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人類的長生,禾蕖認(rèn)為,只要有一具永遠(yuǎn)不會腐朽的身軀,就能夠永遠(yuǎn)存活于時間的長河,直到人類文明湮滅的那一天。但肉身所帶來的感官感受,她卻無法復(fù)制。
初入世事,禾蕖的導(dǎo)師交給她的第一個任務(wù),就是完成她自己所研究的長生理論。但目前世上還沒有人以這種方式長生過,所以沒有人會愿意配合她完成實驗,她很苦惱,如果沒有人愿意配合她的話,禾蕖將證明不了她自己的理論。
直至那次意外,她發(fā)現(xiàn)了平行時空的人類,那片被云流浸染的湖水,使她看到了平行世界的入口。
起初她只是覺得對方有趣,但后來發(fā)生的意外,卻讓禾蕖有了自己的私心,她決定為了自己的理論而利用了他的靈魂。于是她選擇了不去救那個叫慕箏的少年,并以穿越未來文明的謊言,將他心甘情愿作為自己的實驗對象。
禾蕖初見到慕箏的時候,那澄澈的湖面從此不再風(fēng)平浪靜。當(dāng)她第一次與平行世界生命交流碰撞的時候,她好似翻開了塵封已久的往日,于慕箏而言,往日便是隔著萬年的距離在癡癡地眺望著遠(yuǎn)方。
自從那日從云螭的斷月橋回來之后,禾蕖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潮汐宮殿,她重新見到了自己的導(dǎo)師。當(dāng)她把那份來之不易的實驗結(jié)果交到導(dǎo)師的手上時,那一刻心中洶涌的,就只有滿滿的成就感了。
可她的老師并沒有將結(jié)果試圖交于潮汐宮殿內(nèi)臨川國女皇的手中。
禾蕖對于老師的做法始終難以費解。
“老師,我已經(jīng)成功了,這證明了我的理論能夠造福臨川國三族的各個軍隊,這甚至能夠使人類的文明傳承不息?!?p> 可禾蕖的老師卻這樣回答她:“我們不能強迫每一個人永垂不朽地為國家服務(wù)?!?p> 禾蕖反駁道:“這不是強迫!是自愿,白龍的力量已經(jīng)枯竭了,我相信臨川的子民會愿意犧牲自己的肉體?!?p> 導(dǎo)師說:“人類死亡后的靈魂應(yīng)該被解放到新世界去,而不是被囚禁于冰冷的軀殼里。”
禾蕖猛地回想起當(dāng)初做實驗的時候,無人愿意配合她的場景。原來在這個世界的人,是沒有人會想要長生的。
禾蕖依舊不解:“可是……我不明白,您當(dāng)初讓我這么做的意義又是什么?”
“我起初只是希望你能更多的了解人們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但我沒想過你會成功。”
禾蕖點點頭,對老師的一番話理解透徹了些。
“可是,云流隨著白龍的死亡,已經(jīng)快要消失殆盡了?!?p> “你不用擔(dān)心,既然我們早就知道白龍會死亡,我們就會提前找好新的能量來代替?!?p> “那……還是囚禁新的物種嗎?”禾蕖有些擔(dān)憂。
說到這,老師接下來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你不用管,有些事情看似殘忍,那是你不知道其中的緣由?!?p> 禾蕖的神色有些復(fù)雜,不再追問下去。
“我知道了,老師?!?p> “禾蕖,以后少些和珞玦來往吧,他雖然是族長,卻也幫不了你什么。”
禾蕖擺擺手:“不,我不是想讓珞玦幫我,我只是……”
老師見禾蕖的神情不太一樣,似乎懂了些什么。
導(dǎo)師的表情日有所思,“總之……你先回風(fēng)俞去吧,那里安靜的很,你可以做你喜歡的事情,珞玦不忙的話,會來看你的?!闭f著,他上前拍了拍禾蕖的肩。
“不要把事情想的太復(fù)雜可怕,出了什么事情,族長們還有國師會解決?!?p> 但是,禾蕖有時也不禁會思索起來,也許在這個實驗當(dāng)中,就在兩個平行世界的人都無法去到對方的世界當(dāng)中去時,而卻僅僅隔著虛幻的影子交流,再以靈魂的形式來到自己所處的世界來,何嘗不是一種比“長生”更珍貴的寶藏呢?
