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讖語
七月中的黑夜,東坊市里火光沖天,濃煙滾滾從戶部尚書宅院里騰起,暈染了半個天際。
也正是這個時候,燕留云和沈微在城西的拱翠樓,穿行于眼花繚亂的綾羅翠琦之間,尋找所謂“玉京最高處”的接頭人。
他們特意將那個夜半闖入大理寺的江湖人帶上,裝作一切正常,并未被擒住的樣子。
事情有序進(jìn)行,如燕留云預(yù)料中的一樣。
城東猛然亮起的滔天巨火,對于隔了一個玉京的城西來說,更合適作為一件茶余飯后的談資。
沈微志得意滿,手到擒來。扯著那個接頭的美姬的肩膀,到了拱翠樓角落里的一桌。
桌上有一壺酒,兩杯盞。
燕留云穿著一件鴉黑色的長袍,正自斟自飲,洞若觀火般等在那里。
杯盞里的酒水微漾,泛起一層層漣漪,隱約照映出他衣袖上的銀線紋路。
那個美姬被拖到面前,綾羅輕紗剛能遮住身體。
看見坐著的燕留云,既不驚訝也沒恍然。
安靜等著小燕大人的審問。
“是你在江湖上掛出的買賣,要大理寺的一份卷宗?”
美姬名叫浣心,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算被沈微反綁住了雙手,也依舊擋不住妖妖嬈嬈的調(diào)子。
她嬌羞地點(diǎn)頭道:“正是奴家做的?!?p> 燕留云繼續(xù)問:“你們想要看卷宗里的什么?”
浣心答道:“我也不知道。作為一枚棋子,哪里能知道主人的心思?”
浣心展開眉眼笑了起來:“我家主人說,憑大人的聰明才智,今日一定能找到這里。先前浣心犯了錯,故而今日罰浣心來為小燕大人傳一句話?!?p> “連山無川沒九鼎,歸藏有鳳隱玉京?!?p> “這就是我這枚棋子應(yīng)該完成的任務(wù)?!?p> 她停頓了一下,眉心發(fā)皺看起來有些痛苦的樣子:“下面是浣心自己想說的,大人來拱翠樓是來對了地方,可比起這里,大人更該去東城?!?p> 東城?燕留云向東方一望,沖天的火光格外刺目,哪怕隔著萬家的燈火也能看清。
話音剛落,浣心忽然吐出血來,血色紫紅,明顯是提前服毒。
侍衛(wèi)風(fēng)券正好沖進(jìn)拱翠樓里,噗嗤跪在燕留云的跟前:“大人,東坊,戶部尚書的府邸,失火了!”
“你說哪里失火了?”沈微晴天霹靂,無暇再去顧忌一個服毒自盡的歌姬,滿腦子只想再聽一遍那個地名。
風(fēng)券再次回答:“戶部尚書,沈長輝。公子還是趕緊過去看看……”
還沒等風(fēng)券說完,沈微已經(jīng)提著劍,飛奔出去。
燕留云皺起眉頭,默念了一遍剛才的詩句,再次抬眼看向東坊的火光。
風(fēng)券為他寬心道:“大人不必憂心,衙門里已經(jīng)派了許多兄弟過去幫忙,眼下沈公子也過去了,應(yīng)當(dāng)不會出什么大事?!?p> 燕留云疑問道:“這火什么時候起的?”
風(fēng)券回憶了一番:“大概半盞茶之前?!?p> 燕留云環(huán)顧四周,再次確認(rèn):“那個魚餌呢?”
風(fēng)券答:“跟姑娘喝花酒呢,一直有人專門盯著他?!?p> 大理寺里,司漾漾披著外袍打開窗戶,一眼就看到東邊的火焰。
著火的地方她正好知道,就在今天上午,在瑯音樓憑欄遠(yuǎn)眺的時候,她還夸過那處閣樓真是好看。
初煦樓,戶部尚書大人的府邸。
白日閃著光的翠色琉璃瓦早就淹沒在了濃煙中,只有跳動的火苗將一切舔舐干凈。
昨夜可剛剛下了瓢潑大雨,就算如今是正夏的七月份,烈日炙烤,才過了一天,也絕不應(yīng)該意外失火呀。
她忽然想起來今日清晨才看見的萬里霞光,朝霞滿天,天象如此,可怎么還不見有雨落下來呢?
雨該落下來了啊。
老天爺有自己的執(zhí)拗,等官兵鄉(xiāng)民將尚書府的大火撲滅了八九成,這才響起來驚雷。
閃電光亮起,照清了尚書府的斷壁殘?jiān)?,這才看清楚,一個三品大員的宅邸,已經(jīng)被大火吞噬了一半。
急雨很快落下來,將剩余的火苗熄滅,燕留云也已經(jīng)趕到,透過馬車的雨簾,遠(yuǎn)遠(yuǎn)看見沈微正獨(dú)自跪在一片廢墟里,用手中的劍鞘一個勁地挖。
他的白衣早就看不出來顏色,他的隨性傲氣也都被暴雨湮滅在了灰燼里。
風(fēng)券把消息傳到燕留云的耳邊:
“尚書大人尚未找到,怕是還埋在下面的殘灰里?!?p> “整個尚書府,全家上下,共有三人遇難,兩名仆人,和尚書沈長輝?!?p> 大雨剛剛開頭,沒有停歇的意思。燕留云和風(fēng)券示意:走吧,先不用管沈微。
一切都得等塵微落盡,大雨停了之后再說。
第二日清晨。
整個燕京都飄浮著一種朽木浸水的氣味,尚書府被大理寺接管,安置傷者,處理殘骸,以及撫慰大火里幸存的親眷。
沈微失魂落魄地坐在大理寺的地磚上。
他面容狼狽,渾身上下找不著一塊白凈的地方,像是剛從燒磚的窯洞里跑出來。
整個人被大雨淋了個透,衣服沒換,又被體溫蒸干了不少。
他是被大理寺的差役們敲暈了扛回來的。
自從醒來就靠著這棵槐樹,一直瞪著眼睛靠到現(xiàn)在。
司漾漾一出自己的小院門,就看見了他這副鬼樣子。
想起來昨天說到初煦樓的時候,燕留云意有所指的神態(tài),或許這尚書和他有莫大的干系。
這么可憐的模樣,該去勸勸人家才行。
于是司漾漾秉承著修者為凡人排憂解難的想法,過去拿腳尖碰了碰他。
“喂,沈大俠,你冷不冷?”
沈微動也沒動。
“你去救火了?怎么把自己搞成這樣一副樣子?”
沈微仍然不搭睬她。
司漾漾繞到了他的面前,正好那副萬念俱灰的臉就落到了她的眼里。
司漾漾忽然有點(diǎn)動容,有點(diǎn)可憐他。
修行者的悲喜總是不太強(qiáng)烈的,現(xiàn)在司漾漾覺得,她好像看出來了眼前人的悲傷。
“你知道我會看風(fēng)水嗎?其實(shí)我還會看其他的事情?!?p> 司漾漾蹲到了沈微的對面,歪著腦袋思考道:“那位尚書大人,是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