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建立一座水棚,并排停著四條小船,陳煙眉對著銅鏡摘下兩只耳墜,手撫上胭脂,在臉上細細描繪著。
她所處的是條飛魚船,裝飾著和主人一樣艷麗的彩繪,期間繪有金光閃閃的紋飾,是這幾條小船中最華麗精致的,陳煙眉抬頭看向遠方,來了條長三四十丈,寬三四丈的大龍船。
水棚中剩余幾條小船上開始敲鑼打鼓,迎接大龍船的到來,陳煙眉拿出手帕,極慢地擦了擦手,用白皙干凈的手指戳著毖潯,“你,去看看,貨到了沒?!?p> 毖潯回頭不放心似的看了季風一眼,引起了陳煙眉的不滿,“快去看貨,難不成我能吃了你男人嗎?”
“他不是我男人,我們是同行?!?p> 陳煙眉格外不滿毖潯的多話,“什么同行……睡在一起互相抱著的同行么?”
可惜這句諷刺被毖潯前去看貨的背影拋到了腦后,陳煙眉的譏語像是拳頭打在了棉花上,軟綿綿又無力,她輕哼一聲,隨手向一旁看戲的蕭凰砸了個瓷杯,整套動作自然流暢,就像喝水一樣自然。
蕭凰肌肉反射地偏頭躲過陳煙眉的瓷杯,隨手指著手下收拾殘缺的瓷片,輕笑道:“陳大小姐拿我泄什么氣?”
“你該的。”陳煙眉慢吞吞地站起身,一邊捋著狐裘大衣上的毛發(fā),悠悠地走到飛魚船的盡頭,眺望龍船越來越近的影子。
陳煙眉眺望的背影中自然也包括毖潯的身影,此刻毖潯正和所有人一樣期待大龍船的停泊,等它一靠岸,就立刻驗貨。
甫一靠岸,毖潯大跨步一躍登船,在幾層看臺上找到了一身黑色勁裝的監(jiān)察司同行,元含雪。
“毖潯,走這里?!痹┮褲淼酱摚畹讓用苊苈槁榈胤胖筱y元寶形狀的大鐵錠,桌子般大的大鐵錠用來壓艙,讓行駛平穩(wěn),最上面的一層就是要的貨物。
元含雪已經提前運過了貨,準確來說所有被城主扣下的監(jiān)察司的人都得運貨,而這些貨則是讓所有人在幻境中保持著濃色的關鍵,它們是“墨”,能防止人被幻境侵蝕。
能殺人取“墨”,也能在一個地點等待“墨”的降生,兩種墨不能單獨長期使用一種,都會造成情緒被異化。
毖潯在森羅萬象廟宇看到的地圖上有條河流,一條河隔開了城池和其他地帶,也阻隔了幾方勢力。
城主殺人取墨,和河對岸擁有墨水降生點但人數(shù)稀少的勢力做交換,每一次都彼此運貨到對岸交易,城主扣下監(jiān)察司的這些能人也是為了更好的看護貨物的安全。
毖潯被拉入幻境后,遲遲沒等來徐日天將她再次帶出來,要么是徐日天也被弄進了這個幻境,要么他放棄了晉升儀式想讓毖潯死在這里,但毖潯回憶起被拉進來前徐日天的眼神,猜測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正想著,她用銀槍挑開盒蓋,數(shù)了數(shù)也驗了驗斤量,神色突變地拉過元含雪,低聲問,“怎么回事?得到的和運過去的數(shù)對不上,少了二十四斤?!?p> 元含雪冷然道:“被扣了。對面的審核官說人墨不純,扣了二十多斤?!?p> “真的不純嗎?”毖潯立刻反問道,她覺得蕭凰和陳煙眉不像是辦事不力的人,“難道這是規(guī)矩?每一次運貨審核官都私吞一些斤數(shù)?”