回到風(fēng)俞,她又能做些什么呢?繼續(xù)埋頭苦心研究嗎?還是聽珞玦說的,四處周游去看看這個世界呢?
她終究回到了風(fēng)俞,那段時間里,她不斷思考著那個時候與珞玦一塊去往云螭時的那段對話。很久,直到冬天快要降臨,直到寒風(fēng)把湛青林的葉子吹落了許多。
那一刻,她還是決定再次去往斷月橋,她知道,珞玦和慕箏都在那里。
在慕箏來到這個世界之后,常常會想,自己來到這里的意義究竟是什么呢?僅僅只是拖著一副鋼鐵的身軀,茍活在一個本不屬于自己的世界嗎?這并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直到他遇見禾蕖,青鳶,還有珞玦,聽到了白龍悲慘的故事時,他的心里悲痛萬分,扯斷鐵鏈解脫白龍的那一刻,他握起自己手中的這支畫筆,他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不相信人命天注定,因為命運的形成是每個世人相連在一起的軌跡,缺一不可。這種神奇的力量甚至超越了古往今來的漫漫長河,也超越了兩個遙遠(yuǎn)世界之間的距離。
看著白龍掙脫束縛,用著祂們最后的力氣破土而出之時,白龍終于見到了兩百多年來從來沒有見過的余暉,那橘色的日光落在他們身上徘徊著,仿佛也在迎接著這些神明的“重生”。迷宮一點點崩塌成廢墟,白龍在碎石廢墟之上陪伴著余暉消失,還有慕箏與青鳶和珞玦三人。
天邊與黑暗融合,進(jìn)入漫漫星夜,他們等待著初光降臨。待到那時,祂們也將不再屬于這個世界了。
珞玦告訴慕箏,她一定會來,那個被稱為“赫利提斯”一般的人。
慕箏心想,她來的時候究竟會發(fā)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禾蕖來時,已是有段時間沒見過了,她的神情凝重了許多,眉頭微微皺著,似乎多出了很多心事。
白龍一見到禾蕖,就像發(fā)了瘋一樣攻擊她,白龍似乎說不了話。
珞玦見狀趕緊上前護(hù)住,但無奈白龍還是撞傷了禾蕖,珞玦上前扶著她,關(guān)切地問:“你沒事吧?”
禾蕖摸了摸受傷的胳膊,沒有理會,似乎甘愿承受著這些。她用手擦了擦嘴角的血,隨后把戴在手上的手套脫下。慕箏看見,那是一雙粗糙又布滿傷痕和繭的手。
“身為命定之子,我每一刻都在努力著,當(dāng)他們說我像那位救世主,還會把我喚成他的名字的時候,我覺得我的努力是有成果的?!彼慕鸢l(fā)被晚風(fēng)吹的繚亂,也擋不住那雙疲憊不堪的金色雙瞳,她似乎不再像之前看過的那樣自由。
“我看見白龍,我也會心存憐憫了,可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遇見你之前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p> 慕箏說:“原來你早就知道白龍的事情。”
“可善良于我們而言卻是致命的?!?p> 慕箏從她的話語之間,甚至聽到了恐懼。
禾蕖放下雙手,繼續(xù)說道:“慕箏,你可能不知道,珞玦就算是潮汐族的族長,他也什么都改變不了。命定之子終歸是被人挑選的最優(yōu)秀的傀儡,這個國家有很多我們沒法對抗的勢力,你所見到的不過是一隅?!?p> 她頓了頓,眼光微微望向一旁的白龍,說:“白龍的囚禁到了如今不過是一件小事……于長玄序的那些人而言,就算目標(biāo)力量再微弱,也會想辦法將祂們榨干。”
“你那么聰明,就算不靠著白龍的力量,你也可以造就三族的輝煌,又何必去折磨神族呢?”
