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度是一家酒吧,名字平平淡淡,卻有著完全與平淡相悖的火爆人氣,程巖心里一沉,作為警察他實在是厭惡這種烏煙瘴氣的地方。
“你怎么還不睡?”程巖正對著手機發(fā)呆,老魏睡意朦朧的聲音猛的在身后響起。
“我出去一趟?!背處r收起思緒,快速息屏后將手機塞在褲子口袋里,利索地拿起椅背上的夾克,套在身上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想通啦?回家看看媳婦去?”老魏睡得頭發(fā)像雞窩,撓了撓肚皮,臉上帶著一抹“我了然”的壞笑。
“……”程巖顧不上跟他解釋,三兩步就走了出去。
如果說白日里這座城市是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卻乏味老土的中年婦女,那么夜幕下的燈紅酒綠已經(jīng)將她變?yōu)橐粋€妖冶神秘的性感女郎,嫵媚卻也無情,所有瘋狂又混亂的愛戀在日出時都會灰飛煙滅,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有恃無恐。
程巖一路踩著油門來到平度,看著聚集在酒吧門口吞云吐霧的年輕人臉上迷幻的表情,他的眉頭皺的更深了,此刻如果以警察的身份進去,這家酒吧恐怕明天就得歇業(yè),他站在車旁猶豫片刻,最終抬起腳走到門口,伸手撥開堵在面前的幾個瘦小青年,走了進去。
酒吧里面的樣子大同小異,曖昧的藍紫色燈光根本起不到照明的作用,程巖被刺鼻的香水味熏的心煩,他困難地穿過擁擠的人群,從意亂情迷的男女頭頂上方搜尋柳婕的身影,其實他沒找多久就看到了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
柳婕獨自坐在酒吧最靠墻角的位置,她俯在吧臺上,及腰長發(fā)燙成濃密的大波浪,幾乎完全遮住了側(cè)臉,從程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精巧高挺的鼻尖。
“柳婕?!背處r走到柳婕身后叫了她的名字,聲音低沉,聽不出絲毫情緒,柳婕身體一僵,半晌才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程巖看著這張精致到?jīng)]有瑕疵的臉,是柳婕沒錯,不得不承認她真的很適合濃妝,學(xué)生時代程巖并不覺得她和妖艷這類詞有什么關(guān)系,可如今在酒吧晦暗的燈光下柳婕確實美的近乎邪惡,周遭男人們?nèi)粲腥魺o瞟過來的眼神足以說明一切,可程巖的心里卻沒有絲毫波瀾。
那一年柳婕是所有男生的夢中女神,而這位女神卻死心塌地的愛著程巖這塊臭石頭,愛的坦坦蕩蕩,愛的恣意熱烈,她是那么自信而篤定,讓所有暗戀程巖的女孩都黯然失色,有的默默放棄,有的轉(zhuǎn)而成為她的擁躉。
那一年程巖除了學(xué)習(xí)就是打架,血氣方剛的年紀(jì)下手哪有輕重,一場混戰(zhàn)下來臉上身上都是傷,他就那么大喇喇地脫掉上衣,仰著頭讓柳婕幫他處理傷口,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著柳婕,看著她雪白的小耳朵漸漸變成粉色,看著這粉色一直蔓延到臉頰;
那一年?;@球隊比賽的時候柳婕一定會翹課,懷里抱著毛巾和水,站在場邊靜靜地注視著程巖,這時候的她已經(jīng)完全是一個女人的樣子,眼里都是對愛人的寵溺和“這就是我男人”的自豪,哪怕專注在球場上的那個人未曾回頭看過她一眼。
就這樣,每一次程巖出現(xiàn)在大家視野里時都少不了柳婕的身影,程巖從未親昵過她,卻也默許她陪伴在自己身邊,柳婕并不介意他的冷淡,畢竟程巖對她與其他女生完全不同,她有十足的把握修成正果,直到高中畢業(yè)聚會的那個晚上。
那本來是歡愉熱鬧的一晚,十幾年來被試卷和書本捆綁著的少男少女們終于掙脫枷鎖,小小的餐館里不時爆發(fā)出震耳欲聾的笑聲和喧鬧,考得好的站在椅子上高唱凱歌,考得不好的喝得臉紅脖子粗靠在墻角默默流淚,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無懼無畏的年輕靈魂在慶祝自由的到來,哭的哭笑的笑,餐館老板只能無奈地笑著搖搖頭,轉(zhuǎn)身去后廚躲清凈。
