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瘦得只剩皮包骨頭,顴骨高聳,雙目低陷,面皮堆滿疙瘩,當(dāng)真如僵尸一般。頭發(fā)垂肩,發(fā)際束一個銅箍,頸下懸著纓絡(luò),仿佛是以人的背脊骨穿成。穿一件奇大的布袍,在他身上便如搭在衣架上。手中拄一根手杖,似乎是本兩根脛骨結(jié)成,頂上一個小骷髏頭,森然嚇人。
少沖被他嚇得語無倫次:“你……你是人是鬼?……”
那人道:“佛爺我外號‘吸血頭陀’,你說是人是鬼?小子,你沒餓,佛爺可餓了?!鄙ひ艏饧?xì)嘶啞,仿佛被什么卡住了喉嚨似的,又如同一面破鼓作響。說著話伸出一只枯木一般的手來,摸少沖臉頸,咧開嘴露出森森白牙,臉上卻呈現(xiàn)不懷好意的笑容。
少沖駭然道:“你餓了,自去找東西吃便是,干么問我?”過了這許久,他身上穴道已解,自能說話活動了。
跛李道:“不用去找,我便吃你。小孩子血鮮肉嫩,佛爺可有些忍不住了?!闭f這話時口涎已嘴角流出,伸出舌頭舔了舔。
少沖使勁搖頭道:“不成,不成,我生了病,病的小孩子不好吃?!?p> 跛李道:“你有沒有病,佛爺還看不出來么?不過你不用急,佛爺我只于每月晦日吸血練功,且留你幾日。”取出一個荷葉包,拿出包子、油餅一類點心,放在地板上,道:“可別餓壞了?!?p> 這句話單聽似乎甚含關(guān)切之意,實則是不想少沖餓壞了吃著不爽口。說罷一瘸一拐出門去,門一關(guān),便是上鎖的聲音。
少沖雖然害怕,卻不會像那小姑娘不吃不喝,當(dāng)下拿起點心便吃,心想:“他媽的吸血鬼總不會在食物中下毒,下毒是毒他自己?!庇窒耄骸澳切」媚锉恍喝饲艚乙葎e人,哪知自己也給人囚禁起來。那小姑娘逃不出去,總還是少莊主夫人,我少沖逃不出去,就成了吸血鬼口中美味了?!泵獠涣俗员試@一回。
他想尋機逃走,眼前置身一間小屋子中,大門緊鎖,四周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細(xì)聽還有水流聲,船夫號子聲,小屋子也不?;蝿忧耙?,才知是在一艘船上。心想:“待會兒那吸血鬼進來,我便沖出去。一下水,他就追我不著了?!?p> 他主意已定,坐下靜待,想著太公是不是還在藏劍山莊,出去到哪里會他們,還有那個小姑娘處境如何,她若今晚等不到自己,必會怪自己言而無信,又想真正的俠士豈能言無而信,一定要天黑之前趕回藏劍山莊。這會兒他卻盼著吸血鬼快快進來。
等了老半天,艙門終于打開,少沖在那人跨進三步之時,立即朝門沖出。正當(dāng)跨出門坎,卻見李頭陀不知何時竟已移身船外,止步不及,立刻撞入他懷中。
跛李把他拎進艙,關(guān)了門,道:“進了本佛爺?shù)氖终菩?,別指望逃走。小子,你識不識字?”
少沖心想:“他干么問我識不識字?我若識字,難道他吃了我,本來不識字也識了字?但他若恰喜歡吃肚子里沒墨水的人怎么辦?”想了想,說道:“要說不識,卻又識得幾個。若說識字,卻又不多?!?p> 跛李拿出一本書,指著數(shù)行字給少沖看,道:“小子,你將這些字念給佛爺聽,乖乖聽話,如果念得一字不差,說不定佛爺一高興,就放了你?!?p> 少沖道:“好,我念給你聽。”一把奪過書,掃了一眼,見那書紙泛黃,頗顯破舊,那頁上的這字也都是熟字,眨眨眼睛道:“我識得的。不過你須答應(yīng)我救一個人,我才念給你聽。”
跛李道:“休與佛爺講價錢,快念,本佛爺也識得的,你小子倘有一字念的不對,我揪下你腦袋喂王八。”
少沖伸了伸舌頭,心道:“我腦袋喂王八,你要吃我,難道你是王八?”這話可不能說出來,只好照著字念道:“漏無聲水自沉遙玉丹山紅日遠(yuǎn)想拱……”一口氣念罷,連自已也喘不過氣來,說道:“完啦?!毙南聟s道:“這是什么文章,真正狗屁不通?!?p> 跛李道:“這是什么意思?”
