官,從征虜軍之調(diào)度,謀定御寇之略。若有拒違者,以軍法從事。如此,各鎮(zhèn)巡官將不敢束手離心,方能御寇于外。
三事,搗賊巢穴。如虜侵延綏,則守延綏,寧夏之兵出;若賊犯寧夏,則駐寧夏,延綏之兵出,劫虜之老營,搗賊之巢穴,攻其不備,斷其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