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舊巷深宅。
一扇古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門外是兩名看似行色匆匆的旅人,二人頭戴斗笠,黑紗沿著外圍低垂,剛巧擋住了來人的臉頰,看身形似一男一女。
女子彈了彈開門時落在身上的塵土,咳嗽了一聲,隨即壓低了帽檐。巷子里家家戶戶炊煙升起,只有這房子里似長久無人居住,顯得與這秋時城巷格格不入。
“這是咱們分堂?”男子語氣中略帶詫異。
“我原以為是的,被你這么一問,現(xiàn)在我也不知了......”女子嘆氣道。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堂堂鬼鏡門門主狄婉辭和鬼鏡門大長老狄昊陽,二人此行便是來汴京打探那一卦中“雙鬼”之事,同時調(diào)查何人在汴京城中屢犯重案且抹黑鬼鏡門。當然,也是來順便看下青書師弟。
霍青書是鬼鏡門執(zhí)法堂堂主,他與狄婉辭、狄昊陽同拜入狄淵門下,那年他年僅3歲。時光荏苒,如今的霍青書儀表堂堂,武藝出眾,早已成了威震武林的一方翹楚。師傅讓位之時,狄昊陽拗不過師妹,堪堪領(lǐng)了個長老之位,不甘寂寞的他硬要拉著霍青書一同做長老,但父親有令,非本姓子弟不得掌派。偏偏霍青書又是個倔驢,雖是孤兒,但不愿隨父改姓,這讓狄昊陽好生煩躁。
狄婉辭亦是孤兒,父親收養(yǎng)她時她的年齡尚小,且襁褓之中無一物指出女娃身世,無奈父親予她賜名“婉辭”,且隨了自家姓氏。青書卻不同,狄昊陽雖不知青書如何拜入狄家,但卻知道他來時便姓“霍”,父親為保他安全,曾幾度責(zé)其改姓,只是這孩子從不肯應(yīng)允,幼時喚他“青書”、“霍青書”,他便欣然答應(yīng),只是叫他“狄青書”,他便佯裝沒有聽到,誰叫都不理。
昊陽無奈,婉辭便想出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將霍青書“任命”為派中執(zhí)法堂堂主,本來鬼鏡門是沒有那么多分堂分舵的,可為了讓霍青書“分擔(dān)”點門內(nèi)事務(wù),婉辭單獨設(shè)立執(zhí)法堂,頒布口諭,稱門內(nèi)大小事務(wù)均由“執(zhí)法堂”節(jié)制,規(guī)定門內(nèi)弟子只要出得云臺山便均由執(zhí)法堂管派,堂主在外可行掌門之權(quán)。
這便是“鬼鏡門”獨具特色的一門一長老,一派一權(quán)堂。說白了,現(xiàn)在昊陽和婉辭二人可謂閑出屁來,霍青書在外面忙的不亦樂乎。
“嗯?有殺氣......”狄昊陽摸著下巴突然冒出一句,此時的狄婉辭正跨步要往院子里走。
婉辭邁過門檻,腳尖剛落地,地上青石竟突然下陷,緊接著,門洞兩邊突然打開無數(shù)細小的孔穴,里面激昂的噴出淡黃色液體,同時,門頂上一個系著麻繩的木桶如擺鐘般驟然砸下。狄婉辭眼都沒眨一下,提氣御劍,腰間軟間如長了眼睛一般繞著婉辭周身游走,頃刻間擋下了所有“毒液”,隨后劍尖直抵木桶,隨著木桶下落的力道彎曲成蛇形,將那一桶不明物體卸力托穩(wěn),緩緩置于腳下。
“哼!”狄婉辭不屑的輕哼一聲,“雕蟲小技”。回頭看時,不知師哥從哪里變出一把雨傘,直直的撐在身前,將他與自己隔離開來,傘上,淡黃色液體正涓涓流下,騷氣熏天......