少沖皺眉道:“這個,我不知道啊,可惜,要是她在這兒,必當(dāng)一讀即知。”
跛李急問道:“她是誰?”
少沖道:“她呀,大大的才女,被小惡人王光智搶作新娘子。這會兒怕是在哭鼻子呢。”
跛李一笑,卻比哭還難看,說道:“你無非想救那個小丫頭。姓蒲的是老學(xué)究,他都解不出來,一個小丫頭有什么能耐?”想了一會兒,又道:“嗯,王光智在揚州瘦西湖遇到小丫頭時,那小丫頭確在做詩,說不定還真是個才女。嘿嘿,就算她不會解讀,還是一餐美味,總比你這臭小子香些?!闭f罷奪過書關(guān)門而去。
少沖叫道:“喂,白天山莊防范得緊,你晚上去請那小姑娘,她若不信你,你就說受一位少年英雄相托,前來搭救?!?p> 跛李并不答言,只叫船夫靠岸。
少沖心想:“小姑娘出了狼嘴又入虎口,那又別無他法,誰叫我答應(yīng)人家的事總不能失言。”又想:“那鬼頭陀怎么不去問長胡子教書先生,啊,是了,長胡子教書先生騙褚仁杰才這么說的,其實他也不知?!?p> 這一等足足等了四、五個時辰,天已盡黑,才聽到有人上船。
門開處,跛李肩上扛著一人,一拐一拐進來,罵罵咧咧地道:“他媽的蒲老匹夫,若不是佛爺跑的快,險些被他封了穴道,嘿嘿,一指彈果不簡單。
說著話點著蠟燭,將肩頭的人撂在一張方桌上,那人身形單薄,正是昨晚遇見的那少女。此時雙目緊閉,鬢發(fā)散亂,胸口一起一伏。
少沖捉住她雙肩,叫道:“喂,你醒醒……”搖得兩下,小姑娘睜開眼,“哇”的一聲大叫,立時撲入少沖懷中,連叫:“鬼!鬼!……”少沖也“啊”的大叫,想要掙開,卻被她死死抱住。
跛李斜睨著眼,不懷好意地道:“瞧你兩個家伙,倒像是一對鴛鴦。佛爺不如養(yǎng)起來,待你們生出小鴛鴦、小小鴛鴦,有得吃了。哈哈……”笑聲中關(guān)門而去。
少女好半天才回過神,說道:“那丑鬼說受一位少年英雄相托來救,原來少年英雄就是你。今天那小惡人逼我跟他成親……”她說到“成親”二字,臉上飛紅,低著不頭敢看少沖,又道:“我沒允他,他氣急敗壞,說今晚要霸王硬上弓。到了晚上,我怕得很,你卻久久不來。那小惡人喝醉了酒,說出來的話又臭又難聽,我……我想撞墻自盡”少沖忙叫道:“撞不得!”少女問道:“我不想活了,為什么撞不得?”少沖搔搔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她撞不得,囁嚅道:“我,我,人死就不成了,你爹娘,總而言之,你不能撞墻?!?p> 少女似懂非懂的點點頭,道:“我被小惡人抱住,一點力氣也沒有,撞不到墻。忽然來了個丑鬼,和小惡人打了起來,小惡人打不過,沒幾下就被扭斷了脖子。我最恨人家打打殺殺,又見死了人,害怕得不得了。便在這時,小惡人的爹趕了來,還有一個長胡子教書先生,兩人打丑鬼一個。這一回丑鬼不是對手,便抱起我說受一位少年英雄相托相救,我見他丑得要死,立即昏了過去,后來的事便不知道了?!@里是什么地方?”
她這時才想起男女授受不清,忙掙脫少沖走到一旁,臉更紅了。燈燭映照下,酡顏更加嬌美動人。少沖初逢少艾,不由得看得癡了。
那少女道:“喂,我下次見到你,不知道叫你什么?”說這話時不敢正眼瞧少沖,自是鼓了很大勇氣。
少沖道:“我名叫少沖,你呢?”他怕別人知道自己沒有姓,便沒有說。
蘇小樓道:“我爹爹姓蘇,上紀(jì)下昌,我爹呼我小樓?!彼緛砜梢灾闭f姓名,偏要拐著彎說出來。
少沖心想:“人美,名字也美?!庇窒肫鹨皇?,道:“你在藏劍山莊,有沒有看到一個白胡子老公公?”
蘇小樓道:“沒有啊,我只看到長胡子教書先生和花白胡子?!?p> 少沖心想:“太公與褚仁杰翻了臉,那鬼地方待不下去,必是離開了山莊。”
蘇小樓又道:“那丑鬼為什么聽你的話?”
