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完上午飯,楊楠珂找了一身還能看的衣服,把戶口本和通知書裝在身上,剩下的破衣服棉絮,扔垃圾堆也沒人要,他也不管了。楊楠珂跑到對門門口,把李立榮喊出來,當(dāng)著巷子里人的面,跪在李立榮腳下磕了頭。李立榮還沒反應(yīng)過來,楊楠珂就跨上自行車往巷子口奔。
李立榮沒明白什么事,養(yǎng)民媽出門給他說孩子要回河北邊了,李立榮抹著眼淚看著那個背影,嘴里一直說好。
李婷已經(jīng)在巷子口等楊楠珂了,跑幾步跳上自行車,送了他一段路。在大路口,兩個人約好了一周后學(xué)校再見,揮手告別。楊楠珂騎了好遠(yuǎn)再回頭看,李婷還站在路口朝他揮手。
騎了十幾公里,從雨泉鄉(xiāng)渡口過了河,楊楠珂回到他夢里重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地方。曾經(jīng)的土路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平整的柏油路,離開那年路邊栽的白楊才冒出來幾條新枝,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六七米高,每棵樹都長著密密麻麻的枝條,樹冠緊緊挨在一起,每一棵樹的陰影,都撫摸著這個多年未歸的孩子。微風(fēng)一吹,無數(shù)葉子在鼓掌歡迎他的歸來。
中午,莊稼人都在午睡,一路只看到一兩個人還在地里澆水。進(jìn)了村子,婆娘們?nèi)寰墼诒酬幍娜思议T口摘菜,好幾個人抬頭看了楊楠珂一眼,沒認(rèn)出來,接著說著閑話。很久沒回家了,楊楠珂已經(jīng)不記得二爺爺家的位置了,很多人家的房子都變了,而且巷子兩頭還多了幾院房子。
到了二隊巷子中間,楊楠珂看到二奶奶和幾個老太太就坐在門口,趕緊跳下自行車問:“奶,這是咱家么?”
有一個老太太馬上認(rèn)出來他:“這不是你俊河家的珂珂么。”
“珂珂!”二奶奶剛開始沒認(rèn)出來,聽旁邊人說,才反應(yīng)過來。
是啊,他已經(jīng)整整六年沒有回來了。曾經(jīng)那個白白胖胖的男孩,現(xiàn)在變得又高又瘦,穿得像個乞丐一樣又出現(xiàn)在這里。頭發(fā)亂糟糟的,臉曬得焦黃,瘦得沒有多少肉,額骨凸起,眼眶深邃,沒有一點神。一件碩大的襯衫,松松垮垮套在上半身,兩個袖子已經(jīng)磨得破破爛爛。褲子臟兮兮的,膝蓋補了兩個大大的補丁,光著腳上拖著一雙爛了好幾個洞的布鞋,布鞋連后跟都沒有。
俊山媽拉著他的胳膊,看了看胳膊上的傷疤,摸了摸胸口,一層一層的排骨,沒有一點肉,眼圈瞬間紅了:“娃呀,你咋才回來嗎?這是受了啥罪了么?”
“么事,好著呢,你咋樣么?”
“好著呢,咱家人都好著呢,進(jìn)來進(jìn)來。”
俊山媽奪過破舊的自行車,扔在一邊,拉著楊楠珂進(jìn)了對面的院子。院子里,姥姥正在屋檐下的陰涼處打瞌睡。楊楠珂趕緊跑過去:“姥姥,我回來了!”
“你誰么?”
“我是珂珂。”
“珂珂?是我俊河家的珂珂嗎?過來,到姥姥這來,我娃這幾年去哪了?我以為到死都見不到你了?!崩牙言挍]說完就已經(jīng)哭了。
楊楠珂蹲在姥姥旁邊,姥姥摸著他的胳膊說:“呀呀,這胳膊咋比我還瘦么??∩綃專s緊給娃弄點吃的。你給姥姥說,這幾年你去哪了?”
姥姥拉著他哽咽,說話斷斷續(xù)續(xù),二奶奶抹著眼淚去了灶房。
“我在河南邊呢,不遠(yuǎn)。”
“不遠(yuǎn)你咋不回來看我嗎?”
“我也想么,回不來?!?p> “珂珂,珂珂?!倍敔斃蠞h扔了锨把,趕緊過來。
“爺,你回來了?!?p> “我剛在地里澆完水,看見過去一個人,感覺像你就趕緊回來。你看你瘦的,爺沒把你照顧好,對不起你爺,對不起你爹?!倍敔斃母觳?,嗚嗚地哭。
“爺,我好著呢?!?p> “我娃咋成這樣了么,瘦得么眉眼。你媽她…”二爺爺剛出來三個字,就哽咽難言。
“我媽咋了?回來了?!?p> “去年過年回來轉(zhuǎn)了一圈,她都好著呢,你妹也好著呢,就是我娃受委屈了。”楊老漢蹲在一邊,抹著眼淚,“給爺說哈,你這些年咋樣么?”
