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風(fēng)雪稍減,聶景遲再度踏上前往濰州的路途。經(jīng)由幾處州縣知州、知縣的招待,終是在半余月后迎著新年仍未散盡的煙火氣息抵達(dá)濰州城。
濰州知州徐轍從百姓處聽得消息,便匆匆?guī)е移颓巴情T,迎接聶景遲風(fēng)塵仆仆的車馬。一眾百姓跟著知州擠在城門兩側(cè),隨著噠噠馬蹄聲響起,馬車在眾人的擁簇之下緩緩進(jìn)入城中,在大街上一路行進(jìn)著,最終在一處空曠整潔的華麗宅邸前停下。
此處是聶景遲遠(yuǎn)房表親的叔父梁成濟(jì)的舊居,朱門之上的牌匾仍有著金字的“梁府”題寫舊跡,卻早已被歲月風(fēng)化黯淡了許多。這處宅邸在其一家老小不知所因搬離之后一直無人居住,卻不知為何在十年之后,被是時新稱帝不久的聶擎淵下旨保留了下來,甚至叫太守徐轍專門派人定期灑掃院落、收拾房間,沒想到如今,竟成了聶景遲駐守濰州的居所。
徐轍遣散了圍觀的百姓,而后便命家仆幫著許江云和初鶯將帶來的行李收入府中。
“臣濰州知州徐轍,拜見魯王殿下、魯王妃娘娘?!彼羞^禮,長而灰白的須髯拂過衣袖,“不知魯王殿下此次前來濰州,要駐守多久?”
“短則三五月,長則七八載。”聶景遲并沒有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只是輕松一笑,“既然本王親自前來,徐太守便無需操心過度了。百姓民生之事,不見不聞,則無以利國。”
“本王初到濰州,車馬勞頓,須先休息一日。自明日起,尋常小事仍交由太守,若有重大災(zāi)禍抑或牽系人命之重案,找本王解決便好。”
“魯王殿下一番為國為民之心志,臣感激不盡?!毙燹H深深一揖,“若殿下有事相求,直接差人來太守府尋臣便是?!?p> 送走徐轍,聶景遲便帶著沈余嬌熟悉起宅院來。統(tǒng)共五進(jìn)的院落,在濰州城是最大的一處宅邸,其屋梁和影壁的雕花,還保留著些許舊朝江南之地的雅致風(fēng)韻。
“這屋宅真是不錯。沒想到,父皇竟還留了這樣一塊寶地。”聶景遲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端詳著主殿的陳設(shè),“縱使我并非皇室宗親,若是得住在這樣一處府中,那也是極大的幸事了?!?p> 沈余嬌立在他身側(cè),看著屋內(nèi)前朝的江南瓷瓶和精致的雕花小窗,不禁一陣辛酸。她是臨川人士,昔日大瓊帝都本就坐落于江南富庶之地,這樣的雕鏤和器物她再熟悉不過。只是沒想到,她本以為在葬回臨川之后方可得見的舊時風(fēng)物,就這樣生生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她的所求哪里是江南,無非是曾經(jīng)那個繁華盛世而已。
可誰又能料到,盛世的衰頹竟來得那樣快,那樣猝不及防。
她瞧了眼聶景遲,那和聶擎淵極其相似的側(cè)面的眉目,讓她心底里一瞬絞痛。
聶景遲回轉(zhuǎn)過身來,恰對上她目光灼灼卻難掩疲態(tài)的眼眸,旋即輕笑道:“阿嬌可是倦了?那便回殿中歇下吧,我在院中再走走?!彼兄乩绕峒t色的廊柱,在她額前落下一個溫潤的吻。
他看著沈余嬌離去,她融入有些陰沉的天氣里,身上的雪色狐裘與青灰色的石板地面和院墻相映,綴之以院中負(fù)著零星白雪的紅梅,竟似一幅工筆畫般清麗雋美。他看得出了神,笑著喃喃道:“北方的雪襯著江南的美人,竟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
他再無心賞院,興致勃勃地叫許江云拿來筆墨紙硯,將他眸中所見盡數(shù)繪于筆下,而后便迫不及待端詳起他完成的畫作。
他要把她帶著香的身影,留在他的筆下,他的心里。
那邊沈余嬌回了臥房,雖然由初鶯服侍著躺下,卻實(shí)在難以安眠。她思緒凌亂,直到屋外夕陽斜照,她方在難得的些許暖意之中帶著悲戚與哀怨沉沉睡去。
興許是實(shí)在難得地出趟遠(yuǎn)門,沈余嬌心力憔悴,這一睡竟是直直睡了五日。五日之后雖難免被聶景遲以戲謔的口吻調(diào)笑一番,但她卻又是實(shí)實(shí)在在地恢復(fù)了往日的精力。
“這五日,臣妾白日里不在殿下身側(cè),殿下可有好好處理正事?”她替他斟了一壺溫酒,“如今殿下不在宮闈之內(nèi)而在民生之間,一言一行,須得端正從容才是。”
聶景遲舉起盛滿酒液的玉盞:“那是自然。這幾日我忙著處理濰州府衙近兩月來遺留的案宗,連酒都沒好好飲上一口?!彼鲱^將酒飲盡,灼熱的氣息從喉間上涌至鼻腔,而后便是一股暖意蔓延至全身。
因這白酒灼烈,他有些尷尬地嗆咳了幾聲,而后又笑道:“不過這飲酒啊,還是同阿嬌一起最快樂。”
沈余嬌有些無奈地看著他已經(jīng)醉意上涌的模樣,目光移向他肘邊堆疊的案宗,便放了酒壺,隨手拿起一折翻閱起來。朱砂筆的圈點(diǎn)勾注赫然醒目,案宗上每一處疑點(diǎn)和邏輯的漏洞都被他畫了個清楚,甚至附了張小箋,寫下了自己對案件的判斷。
“這些案宗,何時還到府衙去?”
“明日卯時一刻,我便叫許江云送去?!甭櫨斑t拿起酒壺又為自己斟了一杯,旋即將酒液咽入腹中,“這些案宗疑點(diǎn)重重,真不知這府衙是怎么斷的案?!彼行┎粣偟?fù)u搖頭,“不過畢竟不是些牽扯到人命的事,就不用我親自出面解決了?!?p> 他指了指案宗堆里露出一角的紙箋:“我所推測出每一樁案件大致的前因后果,都附在這些小箋里了。既是簡單的相助,更是教他們認(rèn)真斷案,絕不能在疏漏之中輕判或錯判一絲一毫……”
聶景遲醉得昏沉,愈說聲音愈微,而后便直挺挺倒在桌上睡了過去。沈余嬌叫來許江云將他攙扶上榻,自己便繼續(xù)坐在桌邊翻閱著卷宗。
他的筆跡工整,那些正楷小字每一劃都帶著頓挫的筆力,足見書法技藝之卓絕。她從未這樣細(xì)細(xì)端詳過他的字跡,如今一瞧,不說字如其人,倒確是字比人更端正清雅幾分。
是了,他雖是聶擎淵的子嗣、聶景琛的胞弟,有著和父兄二人相似的面部骨骼和眉眼輪廓,但他的性情和思想,卻和他們截然不同。
她抬起頭,看向他指給她看過的、他所繪的她。
紙絹上仍舊殘留著淺淡的墨香,用朱砂點(diǎn)畫的紅梅在素色的紙面上綻放,用它纖細(xì)的枝干,安靜佇立在茫茫風(fēng)雪里。
原來他眼中的她,是這番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