“應該是這樣,司內還剩你和長耳朵沒運過貨,也沒當審核官,下一次你們估計要找理由替城主把斤數(shù)扣回來?!?p> 毖潯點頭,遂和元含雪一起下了船,向陳煙眉稟報墨水已到,但被對方扣了二十四斤。
如毖潯所料,互相扣押斤數(shù)是規(guī)矩,陳煙眉聽罷面色微沉,“越扣越多了,不過……”
陳煙眉勾勾手指,很快接到了蕭凰遞過來的賬本,翻完臉色更沉了,“賬面沒平,還是她們扣得多,多扣了兩斤?!?p> “我有個問題?!北褲『鋈徊遄斓?。
但陳煙眉慣看不得別人在她沉思時出聲打擾,于是桌上的銅鏡徑直砸向毖潯,而一旁的蕭凰立刻出手接住那個銅鏡,又親昵地拍著毖潯的肩膀,似是把毖潯視作同一個戰(zhàn)線的同伴。
陳煙眉咬著筆桿,良久才抬頭,“你有屁快放,有什么問題給我一次性問完?!?p> “我想問,你們到底見沒見過對面那個墨水降生點,它能像玄牝一樣產生墨水?還是其實是特定人身上的墨水?”
“自然是降生點,不過我們這邊確實沒人見過,對面把那個東西藏得太死了?!标悷熋颊f完輕吐一口濁氣,“我勸城主直接打過去占了那地就好了,反正也沒幾個人。”
“對面也有招的,但確實不能打。”蕭凰補充著,同時看向天外,意有所指道,“要制衡?!?p> 陳煙眉冷眼看著蕭凰又冷眼看著毖潯,“你沒問題要問了?那么下一輪你帶著你男人當審核官,你們一起想個主意把賬面補平?!?p> “我沒有問題了,但我有個建議,你們想聽聽嗎?”毖潯自顧自地拉了個椅子坐在了陳煙眉的對面,不顧對方的憤怒將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同時身體前傾,徒造成一種縱容自信的壓迫感
首先回答毖潯的是劈頭蓋臉的一杯熱茶,但她神情自若地偏身躲過,像是在那個短短的拍肩動作中得到了蕭凰的畢生真?zhèn)鳌?p> “說吧?!标悷熋紵┰甑厝嗔巳囝~心,“憋不出響屁就禁足到死,聽明白了嗎?”
幾人都專注地開始聽毖潯的意見,說完后陳煙眉難得的放松了表情,“就照著你說的做——”
陳煙眉話鋒一折,“若是虧損,這筆賬記到你們監(jiān)察司頭上,我們城主不養(yǎng)閑人?!?p> 毖潯坦然道,“行,算我頭上?!?p> 翌日。
河對岸的人歡天喜地地迎接來自城主的大龍船,也許是對面那個斤斤計較的管賬女人終于想開了,不再執(zhí)著于被扣了多少墨,虧損了多少,而是想要長久的合作下去。
審核官穿得鄭重,因為聽說這次是對面管賬的親自來送貨物,也許標志著兩方良好關系的建立。
龍船一停下岸,審核官和陳煙眉交接,驗貨,客套兩句,笑嘻嘻地聊天,最重要的是扣下二十斤以表對于一直以來的規(guī)矩的尊重。
陳煙眉看到人墨被扣下來時臉都要笑僵了,讓審核官看得心花怒放,連帶著客套時都笑得真情實意。
送別時陳煙眉多遞了幾個媚眼,又說了幾句好話,從審核官這里掏出了一句話,對面扣下來的墨確實都會到審核官的腰包里,于是陳煙眉嘆了一句,“和我們不一樣呢,你們總體算虧了?!?p> “輪流當審核官的話,不都一樣嘛,只是每個人扣多扣少的問題。”
審核官怎么也想不通陳煙眉狐媚子般的笑容竟然真的有深意,就在她走后不久,搬貨的人一個比一個臉色蒼白。
為首的人擦了擦冷汗,顫抖道:“不對勁啊大人,怎么一滴墨都沒了?!?p> 審核官頓感到心里一陣涼,先不說對方說的是不是真的,總賬是要交到老大那里的,不論對面到底做了什么手腳日后還要不要合作,今天的墨必須上交,不然就拿自己開罪,最后還是要清繳自己私扣的墨。
他決定先把這件事壓下,先把這些空箱子搬回家,權當自己明面上和陳煙眉又一筆私下交易。
審核官又一咬牙,連忙把這些年扣得進自己腰包的墨還沒用完的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填賬,他想起那該死的陳煙眉的提醒,自己還得意洋洋地覺得這個規(guī)矩很合理,有油水可榨,現(xiàn)在看來真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一回家,審核官不信邪地打開空箱子,發(fā)現(xiàn)墨又回來了,他心里一跳,仔細檢驗才發(fā)覺這批墨真的有問題,在光照下就會揮發(fā)甚至銷聲匿跡,在陰涼處又能回來,只不過已經消失了一大半了。
可他上報的扣墨理由正是墨有問題!
