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一棟百尺高樓上，向遠方望去，目之所及是無盡的塵土，這些塵土遮天蔽日，世間萬物都被蒙上了一層黃色的幕布。并沒有風(fēng)，塵土并不會流動，這些顆粒像霧一樣，凝滯在空氣中，但并不像霧霾那樣遮擋視線。
我坐在樓頂?shù)倪吘?，雙腿向下耷拉著，雙手撐在坐著的圍欄上。
圍欄是水泥砌成的，隨著歲月的流逝原來白色的墻體已經(jīng)泛黃剝落，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記。所有的建筑都像這棟廢棄的高樓一樣破舊，墻體大面積脫落，窗戶也大都破損了，沒有玻璃反光的洞口像一只只黑色的眼睛從對面的高樓靜靜地盯著我，又像一個個無底的黑洞，有一種能夠?qū)⑷说撵`魂吞噬的魔力。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安靜，仿佛沒有任何生命，連時間在這里都失去了意義。
一個黑影落在我右手邊，我并不感到驚訝，只是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繼續(xù)看著遠方的天空，說：“你來了啊，坐一會兒嗎？”
我知道它會坐下的，果不其然，它也像我一樣，坐在圍欄上，雙腿伸到了外面。
“你又來這里了?！彼恼Z氣依舊很平淡，但似乎又有些煩躁，“這一切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這里可是我第一次跟你說話的地方欸。”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它，它現(xiàn)在是一副人類的身體，但還是只看得到大致輪廓，更不用說它的臉了。雖然即使看不清它的樣貌我也能感受到它的一顰一蹙——是的，雖然我看不清它的樣子，但我知道它的眼神，知道它皺眉的時候眉頭會蹙成兩個小肉坑，知道它笑的時候會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知道它的喜怒哀樂和一切表情——但我還是有些不滿，“你既然能夠隨意變幻，那為什么不能變成我喜歡的樣子啊，至少有張臉也可以啊?！?p> “真的是因為這里是和我第一次說話的地方才頻繁來這里的嗎？”它直接忽略了我對它樣貌的評價，也認真地看著我。
我很少看到它這樣認真的眼神，兩只眼睛亮晶晶的，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我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慌亂地低下頭去看自己晃動的鞋尖。地面上廢棄的汽車只有螞蟻大小，隨著我雙腿的晃動，透過鞋尖出現(xiàn)又消失。
“有那么一點原因吧?！蔽疫€是不愿意說謊，一絲微弱的風(fēng)把發(fā)絲吹到了我的臉上，我意識到了什么，不安地拂去發(fā)絲，連忙轉(zhuǎn)移話題，指著城市的邊際線，“已經(jīng)開始了，我們一起看吧。”
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地嘆息，沒有說話，和我一起朝遠方望去。
這是在我的夢中，我自然享有上帝視角。
在城市的邊緣，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傳送門，一只小小的手先是試探性地伸了進來，又縮回去，然后又伸了進來。傳送門的對面?zhèn)鱽砼Ⅲ@喜的聲音：“可以過去欸，我們過去吧?！?p> 又傳來了其他女孩子們的聲音：“太好了！那你先過去，我們再過去?！?p> 女孩不疑有他，先是一只手，再是瘦小的胳膊，然后臉就慢慢探了進來，她的眼珠逡巡了一圈，充滿了好奇，還有一絲絲害怕，但最終還是好奇占了上風(fēng)，她的整個身體都走了過來。
雙腳踩在實體的地面上，入目是黃色的鋪滿塵土的水泥地，路兩邊是被廢棄了不知多年的老房子，白色的窗紗從黑洞洞的窗口中飄出，風(fēng)吹過窗子發(fā)出陣陣低吟。
女孩顯然是害怕了，她回過頭對著傳送門輕聲喊道：“你們快過來啊?！?p> 回答她的只有無盡的沉默與風(fēng)的低吟。
她感受到了一絲慌亂，嘴唇開始不自覺地抿在一起，但還是不罷休地喊了一聲：“你們聽到了嗎，你們快過來啊。”
依舊沒有回應(yīng)。
她試探性地把手伸向傳送門，卻只感受到了一股難以抗衡的阻力，可她還是不死心，又用力拍了一下傳送門——顯而易見沒有任何作用。在這一瞬間，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委屈，于是她緊緊抿著的嘴唇終于控制不住往下撇了兩下，眼圈開始肉眼可見地變紅，然后控制不住地大聲哭泣。
“為什么要這樣，明明說好了要過來的，為什么要我一個人在這里?！?p> 她蹲在那里先是大哭，過了一會兒轉(zhuǎn)成了小聲啜泣，再然后淚水也沒有了，開始控制不住地打嗝。
我單手托腮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表情淡漠，然后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它，與以往無數(shù)次的風(fēng)輕云淡不同，這次，它的眼睛中充滿了悲傷。
“你居然也會難過?！蔽铱粗臉幼樱滩蛔⌒α?。
它也回頭看向我，眼睛里是更深一層的難過，然后說了一句莫名奇妙的話：“你其實不想笑我的。”
我一愣，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刺痛了一下，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散了。