狄昊陽見無聲響,收了傘正要裝回,猛然醒悟過來,隨手把傘扔出丈外,隨后捏著鼻子跟婉辭大步邁入院內(nèi),再看那地上木桶,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誰家的泔水桶,真奇臭無比。
“何人大膽,闖我內(nèi)堂?還不速速報上名來?”院中破草屋里,一個沉悶的聲音破窗而出,不是霍青書還能是誰?
“幾日不見,師弟脾氣見長啊~”被臭氣熏了一遭的狄婉辭沒好氣的說。
話音剛落,草屋的四扇窗戶大開,霍青書第一個從里邊沖了出來,隨后堂內(nèi)弟子一個接一個從里面魚貫而出,自始至終,草屋那扇破門紋絲不動,好像一個擺設(shè)一般。
“鬼鏡門執(zhí)法堂堂主霍青書,攜眾弟子參見掌門師姐,參見大長老!”霍青書抱拳拱手,低頭行禮,只是誰都看得出,他臉上憋著一副壞笑。
“門內(nèi)弟子聽令,都給我滾去外面警戒,我二人與你們堂主有要事相商!”掌門發(fā)話道。
“喏!”眾弟子領(lǐng)命各順外墻翻出,一個走院門的都沒有,好像院門也是個擺設(shè)一般。
聽著弟子們腳步遠去,狄婉辭挽起袖子,伸手捏住霍青書耳朵直接拎進了草屋,狄昊陽不知又從哪里變出一把扇子,一邊扇動一邊跟著他們緩緩逛進房間,嘴上還不住的念叨著:“師妹莫動怒,動怒傷筋脈,用力,用力!”霍青書唯恐外面弟子聽見什么聲音丟了臉面,大氣也不敢喘,只是小聲哀嚎。
雖然院里破敗不堪,但進了屋子,竟然分外整潔,兩扇大屏風(fēng)將屋子分成三間小廳,中間是會客廳,檀木桌上擺著剛剛沏好的茶,四角擺放著四個八仙椅,都被清理的一塵不染。西間算是書房,書架上滿是厚重的古書,這倒是符合霍青書的習(xí)性,如若不是出外執(zhí)行任務(wù),品茶與讀書便是他人生兩大樂事。東間略顯雜亂,橫七豎八的擺著幾個木箱,都是門內(nèi)制式的武器箱,里面自然是這群在外游歷的弟子們所持的兵器。
“好小子,這才下山幾日,你就學(xué)了這些下三濫的把式,搞什么不好搞些機關(guān)暗道,還用...還用...那些污穢之物做料,你還有沒有點名門正派的江湖道義了?”狄婉辭揪著青書的耳朵,氣不打一處來。
“掌門師姐,你聽我解釋啊!”霍青書好容易扭開了狄婉辭的手,躡手躡腳的揉著耳朵,“師姐不是說過嗎,讓我們下山注意安全,城中江湖不比世外,人心叵測不是嗎?我們這也是防范于萬一,有人偷襲我們的話,我們也好有所警覺不是么?”
“放屁!你好歹也是厚炁四重,能眼觀六路的‘俠客’了,有人偷襲你察覺不到?再說,叫你們暗中查探,什么叫暗中?就是敵明我暗,誰會到你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你這分明就是防著我和師兄呢!說!誰教你這些破機關(guān)的,我非要教訓(xùn)教訓(xùn)這敗類不可。”狄婉辭越說越氣。
“教訓(xùn)教訓(xùn),有教無訓(xùn),師妹所言極是,我們可不能看著師弟誤入歧途啊!”狄昊陽搖著扇子好似自言自語。
“別別別,正常人哪挨得了師姐的教訓(xùn),你們有所不知,這機關(guān)名曰‘驅(qū)精辟鬼大陣’,教我這手的可是個‘高人’啊,聽人說,當年‘鬼谷子’家中用的就是這套陣法,百毒不侵百鬼莫近,道是他弟子死傷無數(shù),他本尊卻能明哲保身,全靠這套陣法呢。”青書辯解道。
“狗屁!沒聽說鬼谷子天天出門還得先用尿洗臉的!你少跟我強詞奪理!”婉辭大罵。
“然也然也?!钡谊魂栍圃盏溃骸安贿^倒也無傷大雅,只是本座有一事不明?!?p> 婉辭和青書聽到這里支起耳朵,這個能掐會算的“神棍”會有什么事不明白呢?兩人一起轉(zhuǎn)頭直直的盯著狄昊陽。
看著倆人的舉動,狄昊陽轉(zhuǎn)過臉去,兀自繼續(xù)扇著扇子道:“本派素來門規(guī)森嚴,弟子秉行有方,剛正不阿,絕不行雞鳴狗盜之事,如今這破窗翻墻,上躥下跳的操守,不知緣何而起呀......”