扣墨再怎樣也是暗面上的規(guī)矩,真在明面上計較起來,陳煙眉還真沒做錯什么,況且島上的審核官都是輪流做,陳煙眉的算計從頭到尾只算計了他一個人,只要后期那個女人老老實實做生意,兩方面的生意照樣和和樂樂的繼續(xù)。
徒他自己虧了這么多墨,審核官越想越氣,他氣得恨不得回到數(shù)個時辰多扣個百八十斤!
那些盛放著有問題的人墨靜靜地堆放在角落,等到徹底無人問津時一個頭上冒著兩角的腦袋悄悄探了出去,這次算計的幕后策劃者,毖潯從這堆墨中站起來。
她拍掉身上的墨汁,披上斗篷,將自己卡進墻里,又抽出一根簽看了看,這簽的功效是用來隱匿蹤跡,剛好用于將這些墨藏著,用于迷惑審核官讓他誤認為人墨會揮發(fā),此刻她抽出簽再次藏匿自己在審核官家留下的蹤跡。
簽的功能再加上已經在島上買通的幾位運貨人的配合下,“揮發(fā)掉的墨”已經在蕭凰換了另一條上島的船只上,用于作為這次上島行動的總資金。
毖潯沒太多時間感慨審核官互相算計的恩怨,這次乘船上島她就是來找那個傳說中產生墨的地方,她聽了蕭凰的制衡說法總覺得怪異,兩方無論怎么算計,整個幻境還是有來自外界的制造者的,而這個產墨的地方肯定和徐日天脫不了關系。
而蕭凰同意上島也是為了去會會那個產墨的東西,己方城池在城主的高壓統(tǒng)治下犯下罪行的人越來越少,能合理取到的人墨越來越少,為了防止民眾暴動,只能冒險上島了。
但毖潯的總目標是帶著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監(jiān)察司人出這個幻境,不能在勢力斗爭中花太多時間,她腳步急促地在各色虛影中穿梭,迅速離開審核官的家,到達島上的另一個上岸口,等待蕭凰帶著幾位監(jiān)察司的同行以及手下一起上島。
在冷風中站了一刻,她除了欣賞到了這個幻境和外面迥然不同的風景外什么也沒等到。
毖潯轉身面對人來人往的碼頭,覺得自己意外又淪落到了孤軍奮戰(zhàn)的時刻,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蕭凰她們八成出事了……
島上人少卻分外熱鬧,到處都有叫賣生意的人,毖潯匆匆地推開她們,和蕭凰的距離過遠,追蹤不到可用于追蹤簽上的信息,她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跑,在盡量不引人注意的前提下將整個島翻了個遍,終于在一個暗黑的屋子里找到了蕭凰。
此刻,還有一個半大的陌生少女站在屋子內,她的眼前蒙著白棱,手卻精準地抬起,扇了被束縛住的蕭凰幾個耳光,越扇越用力。
要不是蕭凰還有用,毖潯都想直接加入那個陌生少女一起把蕭凰痛打一頓,忽見對方身形一轉遁入暗處,毖潯看到后立刻現(xiàn)形要困住人,卻被蕭凰叫住了腳步,頓住時少女像幽靈一樣徹底消失不見了,毖潯失去了先機,只得困惑地轉頭看向蕭凰。
“別追,她也是為人辦事,放了她吧?!?p> “為什么?”毖潯沒等蕭凰回答就又問了一句,“季風和其他人呢?”
