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母親的信
江黎告別陸嘉嘉,拖著沉重的行李走出外科急診大樓,一眼就看到了將車停在樓門口的季晗。見她轉(zhuǎn)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季晗抬腳跟了上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這么晚了,去酒店很不方便吧,不如……”
腳步一頓,江黎還是婉言謝絕了季晗的好意:“我在手機上找了家酒店,就在這附近,而且,已經(jīng)這么晚了,你趕緊回家吧?!?p> “沒事,”季晗的語氣聽不出情緒,“我先送你過去?!?p> 看著前方空蕩無人的路口,江黎猶豫要不要找個理由搪塞過去,卻見季晗已經(jīng)嫻熟的把自己的行李搬上了車的后備箱。
她的心情有些復雜,如果是不認識的醫(yī)院同事關(guān)系,還可以直截了當?shù)木芙^,但偏偏是季晗,兩人的關(guān)系實在是有些復雜,先不提大學四年的同窗之誼,倆人還有過三年的感情經(jīng)歷,是彼此的初戀,之后更是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關(guān)系。
江黎這次回國,不知道該用什么態(tài)度面對季晗,畢竟兩人也有七年未曾見過了。
抬頭望了望了天,凌晨四點天空里剛出現(xiàn)的那點蔚藍,很快就被黑壓壓的烏云覆蓋了。上海這座城市臨海,氣候變化的快,當初之所以離開這座城市,一方面也是因為自己非常討厭上海的梅雨季。
外科急診大樓里已經(jīng)有值夜班的護士醫(yī)生準備離開,不知道是誰喊了句“下雨了”,天空中開始滴落雨珠,江黎抬手,掌心里感受到了幾滴涼意。季晗拉開副駕駛的車門,對她說:“下雨了,我先送你去酒店吧!”
兩人說話間,雨勢驟然變得勢不可擋,外科急診大樓里零星的幾個人也紛紛走遠避雨,江黎只能順理成章鉆進了季晗的車。
季晗長得瘦削偏高,江黎跟他能有一個頭的差距。車里季晗要了酒店的地址,打開了車載導航,酒店的地址距離醫(yī)院也不算很近,開車要將近十五分鐘。
車窗外的雨去勢不減,風刮得很大,江黎是不耐寒的體質(zhì),剛上車時身上淋濕了些雨水,手指尖已經(jīng)變得冰涼,接連打了三四個噴嚏。酒店在MH區(qū),季晗幫她把行李拎到前臺,前臺卻告知酒店最后一間房,剛才已經(jīng)被訂出去了。這個季節(jié)趕上疫情解封后的旅游旺季,上海酒店的房間都很緊張。
“還是住家里吧,”季晗不等她拒絕,拖著行李往酒店外走,“你的房間這幾年基本沒動過,而且當初買這套房子,不就是因為在醫(yī)院上班方便,你才回來,住酒店根本適應不來?!?p> 江黎沒心情繼續(xù)找其他酒店,說了句“打擾了”,轉(zhuǎn)身又鉆進了季晗的車里。
二十分鐘后,車子拐過中金國際廣場,停在了小區(qū)樓下,七年前倆人之所以挑中這套房子,也是因為這里交通便利,小區(qū)左側(cè)就是徐家匯地鐵站,開車出門直行十多分鐘就能到復旦大學附屬腫瘤一院,而且這里距離兩人大學的母校,復旦大學上海醫(yī)學院也很近,閑暇時還能回去看望老師。
時隔七年,江黎又一次站在了自己闊別多年的家門前。
當初買這套房子的時候,母親還尚在人世,而她因為剛升住院醫(yī)沒多久,一周七天有六天都要住在醫(yī)院,所以只能委托母親來幫自己打掃房間。季晗打開了房門,記憶像是洶涌的潮水不斷從江黎腦海里翻滾出來。
她站在原地,目光停在了正對著玄關(guān)的藍色翻毛褡褳上,那是母親買的羊絨毛線,一針一線織出來的,即使隔著門,她都能清晰描繪出翻毛褡褳上每一個針孔交錯的方向。
房子整體的裝修風格是現(xiàn)代簡約風軟裝,用得實木家具,很溫馨,之后在紐約與華盛頓的那七八年時間里,江黎一直沿用這種裝修風格。房子一共三室一衛(wèi),客臥里還留著她大學時的東西,當初離婚后便出了國,一直沒有帶走。