少沖一下子有了神氣,道:“他是我手下敗將,答應(yīng)做我一個月的奴才。我指東,他不敢往東,我指西,他不敢往東?!?p> 蘇小樓望著少沖,滿含崇拜的神情道:“真的?你好了不起哦。可是他為什么把我倆鎖在屋里?”
少沖微怔,瞎說道:“那船老大是不好人,丑鬼怕咱倆受欺負(fù),因此上了鎖?!闭f完這話,見蘇小樓點頭,竟是信了,舒了口氣,心想:“好險!幸好我會圓謊,險些露了馬腳。”
這時跛李拿了些吃食來,有鴨腳板、鳳爪、豬手之類鹵食,也算豐盛。
少沖心道:“你倒知趣,幫著我圓謊。”便老實不客氣大吃特吃。
蘇小樓雖脫險地,仍然神思不屬,隨便吃了些。
飯后跛李道:“喂,小丫頭,你吃了佛爺?shù)娘垼自捳f: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佛爺有首詩,你給解讀解讀。”
蘇小樓望了少沖一眼,心道:“你這奴仆面相兇惡,對人也不怎么禮貌?!?p> 少沖猜到她心中所想,便對跛李道:“喂,‘吸血鬼’,她是我的朋友,你說話禮貌些。你有求于她,更要加倍的禮貌。”
跛李瞪了他一眼,心想從來沒有人敢跟他說話這么大聲,只是眼下要揭開一樁大秘密,不得不求人,只好隱忍不發(fā),說道:“小妹妹,那飯是我自愿送給你吃的,有點小事向你請教。”仍將那五十六字怪詩指給她看,心道:“你要是令佛爺失望,佛爺立刻煮了你下酒。”
蘇小樓默念了幾遍,搖搖頭,一臉茫然,自是不知其意。
跛李怒道:“你真的不知道?”
少沖見他目放兇光,忙把蘇小樓拉到自己背后,道:“這怪詩連聰明絕頂?shù)年柮鞴惨怀圆缓炔凰簧厦┓肯肷掀咛炱咭?,……?p> 這時蘇小樓插言道:“不吃不喝不睡不上茅房,怎么可能?這人除非是泥塑菩薩……”
少沖沒理會她,續(xù)道:“蘇姑娘再聰明,總聰明不過陽明公。好歹也要他個……”心想時日說多了他等不及,說少了于自己不利,還沒想到一個好天數(shù),跛李已道:“小娃娃,佛爺給你十天,十天若解讀不了,嘿嘿,兩個娃娃燉成一鍋鴛鴦湯,給佛爺解饞?!苯刑K小樓將詩一字不落死背下來。
蘇小樓見他惡相,不敢不依,默讀兩遍,緊記心頭。跛李袖了書出去。
少沖見蘇小樓的眼神中似有不解,訕笑道:“一個月正好今日到期,我又得了一種怪病,武功大不如從前,現(xiàn)下是打不過他了?!?p> 蘇小樓道:“我已經(jīng)離家十多天了,我爹會著急的,我,我想家?!闭f著話流下淚來。
少沖心中一痛,心想她有家可想,自己卻無家可歸。仍是編著話勸慰她,言談中得知她爹蘇紀(jì)昌是洛陽中原鏢局的總鏢頭,家道頗為殷實。
她從小養(yǎng)于深閨,日日與琴棋書畫為伴,從詩詞中領(lǐng)會江南之美,心生向往,決意江南一游。無奈被爹以“江湖險惡”為由拒絕,于是趁其外出走鏢不在,便與一個丫頭私自離家出走。兩人都沒什么江湖歷練,所謂有錢走遍天下,好在身上有的是銀子、銀票,游完蘇州、無錫,聽說揚州的瘦西湖風(fēng)景宜人,才到瘦西湖第一天,便給在此游玩的王光智遇到,糾纏不清,三言兩語之下,王光智已摸清蘇小樓的脾性,邀她作客自己的山莊,說那里名勝古跡無不是江南極致。二人從未受過騙,以為世上人人都如她們只說實話,不說謊話,當(dāng)時便信了。這一去風(fēng)景自然沒看成,途中與隨從丫頭也失散了。
少沖道:“這有了這次教訓(xùn),下回可要當(dāng)心了,世上可不都是好人。就是咱們太公,這回也上了當(dāng)?!?p> 蘇小樓便問:“你太公是誰?”
