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腳的娃娃褲管卷得高高,一屁股蹲在田間的土砌堆上,看著壟間一輛一輛掛著綠銹的鐵皮車悠然地走過,車上滿滿當(dāng)當(dāng)是紅艷艷的地瓜――娃娃瞪大了眼睛,他眼睜睜看著兩三個小頭薯兒從車上跳了下來……
娃娃“騰”地蹦起,不顧麻黃色的馬褲成了泥疙瘩,拍拍手就往壟溝外的黃泥路上躥,哈哈笑著,豁牙都被風(fēng)吹成了哨子。
這是生產(chǎn)隊(duì)的鐵皮車,日頭落西時都要在往邊走一次,有時拉的是滿車人,他們坐在車兜兜里,顛簸著,卻像在平地上一樣嘮著閑兒;有時就像這樣,拉著滿車的地瓜,淘氣的娃娃們會偷偷扒上車,上面有扔的,下面有接的。
車不到,就有一群娃娃背著竹篾筐,坐在路邊等著,囂張得生怕別人看不著。
可是沒人像搪搪這樣,就只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看著娃娃們坐在路邊談天說地,看著娃娃們抬著竹筐滿載而歸……他看得清清楚楚,鐵皮車兜兜里,蹲著個梳了倆小辮的農(nóng)民姐姐,纖細(xì)的手指一甩,幾個沒人要的小頭薯兒就蹦了下來。
搪搪把它們拾起,寶貝似的用小洋褂擦干凈,卷巴卷巴兜在了懷里,迎著陽光,搪搪瞇眼遠(yuǎn)遠(yuǎn)看著那個生產(chǎn)隊(duì)姐姐,只是沒見過車走那么快,只留下一片淡藍(lán)色的衣角。
他兜著地瓜,愣在地上,有些犯呆。
他沒有回家,而是顛顛走到了那扇熟悉的涂著綠漆的木門前,不知道什么時候,那木門已經(jīng)掛滿了調(diào)皮的娃娃用彈弓打出的坑印、點(diǎn)鞭炮燒出的傷痕,以及四道用破碎瓦片劃出的娃娃們的身量,搪搪比劃一下,自己太矮。他仰頭看著那個夠也夠不著的的劃痕,嘟噥著,二哥哥好高啊,比大哥哥還高……
他張了張嘴,豁牙剛露出一點(diǎn)風(fēng),又收了回去。
“改姨――”清脆的童聲還是回蕩在了這條短短的胡同道里,檐下的燕子都被驚翻了巢。
沒人回應(yīng)。
搪搪感覺自己的心臟砰砰地躁動不安,不敢再喊,只能腳尖搓著腳尖,低著頭等著開門。
“吱呀――”木門被擠出了一條縫,門后不是改姨,而是一個高挑的青年,他不說話,冷眼低睨著門外的娃娃。
“二哥哥……”
娃娃著了身洋氣的行頭,只是灰頭土臉的,膝蓋磕破了,屁股上還綴著兩塊泥疙瘩,他拍拍手心,從懷里掏出那幾個寶貝,窘迫的抬頭,最后還是在哥哥冷漠的眼睛下露了怯?!拔蚁肽铷D―我、我想改姨、我想改姨給燒紅薯吃……”
“吱呀――”木門關(guān)上了。
搪搪抱著地瓜,腦袋里嗡嗡犯呆。
劉家是莊上有名有姓的人家,家里四個閨女,兩個留了洋,另兩個也是大學(xué)生,盡管如此,搪搪作為唯一的男娃娃,在家里也是受盡了嬌慣,他坐在胡同道口的石磙上,啃了一口地瓜,很澀,眼淚啪啪就砸下來了。
為什么呢?只是因?yàn)?,改姨家窮困,卻有四個男娃娃,劉家富有,卻只有四個女娃娃……
所以改姨才叫改姨,搪搪才是搪搪。
回了家,搪搪又被父親打了手心,他也不哭不鬧,只是換下了新衣服,走進(jìn)還不熟悉的劉家東屋,奶奶心疼地?cái)埶^去,放下手里的麥秸繩,大鍋也含酸吐出一縷縷黑煙。
“這人哪,就是好忘本兒!”
這是搪搪聽奶奶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手心被呼呼幾口氣,也不覺得疼了。
奶奶塞給他一粒镚子,讓他去追賣糖稀的老媽媽。
老媽媽蹬著三輪車,像一陣風(fēng),刷得一下就從道子里吹過,只留下熱哄哄的麥芽糖香氣在后面燙著娃娃的鼻尖。搪搪手里攥著那粒寶貝镚子,拼命地追啊,嘴里還歇斯底里地喊著,“別走嘞!別走!”他已經(jīng)氣喘吁吁,眼看車子就拐彎躥進(jìn)別家的道子,他追著追著,就哭了,眼淚折射下的青磚泥墻是那么熟悉,“等等我……嗚嗚……”
“等等!嗚嗚媽媽、哥哥……等等我……”
不知道哪里飛出一道黑色的影子,三步并兩步就扒住了三輪車的后兜,逃也似的的老媽媽終于迫停在了道子口,“誰家野小子!”只聽得老媽媽罵了一句。
搪搪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哪里,冰冷的眼神、作疼的手心、生澀的地瓜,他已經(jīng)不敢再回來了,只能轉(zhuǎn)身,手里依舊攥著那粒寶貝镚子,他拼命的往回跑……
“八月里的高粱黃,臘月里是大糖香,正月里的娃娃五月里的胖,二月椿芽兒三月榆錢兒四月槐花兒我想了又想……”
成群結(jié)隊(duì)的娃娃扯著手哼著謠兒,蹦蹦跳跳從搪搪身邊跑過,鼻涕珠兒掛在臉上閃閃發(fā)光。
“老四!”