“那丫頭是我閨女,我們剛相認的,排行十一就叫她蕭十一吧?!笔捇藝@了口氣,“其他人被捉了,對面來了個厲害的家伙,估計是你想要找的徐日天,他一到場,我們都沒法反抗地被定住了?!?p> 毖潯煩躁地揉了揉眉心,坐在了蕭凰的身側,慢慢地替對方解了束縛,“我們的墨也沒了嗎?”
“是?!笔捇藨蛑o地笑出聲,那笑聲像是嘲笑肉眼可見的失落的毖潯也像是嘲笑自己,“怎么辦,只剩我倆了,難不成回去搞點墨來談判?”
蕭凰又話鋒一折道,“回去也費事,不如我們綁了幾個重要的審核官當人質,一個一個換人回來?”
聽到這話,毖潯立刻地抬起頭,“你是不是認識所有的審核官,這些審核官是不是也認識你?”
“對,做了這么久生意了,我們自然都認識?!笔捇吮槐褲¢_了話頭,想起什么似的又補了一句,“那人帶人來逮我們時,身后也站著幾個見過的審核官。”
毖潯若有所思,“你說這個島上也有老大對不對?那人逮住你們時那位老大也在嗎?”
“是有一位老大,但她沒在場。”蕭凰也恢復了可靠的樣子,迅速接話道,“他身后的審核官和島上的老大身邊常見的審核官是兩撥人,平時也不對付,明里暗里斗過幾次,甚至有幾次來我們這做生意的時候都能吵起來。”
“兩方人在爭權?!北褲】偨Y道,“這下我們有‘墨’了。”
毖潯和蕭凰到了個僻靜之處繼續(xù)商量,主要是毖潯一個人在說,蕭凰跟著附和著。
“現(xiàn)在這里有三張紙,正面標明著擔數(shù),反面畫著地圖?!北褲⑷龔埣堖f給坐在對面的蕭凰,“找你認為最有可能和我們合作的人選?!?p> 一聽這話,蕭凰輕笑一聲,“可是我們確實沒‘墨’了啊,你是想空手套白狼?”
毖潯的計策是放出消息告訴所有知道被捉這件事的審核官,告訴她們蕭凰其實還帶著整整十擔墨上島,就是為了應對上島時的意外,這幾張地圖分別標明著島上藏著人墨的地點和具體的擔數(shù)。
“不算空手套白狼。”毖潯再次抬手揉了揉眉心,“先利用你的人脈搞點墨來引人上鉤,合作中途告訴她們其實根本沒有十擔墨,強迫已經上了賊船的她們繼續(xù)和我們合作,順利回去后真的分點好處平息她們的怒火?!?p> 蕭凰的嘴角再次揚起,輕聲調侃著對方,“瞧你說的,萬一我演技不行,做不到怎么辦?”
在精疲力竭找人后還能坐著思考已經快到毖潯的極限了,自從進入這個幻境中看不見的異化已經開始了,她現(xiàn)在情緒起伏越來越大,一聽蕭凰的調侃,她不假思索地當了真,立刻抽出天陰殘卷化作刀抵在蕭凰的脖頸上。
“做不到就去死?!北褲〕谅暤?,“我是僭越者,第一筆債欠的是神,你這一條人命債算什么?”
蕭凰只得高舉雙手表示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