少沖道:“我自小無父無母,是太公收養(yǎng)了我?!碑?dāng)下將武師彥如率一家赴淮剿匪,如何進了藏劍山莊,那莊主夫人待客周到熱情,卻是想騙太公說出什么心法密訣,莊主“花白胡子”居然也沒死。少沖只是聽到蒲劍書與武師彥的對話,至于什么“雙簧戲”,他卻不甚了了。
二人雖有男女之別,但年紀(jì)都還小,于共處一室也沒怎么在意。這十天當(dāng)中,除了不能自由出艙,吃喝拉撒倒不用愁。那首怪詩實在太過深奧,二人起初還冥思苦想,后來就擲諸腦后了。只不過在跛李送飯之時,還裝作冥思狀。別的時候,便由少沖說自己兒時的趣事,諸如搗泥鰍洞誤抓了蛇,蜈蚣打敗了雞等等,蘇小樓聞所未聞,自是聽得有趣。但只是靜靜的聽著,并不說話。有時抿嘴一笑,臉上便浮起一對梨渦。少沖看著極是開心。
后來講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少沖大罵法海卑鄙無恥,語多粗俗。蘇小樓道:“法海不過多管閑事,怎么卑鄙無恥了?”少沖激憤道:“臭和尚沒老婆,看不慣人家夫妻恩愛,便騙許仙他娘子是妖精,把他關(guān)在金山寺,還不卑鄙?白娘子為救相公才水漫金山,臭和尚便去天庭告御狀,反咬一口,這不是無恥么?天上的皇帝和臭和尚是一伙,自然聽他的話,派天兵天將把白娘子鎮(zhèn)在雷峰塔里,說什么‘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白娘子才得與相公相見’,你說這法??蓯翰豢蓯海吭蹅兘系陌傩瞻筒坏盟沽怂闪瞬藕?,你知不知道,后來玉皇大帝也怪法海多事,法海畏罪潛逃,躲來躲去,就躲到了田螺里。你信不信,等咱們出去了,我摸個田螺給你看,擔(dān)保里面有個光頭和尚?!?p> 蘇小樓道:“我這次來江南,原打算去西湖看‘雷峰夕照’的。書上說,雷峰塔是吳國國主錢俶為她亡故的母親的所建。其實法海沒就錯啊,那白娘子是白蛇精變的,和尚以降妖伏怪為已任,沒什么不對啊?!?p> 少沖道:“不對,不對,白娘子就算是妖精,也是好妖精,那許仙前世救了她命,她也知道報恩,換作了臭和尚,他心高氣傲,不但不領(lǐng)情,說不定還恩將仇報?!?p> 蘇小樓道:“我爹說,人是人,妖是妖,妖就算變成了人的模樣,終究還是妖。”
少沖一聽急了,道:“呸呸呸,你爹真正胡說八道。”
蘇小樓見他蠻不講理,立時珠淚濺落,泣道:“你,……你這個人怎么不講理?”
少沖一見她落淚,便即失悔,但要他認(rèn)錯,卻是不能。他并非僅僅喜歡白娘子而一力為她辯護,只因他在別人眼中是海盜賤種,黃管家還說什么“海盜的兒子定是海盜”,便不能與好人同列,適才聽她說“妖永遠(yuǎn)成不了人”,便免不了跟她急。
兩人爭紅了臉,接下來的兩天,蘇小樓再也不和少沖說話。少沖心想:“你不理我?你只不過出身好些,就瞧不起我,我好稀罕么?”便也不理她。
不覺十天之期將至,到第九天下午,兩人都在各想心事,忽聽艙外有人說話。
一人道:“李二哥,兄弟找得你好苦,大哥叫你回去,山寨出大事了?!?p> 跛李的聲音道:“佛爺忙得很,這是他自找的,我可幫不了。”
又一人道:“李二哥,鏟平幫欺負(fù)到咱們家門口了,請你無論如何回去一趟,兄弟們也好有個交待?!?p> 跛李冷冷的道:“我早勸過他加入白蓮教,他不聽我勸,非要自立門戶。可惜經(jīng)營無方,門戶狹窄,如今的江湖,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鏟平幫崛起于太行,勢力日熾,吞并我漕幫是遲早的事。要是早加入白蓮教,有大樹蔽蔭,總好過被狼吃掉。”
先一人道:“一個是魔,一個是狼,被誰吃了都非好事。眼前之事,還請李二哥念在咱們結(jié)義一場的份上,不計前嫌,共抗危難?!?p> 那跛李道:“佛爺自今日起退出漕幫,你們快滾,休來羅唣!”