“珞玦說的對,我是個書呆子,我也不聰明?!焙剔〕螳i的方向望去,對他說道:“讓你失望了。”
珞玦卻對她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沒有哦,如果你不帶我去斷月橋,我永遠(yuǎn)找不到白龍?!?p> 他上前拿出手帕擦了擦禾蕖臉上的傷,說:“有些事情我覺得需要你親手由來見證了結(jié)?!?p> 禾蕖先是點了點頭,但反應(yīng)過來,忽然覺得珞玦說這句話似乎有什么言外之意。
珞玦用手搭在了禾蕖有些冰涼的手背上,語氣有些堅定地說道:“你放心,有慕箏在,白龍……祂們會回到神族的?!?p> 慕箏對著禾蕖投來一個自信的目光,他握緊著手中的畫筆。
“等到初光降臨,我會把白龍都送往他們自己的世界?!?p> 這個夜晚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長的是慕箏內(nèi)心的煎熬,短的是白龍與青鳶的時光。
當(dāng)?shù)仄骄€隨著初光拂曉,象征著新生的晨光涂滿在廢墟之上時,慕箏拿出畫筆,在初光的照耀之下,在空中用金色的線條栩栩如生地描繪出白龍的模樣。
祂們隨著畫中的光芒消逝,仿佛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界一般。
奇怪的是,青鳶竟然也跟著白龍一塊消逝,她趴在白龍的身邊,輕柔的手撫摸著白龍,她的眼神總是若有所思,如同一旁初冬樹上寥寥無幾飄落的枯葉一般,訴說著她短暫的一生。而慕箏卻仍未知她的一二。
白龍的畫像被收入慕箏手中畫冊里,那是筆盒里的畫冊,珞玦說過,這盒子什么東西都能縮小放進(jìn)去。
在畫冊第一頁之中,慕箏還在白龍的身邊畫下了青鳶模糊的剪影。
慕箏轉(zhuǎn)頭對禾蕖說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那片湖嗎?”
禾蕖點點頭說:“我當(dāng)然記得。”
“我想回去看看,在哪里畫一幅畫?!?p> 禾蕖與珞玦對視了一會,二人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突然間決定獨自一人前往。
“好吧?!焙剔↑c點頭。
見他們要離開了,慕箏的腦子里卻忽然嗡嗡作響,他身體微微上前叫住禾?。?p> “等等……”
禾蕖微微回頭疑惑道:“還有什么事情嗎?”
卻聽得慕箏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我會很快回來找你的?!?p> 禾蕖微笑著輕輕點頭便轉(zhuǎn)身離去。
慕箏與禾蕖相視而笑,和珞玦離開了這片廢墟,可慕箏的眼神卻滯留在她的背影上,仿佛戀戀不舍。
慕箏一個人在那待了很久才離開,陽光越來越刺眼,他找到了那片久違的絨海。
這是他第一次真真實實地見到這片絨海,以往隔著湖面幻想著這片金色的絨草,如今隨著冬天的到來已逐漸枯萎。但他知道,春天的時候,絨花依然會再次盛放。
他走近湖邊的那個小木屋,看著木門上面點點青苔,他仿佛聞見了一股潮濕木頭的腐爛氣味,他推開嘎吱作響的木門,里面除了一臺布滿灰塵和蛛絲的老舊桌子,其他空無一物。
慕箏有些好奇,原來這座房子已經(jīng)放在這里那么久了嗎?回想起來竟有些細(xì)思極恐。
慕箏走過去,坐上了桌子旁又硬又冰冷的椅子,身體不由地顫抖起來,他的眼睛望向前方敞開的木門,冬日的北風(fēng)吹進(jìn)來,掠過他的耳邊不斷發(fā)出尖銳的聲音。
慕箏拿起畫冊準(zhǔn)備重新畫一副《絨海之夢》,可他拿起畫筆卻不知從何下手了,他嘆了口氣,喃喃道:“早知道,還是讓禾蕖來一下好了?!?p> 過了一會兒,他又馬上搖搖頭:“誒……不行不行,萬一她知道我暗戀她怎么辦?”