外面的雨勢滂沱,捶打著散開的飄窗與白色的窗簾,開合的窗框下,溜進不少雨,在實木地板上灘成一片。季晗顧不得換鞋,赤腳踩在濕漉漉的水漬里,伸出修長的手臂去關(guān)窗。
江黎推開了客臥的門,淺白色調(diào)的臥室里,每樣東西都和幾年前自己離開時一樣,甚至床頭擺放的熏香也沒有換過。她看著成排的書架,上面擺放著的醫(yī)學書籍,甚至連順序都沒有變,依舊維持著曾經(jīng)的模樣。
她撫摸那些歲月的痕跡,直到那張被她深藏在醫(yī)用英語書籍后的信封,露出嶄新的一角時。這是母親趙桂芝寫給18歲女兒江黎的信,也是她人生中收到的唯一一封來自母親的家書。
她仍然記得這件事的起因,是因為她高考結(jié)束報志愿那天,身為人民教師的母親強烈反對她報考復旦大學醫(yī)學院的腫瘤學專業(yè)。母親認為女兒不夠堅強,性格又多愁善感,不適合這種向死而生的職場工作,其實母親沒有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江黎在母親去世后才明白,那就是醫(yī)生實在太忙了,在母女二人相依為命的單親家庭里,母親害怕連唯一的女兒也要失去。
18歲之前江黎都是依賴母親趙桂芝,唯獨這次她跟母親吵翻了天。
開學前臨走前那天,母親要去鎮(zhèn)里參加調(diào)研工作,沒有送自己。江黎一個人拎著厚重的行李去火車站,一整節(jié)火車廂,里面都是即將遠行的學子,為什么別人都是一家三口,或者小伙伴們成群結(jié)隊,只有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心里很委屈,甚至想暑假也不要回來了。
直到火車就要啟動的前一刻,她在車窗外忽然聽到了母親趙桂芝大聲呼喊自己的名字,本該在小鎮(zhèn)里參加調(diào)研工作的母親,卻突然出現(xiàn)在了滿是人潮的月臺上。她從車窗外望過去,母親穿著單薄的衣衫,滿頭大汗,正在焦急尋找自己的身影。
母親是知識分子,一向很斯文,那一刻卻顯得狼狽不堪。后來她才知道,母親去了小鎮(zhèn)臨時后悔起來,這畢竟是女兒第一次離開自己,單獨出遠門,但她又錯過了鎮(zhèn)里的長途汽車,是借了當?shù)赝碌淖孕熊?,騎了68公里的路趕回來的。
江黎那一刻眼淚不爭氣的往下落,喊著母親的名字。在火車轟隆的啟動聲里,江黎還記得母親說得極為倉促而傷感的話:“小黎,媽媽只能送你到這了,往后的路,就要你自己去走了?!?p> 等到了學校,翻開行李箱時,江黎才發(fā)現(xiàn),里面藏著母親的信封,是除了生活費以外,母親又多給的三千塊錢,以及她寫得這一封家書。之后,江黎學業(yè)有成,認識了季晗,兩人組成了家庭,母親只有偶爾從小鎮(zhèn)那邊過來,暫住幾日。
只是這一切都在七年前都變了模樣,當時江黎剛好拿到了WHO(世界衛(wèi)生組織)的獎學金去哈佛大學醫(yī)學院讀PH.D(Doctor of Philosophy Degree),離開時母親特別傷感,說她這么一走,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
當時江黎只是以為母親有些感傷,按照計劃她一年后,完成第一學期的課題就可以抽空回來看望母親,誰知去了幾個月后就接到了季晗的通知,母親腦出血做了緊急手術(shù),索性生命體征平穩(wěn),江黎那個時候正在拼命趕課題、寫論文,聽說母親沒事,就想著完成了這學期的課題就趕回去,跟季晗的通話里,也得知母親挺好的。
誰知等到三個月后,季晗突然給她打電話說母親趙桂芝撐不住了,那個時候江黎才知道,母親壓根就不是腦出血而是腦血管瘤。江黎抓緊時間訂機票往回趕,她知道母親肯定是在拼命撐著等她回去,終于,在第二天晚上,江黎回到了上海,可等她趕到醫(yī)院時,季晗卻告訴她,母親趙雅芝在凌晨兩點的時候走了。
就差三個小時,只是三個小時,母親趙桂芝沒有等到女兒江黎。
江黎哭了三天三夜,不僅是母親的離世,還有深深的自責,內(nèi)疚,后悔,以及季晗為什么要聽母親的話,哄騙她,不告訴自己真相,不跟自己坦白母親真實的病情!