“你今天好奇怪啊”，我聽到我這樣說，“不要想那么多啊，我們繼續(xù)看吧。”
女孩終于不再哭泣了，她慢慢站了起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景象。
荒涼的大街，廢棄的老房子，還有無數(shù)的黑洞洞的窗口。
這些窗口像我最開始說的那樣，仿佛充滿了魔力，緊緊吸引著女孩的目光。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些窗口，白色的窗紗從空蕩蕩的房間里飄出，帶出一陣陣陰森的風(fēng)，一整排的房子里飄滿了窗紗，好像要淹沒這個荒涼的街道。
這樣的景象讓女孩感到了沒來由的恐懼，特別是當(dāng)她意識到這些窗紗的背后似乎有某種東西的時候，她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但是她不敢聲張，她害怕一旦那個東西意識到她發(fā)現(xiàn)了它，就會立刻被那個東西吃掉。
于是女孩強迫自己抬頭挺胸，克制住自己想要奔跑的雙腿，盡量按照正常速度向前行走。
幾十米的街道在這一刻仿佛沒有盡頭，隨著路口的靠近，她的腳步越來越控制不住地顫抖著加速，等走到路口的時候，她的神經(jīng)幾乎繃緊到了極致，但她還是不敢奔跑，她要轉(zhuǎn)彎，轉(zhuǎn)到那個東西的視野盲區(qū)。
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她的背部幾乎要僵硬了。在轉(zhuǎn)過街角的老房子的時候，她盡量克制著自己的余光，不讓自己向后瞥，她有預(yù)感，一旦回頭，一定會對上那個東西的目光，如果這樣，她就死定了！
當(dāng)所有的視線都被街角的老房子遮住的時候，她的腿一軟，但立馬就又支撐著站了起來，開始向遠處的一棟高樓狂奔。
“你那個時候是不是在我的背后偷偷笑我？”我問它，但對于獲得答案并不抱有希望，我已經(jīng)問過他無數(shù)次了。
一反常態(tài)，它回答了我的問題，語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認真：“我沒有笑你，只是覺得你那樣走挺辛苦的，其實是可以跑的。”
我沒有料想到這樣的回答，哈哈一笑：“你今天怎么這么好說話?！?p> 它“嗯”了一聲，就沒再說什么了，我覺得它好沒意思，就繼續(xù)去看那個女孩，也就是從前的我了。
女孩瘋狂地奔跑，很快跑到了我和它對面的那棟高樓前。她似乎忘記了可以爬樓梯，或許她根本就害怕進入這些廢棄大樓的內(nèi)部，而是被貫通大樓外墻的鐵梯吸引住了目光。
這些鐵梯甚至稱不上是鐵梯，而是由一根根鋼筋呈矩形扎進了墻體里，從地面貫穿到了頂層。經(jīng)過不知多少年的風(fēng)吹日曬，這些鋼筋早已被銹跡包裹，一手握上去就是滿滿的鐵銹，有些甚至搖搖欲墜。
但女孩似乎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了，她二話不說爬上了鐵梯?？謶值那榫w好像已經(jīng)從她的身體里剝離了出來，現(xiàn)在她的腦海中就只有一個念頭：爬上去。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整個世界寂靜的仿佛時間都被凝滯了，只聽得到腦海中嘶嘶的電流聲和女孩向上攀爬時腳踩鋼筋的聲音。她好像有著用不完的力氣，一級兩級，一層兩層……
隨著層數(shù)的增多，我漸漸屏住了呼吸。
突然她腳下的鋼筋一松，從高樓的三分之二處掉了下去。我不由得為她捏緊了一把汗，可是她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靠著自己上肢的力量，把自己向上一拉，雙腳就又踩到了上一級的階梯，然后繼續(xù)往上爬。
可是隨著向頂層的靠近，女孩像是聽到了什么聲音，她停了一下，將頭靠近墻體仔細傾聽了一會兒，眉頭緊皺，不自覺地向下撇了一下嘴角，像是有些委屈。
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又以原來的速度向頂樓爬去，雖然盡力保持平靜，但是雙手抓取鋼筋的力道卻在不自覺地加大。
那些聲音越來越近，是一些說話的聲音，其中似乎還參雜著一些笑鬧聲。
終于她的頭部先是到達了頂層，兩只眼睛貼著圍欄向里面偷偷觀望，在看到了很多走動的人影后鼻子一酸。
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她。
然后她又向上攀爬了一級，她看到了自己的朋友們——也就是傳送門那邊的女孩們正聚在一起吃著燒烤，大家忙忙碌碌地分配食物，弄蘸料，串烤串。她緊緊咬住了下嘴唇，不讓自己的眼淚掉下來。
還是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她。
她又向上攀爬，當(dāng)她的大半個身子露出來的時候，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她了。
“你怎么在這里啊?！币粋€女孩上前問。
“我來找你們啊”她終于還是忍住了淚水，笑著說。
“好啊好啊，我們一起吃燒烤吧?！绷硪粋€女孩說。
她看著所有的這些人，看著所有的這些明媚的笑容，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然后搖了搖頭，找了一個蹩腳的接口：“不了不了，我有其他事情要忙?！?p> “好可惜啊，那就下次吧?！?p> 她聽到有人這樣說，然后看著大家像煙一樣，一點點消失在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