他坐著發(fā)呆了很久,一筆未動。
他噗地一下起身,決定不畫了,慕箏緩慢將畫筆收起,背著起來就準(zhǔn)備離開。
就在這時,他的腦中卻在一瞬間突然煞白,眼前頓時漆黑一片,失去了意識,身體重重跌倒在脆弱的地板,發(fā)出一陣沉重的響聲。
這聲音震驚起了木屋上停留著的幾只三色鳥,鳥兒們受到驚嚇撲棱起翅膀。
“救救我……”
慕箏呼喊的余音也隨著三色鳥的驚慌失措飛走,一起消失不見。
絨草被冬日的寒風(fēng)繼續(xù)吹著,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樣地靜謐無聲。過了幾天,湖水慢慢凍結(jié),下起了鵝毛大雪。
三色鳥躲進(jìn)木屋避雪,它們有的停在桌案上,有的停在慕箏的軀體之上。有一只鳥兒啄啄慕箏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動靜,于是又開始啄啄他的手。
凜冽的風(fēng)雪不斷吹進(jìn)木屋,三色鳥們不再停留在桌子上,開始幾只抱成一團(tuán),縮在木屋的角落依偎取暖。
就在此時,不遠(yuǎn)處似乎有一個穿著白色斗篷戴著兜帽的人正在接近,她的靴子踩進(jìn)厚厚的雪地,發(fā)出輕微的嘎吱響,正慢慢靠近木屋。
少女放下兜帽,一頭金色的頭發(fā)格外引人注目。她用戴著手套的雙手,拂去了慕箏身上覆蓋的雪。
她看到,那雙緊閉的雙眼,一動不動,就像沒有了任何生命跡象一般。
禾蕖輕輕搖晃著慕箏的身體,呼喊著:“慕箏,快醒醒!快醒醒呀!”
站在少女身后的珞玦也上前蹲下竟開始不斷扇著慕箏的耳光,嘴里不斷喊道:
“快起來呀!慕兄,禾蕖來看你了?!?p> “禾?。??”
慕箏聽到禾蕖二字,頓時跟打了雞血一樣,跳起來,霎時間嚇了二人一大跳。
珞玦上前揪住慕箏的耳朵,憤憤道:“你不是來畫畫的嗎?你的畫呢?你這懶鬼居然跑到這里來睡了這么多天的覺。”
慕箏可是疼的哇哇叫起來:“哇哇!疼啊疼啊!”
珞玦松開揪著他耳朵的手,說:
“知道疼咯?”
“嘶!對呀,當(dāng)然知道疼了……”
慕箏此時竟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拍腦袋才瞬間意識到,只見他轉(zhuǎn)過頭一臉欣喜的說:“我……我知道疼啦?我已經(jīng)成為抵神了?”
珞玦笑著說:“是啊,恭喜你了!”
慕箏站起疲憊的身軀,說道:“可是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抵神的?”
珞玦回答說:“從你給白龍畫像的時候,至于你后面你為什么昏倒,可能是因為畫像的時候消耗太多能量吧?!?p> 慕箏不可思議道:“畫像居然會消耗那么多能量!?”
“是啊,你可要小心咯……”
慕箏說:“那都過了幾天了,你們怎么來找我?”
一旁的禾蕖笑盈盈地說:“不是都說,藝術(shù)家要創(chuàng)作好作品,最快也要好幾天才能完成嗎……可如今,我們是看風(fēng)雪太大了所以有些不放心。”
慕箏一時頓住,說:“啊……是這樣啊?!?p> 珞玦冷的哆哆嗦嗦,上前用冰冷的手拉了拉二人的衣服,說道:“風(fēng)雪太大了,我們趕快離開吧?!?p> 他們離開了這片雪地??僧?dāng)慕箏走的時候,卻在路上回頭望了一眼,他的視線因為隔著不斷飄落的飛雪,漸漸模糊起來,他緩慢的腳步在雪地停頓了一會兒便馬上轉(zhuǎn)頭加快腳步。
整個長玄序一到這樣的日子便成了銀裝素裹,這場風(fēng)雪似乎持續(xù)了兩周,比以往的冬天更冷了起來。到第三周的時候,三色鳥趁著風(fēng)雪小些的時候,已經(jīng)全部離開了。
絨草被風(fēng)雪吹地沙沙作響,細(xì)細(xì)的草尾輕輕與雪花碰撞。而小木屋里那張破舊桌子也已經(jīng)完全被厚厚的積雪覆蓋。
雪下的太大了……今年的深冬冷的讓這個世界毫無生氣,就連那幾只往年執(zhí)著不肯離開的三色鳥也已經(jīng)不再繼續(xù)留在這里了。
也許,等到來年春天,冰雪融化,當(dāng)絨草再次開出金色的絨花時,它們還會再次歸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