江黎一直陷在這種自責中,她曾經(jīng)堅信學醫(yī)的自己,肯定可以照顧好母親,以及她當時如果沒有出國讀書,留著母親身旁,母親可能就不會走。
這種自責,讓她七年時間過去了,都沒有緩過來,也讓她與季晗的婚姻最終走向破裂。
她知道,身為女兒的她,此后余生,都要在刀尖上過活。
她輕輕展開母親留給自己唯一的一封信,上面的字跡宛如嶄新:
小黎,如果你不愿意聽媽媽的安排,想為了自己的夢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么媽媽是支持你的,我的女兒,肯定不會比別人家的孩子差,媽媽相信你,會成為全上海最優(yōu)秀的腫瘤科醫(yī)生!
…………
小黎,爸爸和媽媽能給你的只有這么多了,雖然18歲前,在書本上跟家庭中,媽媽常教育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但在你即將步入大學,走入社會時,媽媽還要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那么一群人,他們一出生,就出生在了羅馬。你永遠不要去懇請世界與社會是公平!所以,以后如果你遇到了挫折與不公,也不要哭,媽媽會心疼的。
還有,我們江家的女兒嘛,只要吃飽了飯,就會有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看著當初母親寫給自己的信,江黎眼淚不由自主的落下來。以前有母親在時,她是江黎的頂梁柱,家里的任何事,母親都說不用自己管,她一走,江黎肩上才明白了那種重擔。母親去世后,她在美國學習工作,也是她人生中最艱難的日子。
工作上的不順利,同事眼中的排擠,中西文化的差異,生活上的不便,但也是那些讓她真正成長起來。
只是江黎沒想到的是,一輩子教書育人的母親趙桂芝,留給自己女兒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課,是用自己的離開,讓女兒學會了真正的成長。
這也是江黎不愿意再次回到這間屋子的一個原因。
都說時間能醫(yī)治一切傷痛,但江黎覺得未必。
季晗站在臥室門外,看著她哭笑,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將手里嶄新的浴袍與洗漱用品放在了門口的沙發(fā)上:“浴室我都清洗過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洗上一個熱水澡?!?p> 江黎走出房間,站在房門口看著季晗,他正在玄關(guān)處,坐在鞋柜上穿鞋襪。
江黎問:“你今天白天還要上班?”
季晗頭也不抬,“嗯”了一聲,拿起了掛在衣架上的外套,轉(zhuǎn)過身,客廳里的燈光,映得他身上的西裝更加襯眼明亮。
外面的天空仍是狂風雨驟,黑壓壓一片,唯獨屋子里的人,與七年前記憶中的時光,一點點重疊在了一起。
只是這份寧靜祥和,沒有維持片刻,很快就被吵鬧的手機鈴聲打破。
“季教授,您的電話怎么才接,心外科找你都找瘋了!心外有個患者,心臟手術(shù)一半發(fā)現(xiàn)食道腫瘤,心外的李主任請你趕緊過去會診!”
季晗掛掉了電話,指了指冰箱:“里面有蔬菜還有餃子,你要是餓了就煮著吃些,或者你可以先睡一覺也行,院辦那邊辦理入職手續(xù)是上午十點,我完事就回來接你?”
“不用麻煩了,”江黎急忙婉拒,“到時候我自己打車去就行,這里距離醫(yī)院也沒有多遠?!?p> 季晗還要說些什么,電話又急促的響了起來,他沖著江黎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出了房門。江黎拉開了窗簾,眺望凌晨五點的上海,急促的風雨中,仿佛隔閡著一個陌生且遙不可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