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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靜靜東流

第七十章

渭水靜靜東流 北歸秦 3136 2022-08-10 12:45:15

  馬上出村口了,外公又咳嗽了一聲,抬起頭,把一口痰吐在陶碗里。

  楊楠珂趕緊停車,左手扶著車把,盡量讓車保持平衡,右手遞過去一截衛(wèi)生紙:“爺,你擦一下?!?p>  “柯柯,你干啥去么?”李養(yǎng)蘭從家里剛好出門。

  村東頭的最后一家,是李養(yǎng)蘭家,她是李立新最寵的小女兒。把她嫁到一條巷子里,也是為了能經(jīng)常見到。不管農(nóng)忙農(nóng)閑,李立新總是忙完了自己地里活,馬上又去小女兒家?guī)兔?。編的笤帚,破的葫蘆瓢,最好的也先送到小女兒家。也就因為這,他經(jīng)常被兒子兒媳婦指著鼻子罵。但是不管在家受不受待見,他還是先把最好的先送到小女兒家。

  “我跟我爺?shù)蕉糯蹇匆还?。?p>  “養(yǎng)蘭,趕緊收拾一下?!遍T里傳來她老公的督促聲。

  李養(yǎng)蘭進了門:“催啥哩么,車還早。”

  哦,原來他們也要去城里玩。

  出了村一直往南,路邊枝條密密麻麻的楊樹,滿身灰土色,偶爾竄出來一只不知道名字的野鳥,撕破寧靜的空氣。樹下的干草上,夾雜著幾支酸棗枝,那些粗大一點的枝條,年前已經(jīng)被楊楠珂砍了做了柴火,剩下的細枝頭掛著春天育苗的塑料膜,顯得雜亂不堪。風一吹,有些風化的塑料膜吹進麥田。吹到地那頭的枯草樹枝上。

  “嘀,嘀,嘀”,身后傳來大巴車的鳴笛。司機探出頭喊:“你眼睛是出氣的么?架子車往路邊拉,懟死你狗日的?!?p>  本來就不寬的主干道,大巴車就需要三分之二。而剛才為了能讓外公舒服點,楊楠珂一直走在路中間的車轍上?,F(xiàn)在,他趕緊把車拉到路邊,給大巴讓開路,路邊有雜草掩著,看不到地面,等他把車拉過去,右邊的車輪陷到草叢下的坑里,車往外傾斜了很多,外公在上面猛咳嗽。此時,大巴車從旁邊開過去,車窗上,亮出來幾個熟悉的腦袋。

  李婷在倒數(shù)第三排的車窗里探出頭來,喊他的名字,高興的揮手,等他回過頭,卻看到小芬和養(yǎng)蘭家的紅紅在最后一排的車窗爭著探出頭,很得瑟朝他伸舌頭吐口水,忽然一只大手把他們拉了進去。

  楊楠珂沒心思關(guān)心這些,他轉(zhuǎn)頭看著陷在坑里的車子,外公的背抵著車廂,姿勢似乎很不舒服。又或許是剛才車來過楊起來塵土,外公猛然咳嗽得更厲害了。楊楠珂趕緊調(diào)整好車繩,弓了身子猛然間一用力,細細的車繩就像嵌在肉里,左邊肩膀鉆心得疼,但是車子只是動了一下,沒從坑里出來。他低頭扯了一大把干草揉作一團,塞進左邊肩膀頭的衣服里面,重新調(diào)整好繩子,使出全身的勁,出了一身汗,終于把右邊的車輪從坑里拽出來了。把車拖回路中間,他只能先把車把手放在地上,讓外公頭低腳高躺著,趕緊去撿摔到一邊的枕頭和沙碗,外公難受得一直咳嗽,還能空出來兩口氣罵他。再要出發(fā)時候,楊楠珂看到外婆騎自行車追出了村子。他把肩膀里面的干草扒拉出來,他又往肩膀里面摸了摸,剛才太用力,老傷口又滲血了。他把車繩放在另一邊肩膀頭,趕緊走。

  沒走多遠,外婆就追上來了。

  “剛你姨要進城里,問我要啥不,耽擱了會?!?p>  楊楠珂不說話,低著頭往前走,忽然地委屈,眼淚就決堤了。

  他十四歲了,正是自尊心強的時候,卻經(jīng)歷著這些事。他從一出門,就感覺到巷子里曬太陽的人們異樣的眼光。仿佛在嘲笑他褲子上的破洞,又或者嘲笑他穿的爺爺去世前穿的棉襖。而他的同學們,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玩樂中,去城里玩各種新奇的東西,又或者去樹林里盡情撒野,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玩兒了。

  “咋呢么?”外婆在旁邊推著自行車。

  “有風哩,你先去么,我知道地方,我拉著我爺慢慢走?!?p>  “能行么?那你小心點,我先過去給大夫說一聲,準備一哈?!闭f完養(yǎng)民媽跨上自行車,漸行漸遠。

  “剛才你姨也在車上么?”李立新有點清醒了。

  “啊,我姨我姨夫紅紅,還有小芬都在車上?!?p>  “你舅你妗子也去了?”