“干!師兄不說我都忘了!”狄婉辭轉(zhuǎn)頭瞪大眼睛瞅著霍青書,“這是讀書人教出來的弟子嗎?你趕緊給我解釋!”說罷,狄婉辭又開始挽袖子了......
霍青書聽完大師兄的話就心知不好,雖然恨到牙癢,但有師姐這么個神級打手,自己絕不敢造次。門人只道大長老為人老成,處變不驚,只有婉辭和青書知道,這大師兄貪財好色,一肚子“壞水”,看這架勢,今天沒個十兩銀子,這頓打怕是妥不過去了。
“停!”霍青書想明白了便舉手投降,悻悻的跑去后房翻出了銀子,乖乖地雙手奉到狄婉辭手上,“掌門師姐,長老師兄,千錯萬錯都是師弟我一人的錯,莫要錯怪了咱家弟子,這十兩銀子是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特留以孝敬您二老,別的不說了。師姐上次來的匆忙,未能感受這大好城都,今晚我?guī)熜謳熃闳ャ昃┳詈玫酿^子,以敬孝道!”
狄昊陽笑瞇瞇的看著婉辭接過銀子,隨手將六枚銅錢扔在桌上,他二人見大師兄又要卜卦,便各自安靜下來。不一會,狄昊陽收斂銅錢,大笑著說,“今日宜飲酒,這館子是要去的,貴人要見,貴人要見......”
借著傍晚的落日余暉,三人在鼎宴樓最好的包間里大快朵頤,鼎宴樓是紫禁城外最負盛名的飯莊,他們所在的三樓雅間正對著汴河,在這里用餐無疑是種享受,不僅食材鮮美,窗外景色更是怡人。而這汴河對岸,便是汴京城內(nèi)最大的煙花柳巷,人稱“酥春河巷”。而這酥春河巷里最讓男人流連忘返的名閣,便是那徹夜燈火通明,美人如脂的“滿香閣”,古往今來,這滿香閣一直是商賈名流,才子佳人相約付會的勝地。前朝狀元付秋瑾曾在此題詞:
一月亭臺一水白,
兩處閑愁兩載薄,
半生清歡半聲喜,
滿巷酥紅滿香閣。
是夜,華燈初上,異彩紛呈,河邊往來之人絡(luò)繹不絕,鼎宴樓上這三位已是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狄昊陽數(shù)著桌上的酒壇,“一、二、三......師妹你是不是偷喝我的酒了,為什么我這只有兩壇,你那里卻有四壇?”
“我呸!我是看不慣你們倆大男人喝酒扭扭捏捏的樣子,尤其是師兄你,跟師弟碰杯還把酒碰到師弟杯里去,我是用壇喝的,怕你賴酒......”婉辭嗔怒道。
“啥?師兄賴酒了?什么時候?”霍青書看去已似酩酊大醉,趴在桌上斜眼看著窗外夜空,醉眼迷離,不時的蹦出幾句話以顯示自己尚未喝多。
狄昊陽笑著說:“哈哈哈,果然師妹還是那個師妹,論酒量我跟青書甘拜下風(fēng)!”說完狄昊陽用力懟了懟青書,捏著鼻子細聲細氣的說到,“客官結(jié)賬,一共六兩四錢!”