話音剛落,便聽啪的一聲,一枝鏢打在艙門上,鏢尖插進來足有一寸,可見擲鏢人力道不弱。
跛李道:“好你個‘大頭鬼’,竟敢用暗器傷我!你藏在艙里就以為佛爺瞧不見?”跟著是打斗之聲,想是動上了手。
一人道:“不關(guān)我的事,老大要殺你,我們不過奉命行事。”說話有些喘氣,顯見招架不住。
忽然間打斗聲大作,想是另兩人也加入戰(zhàn)團。
只聽跛李道:“阿貓阿狗也配動爪子?千軍萬馬,佛爺尚且不懼,何況汝等三個廢物?!?p> 便聽有人“啊”的一聲,艙門上破了一個洞,鉆進來一個大大的腦袋,那人頸上如戴了個大枷,進退不得,掙得兩下,艙門合頁脫落,艙門向下便倒,怪叫聲中,“大頭鬼”頭下腳上,雙腳亂蹬,情景頗為滑稽。
少沖瞧著大笑不止。蘇小樓這會兒害怕已極,躲在桌子下抱成一團,栗栗發(fā)抖。
艙外甲板四人相斗正烈。來的三人兩個拿刀,另一個空手。李頭陀竄高伏低,身形卻比三人靈捷多了,絲毫不個跛了腳的人。那三人漸漸招架不住,忽然江上有三艘快船急速靠過來,跳上來十來勁裝漢子。
李頭陀罵道:“他媽的,鏟平幫的火都燒到家門口了,你們還大舉出動對付佛爺。”一腳踢出,立將一人踢入江心。手一伸,又抓住一人,只聽“咔嚓”兩聲,那人脖子已被生生扭斷,其余人見他如此兇悍,不敢攏前。
頭目陳功叫道:“這跛子不會水,大伙兒抓住他啊,大哥重重有賞。”
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些人聽說有重賞,個個奮勇,人人爭先。李頭陀眼見雙拳難敵四手,涌身跳入江中。來人中立有數(shù)人跟著入水。一會兒工夫,就見兩人露出水面,抱著一人,正是李頭陀。兩人將他抬到甲板上,繩索綁了雙腳,再頭下腳上的控水。
半晌李頭陀醒來,罵道:“龜孫子,佛爺不報此仇,誓不為人……”已然有氣無力。他武功遠(yuǎn)高于這些人,終因不會水落于人手,心中怎肯服氣。
陳功道:“李二哥,大哥說啦,他與你結(jié)義一場。只要你交出那本書,咱們便網(wǎng)開一面,放你一條生路?!?p> 跛李詭笑道:“晚啦,適才佛爺落水之時就喂了魚了啦?!?p> 陳功臉色突變,搜跛李全身,一無所得,忙叫嘍羅:“下水找!”
幾人跳入江中搜尋,那江水川流不息,書入江中,只能望江興嘆。果然搜尋的人上來,都說“沒有”。
陳功道:“找不到書,只好將這頭陀押回山寨交差?!?p> 眾鹽梟將李頭陀抬到自己的船上,忽然有嘍羅叫道:“五爺,這里有兩個娃娃。”陳功進艙瞧了一眼,道:“大哥要開香堂,這兩個娃娃正好用來活祭?!?p> 幾名大漢進艙不由分說將少沖和蘇小樓捆在一起,抬到另一艘船上。一行共四艘船,逆流進發(fā)。眾鹽梟恨李頭陀從前的暴虐,這一下落于手中,對他自是百般折辱,于二人卻不予理睬。
少沖心想太公正要搗他們的老巢,此去或許能與太公相會,就怕這伙人先下殺手。
直捱到太陽下山,船才靠岸,岸上早有數(shù)人接引。二人被封了嘴,蒙了眼,抬著離船上山。少沖心想:我記住方位,別到時分不清東南西北。他一直想著如何拐個彎,下一個坎,該是東北方,如何拐個彎,下一個坡,該是向西。起初還記得大概方位,約摸走了六七里地,驀地暗叫糟糕,只覺水賊似乎在繞圈子,繞來繞去,繞得他昏頭轉(zhuǎn)向,已然分不清方向。再過不久,耳邊鬧嚷嚷的,想是已到了山寨。
聽陳功道:“大哥呢?”有人答道:“回三爺?shù)脑?,大哥在聚義廳待客,正問三爺呢。”陳功又問:“什么客人?”那人道:“聽說是鏟平幫狂風(fēng)堂堂主姜公釣?!?p> 陳功便道:“我去瞧瞧?!狈愿绹D羅把少沖二人關(guān)起來。來到大廳的長窗外,已聽到大哥葉彪說話聲。守門的高聲叫道:“三爺回來了?!崩锩?zhèn)鱽砣~彪的的聲音道:“叫他進來?!?p> 陳功徑自邁入大廳,只見上首客位上坐著一老者,打份甚是奇特,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腰挎一個魚簍,扎著褲管,腳穿無耳草鞋,仿佛才打魚歸來的漁夫。身后立了兩個勁裝漢子。右首上位是個精悍漢子,面皮黝黑,盡是風(fēng)霜之色。左首分別是漕幫老四呂汝才、老五巴三娘。
陳功走到葉彪身邊,附耳說道:“老三人是找到了,只是他不肯回來,兄弟們還差此命喪他手中?!?p> 葉彪點點頭道:“大哥給你引見兩位客人?!敝噶艘幌驴臀坏睦险?,道:“鏟平幫的姜堂主?!?p> 陳功抱揖為禮,道了聲“久仰!”
