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漫長的車程,窗外的平房也越來越稀疏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樹林和農(nóng)田,看來已經(jīng)開到了城市的邊緣。終于,在一段非常顛簸的小路上,車子停了下來。
下了車,我抬頭看了看天,估摸是非要下雨不可了,便讓阿秋從車里取把雨傘出來,可他好像沒聽見我在說什么,轉(zhuǎn)而從后備箱里拿了個吉他包來,我的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想起了一些事情。
“這是什么?”
“小瑞的心愿。”
摸不清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我也就沒再多問——管他呢,反正總會知道的。
走到一戶人家門前,阿秋上去敲了兩下門,出來迎接的是一個精瘦的老頭。
“喲,胡老板,您來了?”
“辦妥了嗎?”
“您放心,雖然倉促了點,但至少該有的都有了,絕對包您滿意!”
在老頭的帶領(lǐng)下,我們一行人向著一片樹林走去,這時我突然想起早上的夢來,便總覺得背后涼颼颼的,時不時回頭望一眼——當然是什么也沒有。
在路上的交談中,我了解到老頭名叫羅軒,和小瑞的關(guān)系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總之都是羅家的人,這點錯不了。老羅說,現(xiàn)在這年頭,找塊能埋人的地實在不易,公墓又太貴了,他們本來就窮苦,也沒那么多講究,往往找棵樹,在旁邊堆個土堆,插個木牌就算作墓了,講究一點才會打塊石碑。鑒于阿秋的一再請求,才專門找先生看了風(fēng)水,又托人打了塊碑來,總之在這里,已經(jīng)算是豪華了。
七繞八繞,終于到了小瑞的墓前,旁邊蹲著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默默地抽著煙。老羅說這是他的兒子,平日里悶頭悶?zāi)X的,不愛說話。
“開始吧?!崩狭_對著他兒子說道。那漢子點了點頭,從旁邊的塑料袋里捧出一個盒子來。
直到此時,那種一直籠罩著我的不真實感才終于散去,只剩下一點淡淡的悲哀了。看到這塊方正的木盒子,我不禁嘆了口氣,才算是接受了小瑞已死的事實。而身旁的強子便再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情緒,嗚嗚地掩面抽噎著,進而越來越悲傷,終于嚎啕大哭起來。
下雨了,一滴、兩滴,不算猛烈,卻讓人冷得發(fā)顫,像極了十年前那個下雨的夜晚。漢子將木盒輕輕放入早已挖好的坑里,又取出一塊玉來,畢恭畢敬地放在了盒子上,隨后撿起一旁的鐵鍬,一鏟一鏟地把土坑填平。接著端出幾盤菜,一壺酒,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在石碑前。做完了這些后,便拿出紙錢、元寶,怕受潮了點不著,于是澆上了酒,一把火點燃了。
阿秋拍了拍強子的背,示意他可以去磕頭了。強子抹了一把眼淚,跪倒在小瑞的墓前,重重地磕了四個響頭,仍是遲遲不愿起身。
“爸,我這次真的再也沒有父親了......”還沒說完,羅強又抱著石碑大哭起來。
我聽著他撕心裂肺的呼號聲,呆呆地望著那塊冰冷的石碑出神。
家父羅瑞,一九九八年八月十一日——二〇三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享年三十四歲。
這不是我第一次參加同齡人的葬禮了,五年前,也是一個雨天,我也是這樣站在妻子的墓前發(fā)呆。
不忍再想了,我強行將思緒從游離中拉了回來,可心里卻空落落的,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沒做。
各自給小瑞鞠了三躬,胡阿秋又拿出一包煙來,給小瑞的墓上放了一根點燃。又給老羅和他兒子塞了一根,知道我不抽,便沒有問我。但我卻向他伸出了手。
“給我一根。”
胡阿秋驚異地看著我,連同手中點火的動作都停滯了。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復(fù)雜,好像在想什么,伸手遞給我一支煙。
“還在想她?”胡阿秋幫我把煙點著。
很嗆,我忍不住咳了兩聲,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出來。“不該是這樣的?!蔽彝谴植诘氖?,胸中涌起千言萬語卻開不了口,只是一直在重復(fù)這句話。
“不該這樣的......”
阿秋沒說話,默默俯身打開了吉他包。
一把木吉他,和我十幾年前用的那把很像。
“這是......”
“小瑞說過,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讓你在他葬禮上彈首曲子。他說,你們約好的?!?p> 我接過那把吉他,忽然想起小瑞曾經(jīng)半開玩笑的話,心中又難過起來。
“可是我說過......”話沒說完,我看著胡阿秋那堅定的目光,忽然閉上了嘴。
這不是我第一次在葬禮上給別人彈曲子了,五年前,也是一個雨天,我也是這樣站在妻子的墓前,給她彈了她以前最喜歡聽的《加州旅館》。
可是我說過我不再彈吉他了,算了,不知道你愛聽什么,老友,就再彈一遍加州吧。
獻給小瑞,獻給我,最后的安魂曲。
調(diào)了調(diào)音,感覺差不多了。手指剛按在琴弦上,第一個音符便應(yīng)聲響起,我的思緒終于不再受控制,進而飄蕩到二〇二七年那虛無縹緲的春天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