“你看嘛,挺好的,今年初中畢業(yè),考上縣里高中了,過幾天就去報到。”
“好著呢,好著呢,我娃往后好好上學(xué),過來,叫爺好好看看。”二爺爺把他拉過去,看了一眼就捂著眼睛接著哭。
“爺,我好著呢,你不要哭了。”
“吃不好穿不好,我娃這些年把罪受扎了。我最后一次見你,是你骨折第二年,我看見你拉著架子車從那頭回來了,我心都流血呢。后來年年去,人家就是不讓我見你?!?p> “你不哭了,你一哭我也忍不住了?!?p> “對對,咱不哭了,咱不哭了,爺求你個事行不?”
“啥事,你說?!?p> “咱不過去了行不?跟爺過活。這幾年我年年過去找你,都叫那一家子攆出來,咱再不過去了得行不?”
“能行,我把戶口本通知書帶過來了,那邊也沒有啥了。”
“對,爺給你留了一間房,咱往后哪兒也不去了,就在自己家里?!倍敔斦酒饋?,身子發(fā)抖,把楊楠珂拉到一間亮堂的房間。
房間雖然不大,但是門窗一新,里面干干凈凈,窗臺下有一張嶄新的床,鋪了厚厚的床墊,上面放著一床沒有展開的新被褥。床頭放著乳白色的床頭柜,床邊還有一個乳白色的衣柜。
“我娃往后就睡這兒,專門給你收拾的?!?p> “嗯?!?p> “珂珂回來了么?”
“叔叔!”楊楠珂出了房門,看見俊山叔和俊江叔跑進(jìn)來。
俊山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媽,你不做飯了,咱去鄉(xiāng)里飯店吃,慶祝一下。”
“哥,我現(xiàn)在就引著娃過去,理個頭洗個澡,再買兩身衣服么?!?p> “對對,你倆先去,我后面把人都拉過來。”
“先別急?!蹦棠套烦鰜?,端著一盤雞蛋,往楊楠珂嘴里塞了幾口。
到了鄉(xiāng)里,俊江先去定了酒席,給楊楠珂買了兩身新衣服。進(jìn)了澡堂子,楊楠珂舒舒服服躺在熱水里,他已經(jīng)六年沒有這種舒服的感覺了。當(dāng)俊江套著搓澡巾的手碰到他的時候,強烈的自衛(wèi)反應(yīng)讓他立刻跳起來躲開。
“珂珂,叔給你好好搓一下。”
楊楠珂乖乖坐在水池里面,叔叔在他身上使勁搓,每一下他都感覺特別難受,強忍著讓叔叔把他全身搓了一遍。
晚上回來,俊山媽拉著楊楠珂的胳膊,問這幾年所有的事情,當(dāng)聽到李婷的時候,所有人都起哄讓他趕緊帶回來給大家看看。
楊林從鎖著的柜子里拿過來一個鋁盒子,從里面拿出來一個信封。
“我娃回來了,長大了,我把這東西交給我娃?!?p> 二爺爺從里面掏出來一張卡說:“這里面,有你爸剩下的賠償款,七萬,還有你媽每個月給你打的生活費,我也不知道多少。”
楊楠珂接過銀行卡,二爺爺又掏出來一張照片遞給他??粗掌系娜耍瑮铋娴男?,像被一個拳頭攥著使勁兒擰一樣,又酸又痛,眼淚止不住流出來。
照片上的女人,坐在一個凳子上,微笑著看著他。一頭黑亮的頭發(fā)披在背后,梳得整整齊齊,用一條紅色的發(fā)箍固定住。斜劉海遮住了半個額頭,劉海下面的瓜子臉白白凈凈,紅潤的嘴唇半開,露出潔白的牙齒。干凈的白襯衫,黑色的裙子。兩只纖細(xì)的手放在膝蓋,細(xì)長的小腿并在一起,旁邊站著三個白白凈凈的小孩。
“爺,我有媽,這些年,為啥別人都說我沒爸沒媽,到哪都叫人欺負(fù)嘛。”楊楠珂把照片貼在胸口,大聲哭喊。
“我娃受了大委屈了,哭吧哭吧?!倍敔敁嶂谋常ㄖ蹨I。
屋里,俊山兩口子和俊江兩口子都不說話,四個孩子圍過來和俊山媽安撫了楊楠珂半小時,他的情緒才慢慢平復(fù)下來。
“還有這?!倍敔斢謴暮凶永锬贸鰜硪粡堛y行卡說:“你戶口還在村里,還有兩畝半地,爺給我娃把地包出去了,這幾年收的租金都在這里面,有五六千了,我娃拿上?!?p> “嗯,我快開學(xué)了,我交學(xué)費?!?p> “對,我娃上學(xué)用,想買啥買啥,想吃啥吃啥,不夠給爺說,爺給你。剩下的是爺撿回來的你們的照片,你媽拿走了一部分,剩下幾張都在這呢。”
楊楠珂接過盒子,把照片都扣起來,蓋上蓋子。不需要看,家里每一個人的笑和哭,這幾年都在他的腦子里重復(fù)了千遍萬遍。
又聊了很久,一家人才散開。等楊林閂了大門進(jìn)來,楊楠珂已經(jīng)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