姜公釣只“嗯”了一聲,渾沒將陳功看在眼里。陳功雖心中有氣,卻沒發(fā)作,跟著葉彪引見右首上位的客人道:“中原鏢局大當(dāng)家蘇紀(jì)昌蘇總鏢頭?!?p> 蘇紀(jì)昌立起身,笑容滿面的作禮道:“幸會!幸會!”
陳功作揖還禮,心道:“畢竟蘇鏢頭好結(jié)納?!?p> 姜公釣咳嗽一聲,道:“漕幫五大頭領(lǐng)現(xiàn)下到了四位,還有一位呢?”
葉彪道:“李頭陀來不來不關(guān)緊要。姓葉的還是那句話,漕幫我是老大,入不入伙我說了算。”
姜公釣道:“葉老弟,你信不信我鏟平幫可在一夜之間踏平你山寨?”
葉彪聞言跳了起來,面有慍色道:“你鏟平幫不過一群烏合之眾,胡吹什么大氣?”
姜公釣道:“也罷。”向身后大漢一打手勢,那大漢立即會意,快步出廳。眾人不知他要做什么,卻聽廳外響起一聲號角,連響三下,甚是短促。第三聲剛停,立聽遠(yuǎn)處四面八方都有吶喊聲,此起彼伏,聽聲音人數(shù)頗眾。
葉彪、陳功、呂汝才、巴三娘驚得面面相覷,便有嘍羅進廳稟報:“大哥,山下突然現(xiàn)出大批人,將要道封鎖。黑夜之中,瞧不清有多少人。”
葉彪瞧了一眼姜公釣,見他似笑非笑,心道:“你果然不是空手而來?!闭f道:“你待怎樣?”
姜公釣道:“你我都是道上混的,肩膀齊為兄弟。我也不想看到兄弟相殘。咱們大王臨行前交待我:‘姜堂主,你務(wù)必對葉兄弟客客氣氣轉(zhuǎn)達(dá)我的意思,天下將亂,強者為王。葉兄弟販賣私鹽,朝廷早晚派兵征剿,漕幫和我們鏟平幫同屬綠林同道,分則弱,合則強。好比一根筷子易折,折斷一把筷子卻難了許多。漕幫入我鏟平幫,大伙兒都有好處;漕幫不入我鏟平幫,我鏟平幫不損分毫,漕幫卻要大大吃虧。總而言之,漕幫入伙鏟平幫,全是為了葉兄弟及合幫上下兄弟好?!野堰@話帶到了,不知葉幫主意下如何?”
葉彪“哼”了一聲,道:“說得好聽,葉某生平還見過不要錢的買賣?!?p> 姜公釣道:“不但不要錢,還倒送你一筆銀子?!碑?dāng)下拊掌三下,從廳處進來四個黑衣漢,抬著一個大鐵皮箱,放在廳中央。啟鎖開了蓋,光華耀眼,竟是一大箱金磚銀錠。
葉彪等人以販私鹽起家,鹽利雖豐,但南來北往花銷也大,比不得馬幫、金刀寨等盜匪打家動舍,坐地生財。這么多的金銀還是頭一回見到。呂汝才眼都看直了,走上前摸著金磚銀錠再也不忍離手。巴三娘道:“大哥,鏟平幫有錢有勢,咱們便入了吧?”
葉彪沒有言語,不知在想什么。
姜公釣見他遲疑,道:“葉兄弟還有什么好考慮的?”
葉彪道:“金銀珠寶我漕幫多的是?!?p> 姜公釣道:“我跟你打個賭,貴幫若能拿出一萬兩銀子,姜某再無話說。但若拿不出,嘿嘿,這里蘇鏢頭可作見證?!?p> 葉彪走到陳功身邊,低聲問道:“咱們帳上有多少銀子?”