程巖和幾個關(guān)系好的哥們兒坐在一起,幾個人都不是大吵大鬧的個性,再加上史磊考砸了,其他人也不好鬧得太過分,就喝著酒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時不時看著其他人瘋。
“巖哥你報了哪兒???”史磊本來喝得蔫頭耷腦地靠在椅背上,冷不丁突然冒出來這一句,搞得幾個人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看他,又紛紛將視線投向程巖。
“北方警察學(xué)院?!背處r仰頭灌了一口酒,慢吞吞地回答。
“可惜了啊,可惜了?!笔防诼牶笾匦驴吭谝伪成?,布滿紅血絲的眼睛呆滯地望著天花板。
“哎呀可惜啥呀,巖哥老爹就是警察,子承父業(yè)有啥不好?再說又是公家的鐵飯碗,你我想上還上不了呢!”黃新成長得像個小老鼠,平日里八百個心眼子,拍程巖馬屁都拍成習(xí)慣了,他看中程巖的是他的家世背景,這年月,世世代代捧公家飯碗的人可不能小瞧。
“哼,也是,咱們這些個草民怎么能跟巖哥比,事業(yè)有成美女環(huán)繞,那都是人家命里帶的?!笔防谕伦忠呀?jīng)有些不清楚了,可話語里陰陽怪氣的意思是個人都能聽出來。
“什么亂七八糟的,巖哥用功的時候你在干嘛?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知道嗎?”黃新成趕緊打岔,史磊現(xiàn)在是說話不過腦子了,到時候惹毛了程巖這飯可就沒法吃了。
“不過說實話啊巖哥,你這一走可苦了柳大美女了,她家里人不可能讓她到外地去上大學(xué),聽說就報了咱本市的商貿(mào)學(xué)院,你們這可離得夠遠的!”旁邊一直沉默的陳建良突然插嘴,他這會兒也喝得夠嗆,酒壯慫人膽,平日里不敢說的話題也借著酒勁說了出來。
“她的事她自己看著辦。”程巖抬頭看了陳建良一眼,然后不緊不慢地吸了口煙,在一片白色煙霧里若有所思地緩緩說道,語畢,桌上的人都沒了聲音,大家齊刷刷看著程巖。
“這……你們?”良久,黃新成猶豫著開口。
“她是她,我是我,誰也沒必要耽誤誰的前程?!背處r說得平靜,可這一桌子人就沒那么輕松了,因為柳婕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站在了程巖身后,幾個大男生都不自覺屏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
“程巖,你說什么?”柳婕牙齒打顫,拼盡全力才沒讓聲音變調(diào)。
“都聽到了還重復(fù)什么?”程巖輕描淡寫地回頭看了她一眼,又回過身給自己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為什么。”柳婕緊緊握住拳頭,攥的關(guān)節(jié)發(fā)白才沒讓自己哭出來。
“為你好,早點斷了念想?!倍潭桃痪湓挭q如晴天霹靂,柳婕只覺得渾身發(fā)冷,天旋地轉(zhuǎn)之間一個念頭突然闖進腦海,慢慢地,她慘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瘋狂又絕望的微笑:
“因為你那個妹妹?!?p> “……你說什么?”程巖的眼神沉了下去,良久才緩緩回頭,死死盯住柳婕的臉。
“都聽到了還重復(fù)什么?”柳婕居高臨下俯視程巖,帶著勝利者的譏笑,也是,她這樣驕傲的人怎么會允許自己如此狼狽,即便心碎成泥也要用最后一絲力氣反擊。
“我不會成家,你跟著我沒有結(jié)果,這跟誰都沒關(guān)系。”程巖看著渾身發(fā)抖的柳婕,發(fā)現(xiàn)原來她這么瘦小,那股無名怒火一下子就卸了力,他忽然覺得有點累,站起身看了柳婕最后一眼,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整個餐館不知何時安靜的出奇,所有人都看向這里,眼睛里或好奇或譏諷或憐憫,而柳婕完全沒有感受到這一切,她像被抽走靈魂的美麗玩偶,呆呆地立在原地。