搪搪還是跑不過那個“野小子”,猛地被他拽了一下肩膀,蹲坐在地上。三哥哥把熱烘烘的糖塊攪稀了,連著竹棍舉在搪搪面前,“叫三哥哥,叫好三哥哥就給你!”
搪搪低著頭,眼淚在泥土路上砸出一個個小坑。
“哭啦?咋的哭啦?”三哥哥轉(zhuǎn)到他面前,沖他身后眨眨眼,搪搪忽然腳下一輕,三哥哥在他面前居然都變矮了,他瞪大眼睛,眼淚被生生咽進(jìn)肚子。
“輕了?!倍绺绻垂醋旖?,把搪搪往上一顛,“走,去燒紅薯,嫂子送來的紅薯,很甜?!?p> 搪搪終于反應(yīng)過來,“嫂子?”
大哥哥要結(jié)婚了。
一直到天沉下來,搪搪才回家,父親堵在大門前,居高臨下,“干什么去了?”
搪搪愣在門外,砰一下砰一下,心臟都要從嘴里跳出來,“燒、燒紅薯……”
那天,父親把二哥哥燒的紅薯摔在地上,還把搪搪關(guān)進(jìn)小黑屋,迷迷登登中,搪搪聽到他說,“這小白眼狼,認(rèn)門了,養(yǎng)不熟!”
母親又在一旁說,“這孩子也挺可憐的,他家里又不要他了……”
搪搪聽不懂,他從一開始就不懂,不懂為什么要管娘叫改姨,管兩個不認(rèn)識的人叫父親母親,不懂為什么哥哥們疼他都要偷偷摸摸,為什么回改姨家就要挨打……
因?yàn)榧依锊灰??娘,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不要他了?p> 春天,乍暖還寒,半夜里有人扒著門晃蕩,蒼老的聲音不停地念叨著,“這鑰匙呢……”
搪搪像是看到了太陽,猛地?fù)湓陂T上,歡欣的眼淚從眼角滑下來,“奶奶!奶奶!”
“唉!我的兒,還沒睡哪?凍毀了我的兒!”
搪搪看到窗戶上有東西動了動,隨即進(jìn)來了一大碗燙滾滾的糖稀,真的是,娃娃永遠(yuǎn)記不住傷心事,搪搪樂起來,“奶奶追上了賣糖稀的老媽媽?”
“對??!奶奶攆上她了!咯咯咯……”
“奶奶,結(jié)婚是什么?大哥哥結(jié)婚為什么會有了嫂子?”
奶奶被逗樂了,“結(jié)婚就是有了個新的家!”
“那……媽、改姨不要大哥哥了?”
“唉咯咯咯……傻搪搪喲!”奶奶喜得拍了拍門,笑得直不起腰,“媽媽當(dāng)然要大哥哥,大哥哥是有兩個家了!”
搪搪不說話,奶奶也不笑了,只是溫和地說,“咱們搪搪也有兩個家,以后,還會有第三個家。”
搪搪又被關(guān)了一天,但這一天,他一點(diǎn)也不傷心,因?yàn)槟棠棠蔷湓挘绿赂杏X小黑屋里都掛上了太陽。后來,奶奶拿著菜刀讓父親把搪搪放了出來,她帶著搪搪去扯花布,哼著小調(diào)踩著踏板,不一會兒,縫紉機(jī)上就吐出了件新衣服。
不是洋氣的小皮褂,而是大紅布的薄坎肩。
奶奶和父親吵了一架,搪搪嚇得躲在桌子底下,只聽見奶奶說,“這人哪,不能忘本,搪搪你們不管,我管!”
奶奶帶他走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走進(jìn)熟悉的胡同道,拐個彎,不知什么時候道子末兒起了家紅磚小院兒,張燈結(jié)彩火綾紅花,改姨和三個哥哥都?xì)g聚一堂,院子里都是人,見了奶奶牽著搪搪來,頓時安靜了許多。
有人拉住奶奶,祝賀著福壽,他們的牙齒是那么尖利,說一句:“搪搪這娃娃好啊……”
“沒有搪搪,這老大哪里得錢娶媳婦!”
大狗嘚兒
直接完結(jié)算了,本來是我往??贤陡灞获g回的一個中篇,在我網(wǎng)盤里吃了兩年灰,閑的沒事就發(fā)這兒了,啊,還是不想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