陳功道:“本月尚未結(jié)帳,上月底是三千二百多兩,湊上大伙兒的私房錢最多不過四千兩?!?p> 姜公釣哈哈一笑,道:“怎樣?葉兄弟速速布置香堂,你我歃血為盟。我鏟平幫分內(nèi)四堂外八堂,你漕幫以后歸我狂風(fēng)堂管轄,這箱金銀便是定禮?!?p> 葉彪無話可說,正此時,忽有嘍羅來報事。葉彪聽了,仰天大笑,道:“真是天助我也?!鞭D(zhuǎn)頭向姜公釣道:“我若真能拿出一萬兩銀子,你鏟平幫就可罷休么?”
姜公釣不知他何以前憂后喜,說道:“這里人蘇鏢頭作見證,姜某當(dāng)然說話算數(shù)?!?p> 葉彪道:“好極!還請姜堂主、蘇鏢頭隨葉某出去瞧瞧?!?p> 姜蘇二人不知他有何用意,還是隨他來到廳外。廳外兩堆篝火照映下,停了兩口棺材。姜蘇二人更是摸不著頭腦,心想:“他總不會來個魚死網(wǎng)破吧?”
一名嘍羅道:“小的們在江上巡邏,申末時分,開來一艘大船船上一個老翁和一個小孩不知為著何事與另一個漢子械斗,最后都掉進江中不知去向。小的奇怪,便同趙、吳兩位兄弟上船看個究竟。船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卻停了兩口棺材,一口敞著蓋,里面盡是金銀珠寶,還撒了一地。打開另一口,也是滿滿的珠寶。小的們大呼佼幸,白白的發(fā)了筆橫財,便載了回來。上山時被鏟平幫的人盤詰,他們見是棺材,還罵咱們……”他忽覺說出原話來大大不妥,忙略過道:“咱們升官發(fā)財,他們見了眼紅?!?p> 葉彪心想:“莫非是那個大發(fā)狂言的河南佬?前番他載兩口棺材招搖過市,傷了我?guī)筒簧傩值?。后來在楓葉渡翻了船,我派去的人連個尸首也沒找到,大伙兒都以為被另一伙人得手。怎么還好好的?”當(dāng)下也沒細(xì)想,說道:“卞三兒,你干得不錯,回頭你與趙大錘、吳江都有賞賜?!?p> 姜公釣心想:“竟有這等巧事!”原本擠兌葉彪就范,沒想到漕幫飛來橫財。自己有辱使命,回去難向大王交待,他第一念頭便是不信。
葉彪輕笑了一下,走到一口棺材前勁運雙掌,在筍頭上一推。棺蓋滑開,眾人眼前一亮,棺中果然盛滿珠寶。葉彪抑不住心中狂喜,伸雙手去捧。
便在他捧起之時,忽從里面穿出一劍。葉彪想避已是不及,剎那間肩頭一震,身子一斜,那劍擦身而過。在他慌張之際,棺中躍出一人,劍斜劈而下。離葉彪后頸不到二寸之時,那劍蕩開了去。
葉彪見格開劍的乃是姜公釣手一根形似釣魚桿的物事,不用問適才一掌推開自己的也是他了。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他還來得及看清來人是誰,另一口棺材中又躍出一人,亮晃晃的刀已架在他脖子下。姜公釣正想揮桿擊那人手腕,逼他撒手,忽覺背心處被人用什么尖銳的兵刃抵住,駭出一身冷汗,不敢稍動。
漕幫、鏟平幫在場的嘍羅見各自的幫主、堂主落于人手,投鼠忌器,只有喝道:“喂,你們是哪個山頭的?有話好商量,快放了我們幫主?!薄安灰?,敢動咱鏟平幫,早晚把你們滿門連同親朋好友上及八代祖宗統(tǒng)統(tǒng)鏟平?!?p> 猛聽有人哈哈大笑,暗處走出一個高大老者。葉彪見是那河南佬,才知中計。大為懊悔,說道:“你是什么人?何以要與我漕幫過不去?”