“柳婕…你…”黃新成看不下去了,站起來碰了碰柳婕的手臂,發(fā)現(xiàn)她還在輕輕地顫抖,他怕這樣下去會出事,就想拉著柳婕坐下。
“他那個妹妹,他從來都不看她?!绷細馊粲谓z地囁嚅著,與其說是在跟旁人說話,更像是自言自語。
“這,看都不看咋可能喜歡么?!秉S新成干笑兩聲,心想女人的腦回路是真的詭異,平時他都恨不得把眼睛安在柳婕身上,要是讓他忍住不看柳婕,那可比殺了他還難受,程巖那崽子雖說和正常人不太一樣,但畢竟還是男人,是男人就不可能對喜歡的人視而不見。
可柳婕一個字都沒聽進去,她突然想起某個月考結(jié)束后的傍晚,她迫不及待地交卷后在校門口邊抽煙邊等程巖,那天夕陽是血色的,程巖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時就像染血歸來的戰(zhàn)士,明明身姿挺拔卻總有某種殘破的頹敗感。
柳婕突然有一瞬間的覺醒,她的愛不會有好下場,可她同樣清醒地知道哪怕是毒藥她也愿意一飲而盡。
“考得怎么樣?”柳婕笑著迎上前去,仿佛剛才的想法不過是杞人憂天的玩笑。
“就那樣?!背處r看了柳婕一眼,沒有放慢步伐,繼續(xù)向前走去。
“你肯定沒問題?!绷寂c程巖并肩前行,兩人一路無言。
到程巖家時天已經(jīng)徹底黑了,街邊的路燈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柳婕有些疲憊,漸漸走在了后面。
她試圖踩住程巖的影子,卻總是在腳尖就要碰到影子邊緣時撲個空,來來回回幾次她終于一腳踏進那片黑色的陰影中,她像個小孩子似的笑了,卻隨即意識到她的得逞是因為程巖停住了腳步。
柳婕站在程巖身后,因為程巖過于高大而不得不仰起頭來看他,俗話說女人的感覺總是準(zhǔn)的嚇人,柳婕這樣早熟的女孩更是如此,程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可她分明感受到他松弛的氣場變得緊繃。
除了打架和打籃球,程巖基本上永遠都是一副“地球爆炸也與老子無關(guān)”的態(tài)度,所以此時此刻他的變化讓柳婕心里一沉。
“怎么了?”柳婕故作輕松地走到程巖身邊,看到了讓程巖停下腳步的那個人。
比柳婕還要嬌小的身軀,因為太瘦而顯得格外濃密的及腰長發(fā)隨意披散開來,水靈靈的狐貍眼讓她看起來像是某個夜游的小仙突然闖入人類的視野。
“程…程巖哥哥。”秦霜在程巖冷冰冰的注視下連話都說不利索,轉(zhuǎn)而將求助的目光轉(zhuǎn)向柳婕:
“還有柳婕姐姐…”
“呦,聽說你有個妹妹,沒想到這么漂亮?!绷急灸艿嘏懦饷利惖漠愋猿霈F(xiàn)在程巖身邊,但據(jù)說程巖極度厭惡這個外面撿回來的妹妹,所以柳婕剛剛懸起的心也算是落了地,說話的語氣里也帶著些譏誚和傲慢。
“送你回家。”程巖沒回答柳婕的問題,轉(zhuǎn)頭徑自向柳婕家走去。
“???誒你等等我?。 背處r幾乎從未送過柳婕,突如其來的決定讓柳婕說不上是驚喜還是慌張,她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反應(yīng)過來后也顧不得呆若木雞的秦霜,幾乎是飛奔著才跟上了程巖的步伐。
那一天柳婕無疑是開心的,可如今再回想起來,那一天送她回家的程巖比平時更加沉默。
周圍人都在用恨意來解釋程巖對秦霜的兇狠,可除了柳婕沒人發(fā)現(xiàn)程巖即便是在打架時也未曾兇狠,他對待真正的敵人大多都是發(fā)自肺腑的輕蔑。
“我輸了?!绷颊f完這句話就離開了眾人,留下莫可名狀的看客們面面相覷。
柳婕在畢業(yè)聚會后就銷聲匿跡了,她本來就沒什么朋友,想徹底消失也很簡單,她家世不錯,臨近本科畢業(yè)時一張機票就飛到澳洲定居下來,有人說她嫁了富商當(dāng)全職太太,更有心理陰暗的說她在澳洲從事見不得光又來錢很快的那種生意,程巖也輾轉(zhuǎn)聽聞了她的消息,卻每每在聽到她的名字時沉默不語。
“好久不見,別來無恙。”柳婕盯著程巖的眼睛看了幾秒,然后勾起紅唇,緩慢地綻放出一個攝人心魄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