霍青書迷迷糊糊取出身上的荷包,一把丟在桌上,“拿去,多的算是打賞,再給我們來三壇竹葉青,快點!”
狄昊陽眼疾手快,一把扯過荷包,打開數(shù)了數(shù),隨后滿意的揣在懷里。狄婉辭狠狠的白了他一眼,“差不多行了啊,給師弟留些上下打點的錢?!?p> “你知道的,師兄平生最恨人信口雌黃,他說辛辛苦苦就攢了十兩孝敬咱們,你瞧瞧,這不又多出來十兩,我看他一點都不辛苦。”狄昊陽撇了撇嘴。
婉辭也不理他,舉起酒壇一飲而盡,放下后還不忘打個酒嗝:“哎,真是苦了師弟,在外面日夜操勞不說,還攤上你這么個大師兄?!?p> “他辛苦?他辛苦個屁!”狄昊陽隨手從剛才的荷包里掏出一塊玉牌,上面鐫刻著“滿香閣”三個大字,“有這等好事都不喊師兄一聲,看這制式,起碼是人家金主級別的座上賓了,打點的不錯!”
“好小子,混的不錯啊?!钡彝褶o抄起玉牌嘖嘖稱奇,她當然是由衷的夸贊師弟,不帶一絲譏諷。能成為滿香閣的座上賓,要么是達官顯貴富甲一方,要么是才高八斗學(xué)富五車,不論哪樣,有了這塊玉牌,這汴京城一花一木有個風(fēng)吹草動,玉牌的主人都能聽到消息,這對接下來鬼鏡門要在汴京行事無疑是件好事。
正說著,樓下突然傳來一片嘈雜之聲,一頭戴玉簪,身著錦衣,手戴華貴扳指的浪蕩公子正指著一掛攤上的道士咒罵,身后兩個保鏢長滿絡(luò)腮胡,并肩而立,橫眉立目,隨時等待主子發(fā)話便要動手。
“你算的個狗屁,還敢自稱‘小仙’,小爺我活了二十幾年,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徒,血光之災(zāi)?我呸!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這汴京城里誰敢動我一手指頭?”闊少大喊大叫,來往人群紛紛駐足側(cè)目。
掛攤主人是個邋里邋遢的道士,蓬頭垢面,眼睛似閉微睜,手里捏著一枚竹簽,只是憨笑。這落魄形象顯得與這華美的巷子格格不入。
“喲,師兄,你同行遭難了......”狄婉辭悶頭吃著桌上的小黃魚,隨手又抬起酒壇。
“怎么說話呢,我是問天的,他是算命的,豈能一概而論?”狄昊陽捻了捻袖間銅錢,隨聲向窗外望去。
“嘁,問天機、算人命,不都是神棍一行么?怎么不算同行了,到你這就雅俗有別了?別廢話了,我看那闊少有點勢力,你去幫人消個災(zāi),搞不好能大賺一筆,順便也算是幫那邋遢道士行俠仗義了,去瞧瞧嗎?”狄婉辭抹了抹嘴邊的酒,跟狄昊陽眨了眨眼睛。
“先說好昂,我這可全為行俠仗義,見不得我這一行的被欺負,跟那些錢財?shù)壬硗庵锖翢o關(guān)系!”狄昊陽摸出三兩銀子扔在桌上。沒錯,這頓飯錢不過三兩銀子......
“你且慢慢喝著,我去去就來!”說罷,狄昊陽抱起剛送進來的一壇竹葉青悠哉的走下樓去。
狄婉辭看著他過了春和橋走向?qū)Π稈鞌?,隨即一個巴掌伴著一聲脆響,直接扇在了霍青書后腦勺上:“行了別裝了,趕緊起來陪我看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