  “沒有,我舅在對門打麻將哩,我妗子不知道做啥呢?!?p>  “哦,這么好的天氣,他倆咋不帶上娃娃也去耍一天么。你慢慢拉,不行就緩一下。”李立新又重重地咳了一聲,吐了口痰,不說話了。

  十里多土路,深一腳淺一腳,楊楠珂拉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到了杜村的大夫家。

  “來咧,里面沒床,你把架子車拉進去,咱就在車上給你爺把針打了?!别B(yǎng)民媽從診所里面出來,幫楊楠珂把車推上門口的坡道。

  “你把架子車就停院子里?!?p>  院子里就他一個架子車,其他人都躺在自己帶的鋼絲床上,他們的藥水瓶都是直接掛在頭頂?shù)钠咸鸭苌稀?p>  “把架子車往這邊挪一下,吊針管子夠不著?!币粋€穿白大褂的婦女把藥水瓶掛在葡萄藤下的鐵鉤上。

  楊楠珂趕緊把架子車挪了一點,養(yǎng)民媽唯唯諾諾給醫(yī)生說了辛苦,又罵他笨手笨腳。

  李立新已經(jīng)瘦的皮包骨了,皮膚下血管似乎流得很慢,血液聚在一起,血管看起來比健康時候粗了很多。白大褂熟練地把針頭刺進皮膚,貼上白膠布,調(diào)整了一下針管,昂著高傲的腦袋進了一間屋子。

  “他都沒給我爺看一哈就打針呢?”

  “我剛都給大夫說清了,早都把藥配好了?!?p>  “哦,奶,我想出去轉(zhuǎn)一哈?!?p>  “你去么,我在這照看著?!?p>  楊楠珂路過那間房子,白大褂和另一個穿白大褂的老頭,正在磕著瓜子,老頭不知道說了什么,白大褂低頭笑得很奇怪,還用手輕輕打了老頭一下。

  出了診所的門往南,是這個村的十字路口。這里是移民區(qū),說是村子,人比鄉(xiāng)里還多。村里所有路都是水泥的,干凈平整,很讓人羨慕。診所的對門,是一家壓饸絡(luò)的,這幾年夏天,他經(jīng)常中午騎著車子來這里,給外公的兒子女兒壓饸絡(luò)。再往南,就是這個村子的主干道了,很寬的柏油路,能輕松過兩輛大巴車,而且剛過完年,農(nóng)閑時節(jié),路邊所有的小店門都大開,不停有人進進出出。

  東北角,是一個學校,這個學校比楊楠珂上的初中還大,里面有小學和初中,光學生有近千人。

  東南角,是一個很大的商店,兩邊是兩個小飯館。主街那家叫杜村大酒店,也是一戶農(nóng)家的樣子,不過大門換成了玻璃的,院子里擺了三張圓桌,就成了一個讓很多莊稼人都去不起的地方。玻璃門上寫著大紅的油漆字,左邊寫著“承包酒席,有餐車”,右邊寫著“刀削面、棍棍面、大肉煮饃”,楊楠珂明白,這家有紅白喜事就去做席面,沒有就做一些面條煮饃的小館子。但是過年期間,很多人家待客也會在這里定一桌,非常有面子。右邊門上的每個字都化作饞蟲,糾纏在他的胃里,但是這么好的飯店,他是不敢進的,一碗面不得五六塊吧。

  另一邊小飯店取名叫農(nóng)家小菜館,但是外面的玻璃門上也是油漆的字,寫著“四川小炒,生猛海鮮,各種面食?!彪m然菜單寫得很夸張,但是從來沒有人吃過海鮮炒菜。餐館里面放著兩張小學淘汰的木課桌,四條條凳,但是外面卻搭了雨棚,雨棚下面放著揉面的案板和煮面的鍋,還有四張課桌八條條凳,雖然很擁擠,但是生意出奇的好,這得益于旁邊的兩所學校和診所。這里每天早上,都有一個大叔把蔥油炒的香味填滿周圍每一個人的鼻孔,那些家境好的初中生,都會在午飯或晚上放學,花兩塊錢過來吃一碗蔥油刀削面,而那些吃不起,就在過年時候藏幾塊壓歲錢過完年來吃一碗。

  楊楠珂已經(jīng)很久沒見一點肉腥了,這幾年過年,外婆就給了他一碗炒白蘿卜,兩個饅頭。今年對他好了一點點,炒了兩個雞蛋。

  “肉夾饃多少錢?”他走到十字路口的肉夾饃攤子問。

  “三塊?!?p>  “鄉(xiāng)里才2塊錢么?”

  “乃你去鄉(xiāng)里買么?!辟u饃的把已經(jīng)拿出來的饃扔回框里,“列遠,么錢湊啥熱鬧?!?p>  楊楠珂今天穿得很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爺爺生前穿黑棉襖,現(xiàn)在又被他穿了好幾年,袖口已經(jīng)爛得漏棉絮了,袖子上臟得結(jié)垢了。褲子是外公不穿的棉褲,各種顏色的補丁都比原本的布多。和周圍穿著新衣服跑來跑去的同齡人相比,他就是個乞丐。賣饃的轉(zhuǎn)身又坐了下來,和旁邊炒涼粉的聊了起來。楊楠珂感覺很傷自尊心,像做錯了事一樣臉紅了。

  “這個?!睏铋娲掖掖┻^十字路口,到了商店,拿了一個火腿腸。

  “三塊五。”

  “給。”楊楠珂遞過去五塊,那女的從柜臺下面拿了零錢找給他。

  “還要啥不?”

  “不咧。”他接過火腿腸和零錢,把火腿腸塞進棉襖里面的口袋,楊楠珂逃跑一樣逃到診所,外公的藥瓶還沒下去三分之一,外婆坐在旁邊的臺階上打盹。他坐在墻角的幾塊磚頭上,頭靠著墻上,太陽曬在臉上,漸漸地,眼前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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