來人正是武師彥。自藏劍山莊與褚仁杰翻臉,又失了少沖,與黃管家等人辭去。劍譜雖為被李頭陀得去,褚夫人還想再逼武師彥說出心法秘密,但因李頭陀再闖山莊,愛子死于非命,變故突起,方寸大亂。武師彥等人得以全身而去,連兩口棺材也沒忘了帶走。
一行人離開后一邊打聽少沖下落,一邊籌劃繅匪。后來發(fā)現(xiàn)漕幫的巡船,一面派黃管家到地方上請兵,一面設(shè)計引鹽梟帶路。地方上百般推脫,后答應(yīng)出動兵卒一千人。藏在棺材中的是武甲、武乙二人。武師彥、黃管家則尾躡其后,一路上避開了盯梢,直到山寨聚義廳,都無人知覺。偷聽廳中眾人說話,才知還有鏟平幫的人頭目。事機一發(fā)動,黃管家便拿丈二長矛制住姜公釣。
葉彪財迷心竅,絲毫未覺危機。就是久經(jīng)江湖風(fēng)浪的姜公釣,適才只留意葉彪和兩個刺客,哪想到背后有人。
武師彥說道:“丈夫不虛生世間,本意滅虜救河山。爾等做什么事不好,偏要做有一天沒一日的盜匪?!?p> 武名揚道:“朝廷派兵剿殺爾等逆賊,武將軍是正部先鋒,立狀智取漕幫,不費一兵一卒?!边@自然是他編的瞎話,好為太公長臉。
黃管家一聲唿哨,跟著一千名兵卒持戈出現(xiàn),圍成一圈,將眾人包圍。千夫長叫道:“反賊速即繳械投降,否則格殺毋論!”
葉彪討?zhàn)埖溃骸安灰獨⑽?,我投降便是?!?p> 武師彥忽想到什么,盯著葉彪看了一會兒,低頭自語道:“不對,不對?!?p> 黃管家問道:“將軍,怎么了?”
武師彥道:“他不是葉老大。”他先前使激將法激葉老大現(xiàn)身,哪知未能盡如所料,就隱覺不對勁,他雖未真正見過麻原,但眼前的葉老大一加威嚇便討?zhàn)?,與他所了解的麻原判若兩人,心中一個推測異常清晰起來:“葉老大是麻原的一個傀儡?!彼荒罴按耍泽@非?。骸氨緛砦野禂趁?,攻了個出其不意,如今反成了我明敵暗,豈不危險之極?”不禁掃眼四望,大生戒惕之心。
陳功、呂汝才、巴三娘你望我,我望你,不知這老者在說什么。
姜公釣道:“他明明便是葉老大,老兄為何說他不是?!?p> 武師彥道:“他是葉彪不假,卻不是漕幫老大?!?p> 葉彪聞此,忙叫道:“我是葉彪,也是葉老大?!鄙裆鼻?,生怕別人不信。
武師彥道:“你要我饒你可以,須得將功折罪,說出麻原的藏身之處。”
葉彪臉色大變,道:“你說什么?什么麻原?”武師彥道:“你與倭人勾結(jié),做出漢奸之事,以為我不知道?”
陳功、呂汝才、巴三娘等人更加不解:老大與倭人有牽連,這事我們怎么不知道?
葉彪脖子一挺,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還問我作甚?”
姜公釣道:“啊,原來你真的不是漕幫老大,難怪老夫要你入伙,你一再推脫。你既不能做主,快叫你老大叫出來,哦,……”他突然想到鏟平幫怎么能與倭寇拉幫結(jié)伙,改口罵道:“他媽的,你怎么與倭寇為伍?”
巴三娘道:“姓葉的,兄弟們跟你在這里落草為寇,可不是為倭人賣命,那倭人在哪里,你說出來咱們?nèi)グ阉槭f斷?!?p> 陳功道:“就是,你不除去這倭人,便不是咱大哥?!?p> 嘉靖年間,江浙沿海商運繁榮,而大明朝廷以天朝上國自居,禁止與海外番國貿(mào)易往來。少數(shù)海商與日本舊朝武士勾結(jié),侵?jǐn)_沿海一帶,燒殺擄掠,無惡不作,便是倭患由來。后來朝廷派兵征繅,經(jīng)戚繼光、俞大猷等人不懈努力,終告平息。但民間對倭寇之痛恨,至今兀自未解。姜公釣、巴三娘等人也是盜匪出身,但一提到倭寇,仍是切齒。
姜公釣道:“武將軍要剿滅倭賊,在下愿效犬馬之勞。不過在下賊心不死,并不想受朝廷招安,將軍別以為在下之意是將功折罪?!?p> 黃管家槍頭往前一頂,道:“誰要你將功折罪了?也不想想你是誰?”
武師彥道:“黃安,放了他?!秉S管家對將軍令出必行,雖不情愿,還是收了鐵槍。
鏟平幫眾嘍羅隨即沖上前衛(wèi)護堂主。
葉彪這時道:“也罷,我便帶你們?nèi)??!?p> 武乙用刀架著他,黃管家快步走上前。武師彥向他一點頭,由武甲打火把在前,押著葉彪出寨。姜公釣率眾嘍羅在后。陳功、呂汝才、巴三娘等人隨后也跟上來。
蘇紀(jì)昌因有要事,不能多有耽擱,當(dāng)下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