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九十年暮冬,二十七,蒼溪山,上杜門。
張子玉率兵趕到的時候,四野寂靜,寒風停滯,萬籟無聲,只有地面一地尸體血水,刺痛了張子玉的眼睛。
“將軍,那里!”斥子眼尖,已然看到在著名的上杜門雙門山腳下一處較高的地勢上,姬塢隱帶領的兵卒余下不足一百人還在勉力維持著生澀的銜尾陣。以他們?yōu)橹行?,尸體一層一層向外蔓延,不禁叫張子玉心震,更是叫敵方膽寒!
這就是唐國正式編軍的實力!
與西南各軍以數量抵抗勿戎西夏等國不同,北方軍所駐守的地方比西南還要大,但人數尚不足西南各軍一半,只有六萬人。
但這六萬人,都是姬符親自操練出來的,是最驍勇善戰(zhàn)勇猛無畏的軍種。雖比不得魁末軍的靈活,但在真的生死對抗中,卻是唐國第一軍!
這樣的軍馬實力,豈是氏族那些散兵大爺能比得上的。
若真捉對廝殺,北方軍一人可殺他氏族兵十人!
而這樣的好兒郎,在這里卻倒下了七百余!
姬塢隱雙目早已染血,盔甲都破爛不堪,身上傷口無數,渾身浴血,看不出本來模樣,他已經殺到癲狂,凡是非他北方軍黑甲的人,他看見就殺,已然是全憑一腔毅力和孤勇。
“大哥!”張子玉喊了一聲,卻見姬塢隱根本已不辨敵我一通亂殺,他心中一驚,知道姬塢隱怕是入了魔怔,忙喊道:“快把你們少將軍制服,再這樣下去他不死也會瘋!”
早已殺至癲狂只憑意志還在運轉銜尾陣的北方軍這才注意到這群紅甲軍好像是友軍,他們聞言忙有兩人去制服姬塢隱,姬塢隱雖不殺黑甲兵,但他的理智卻并未回歸,兩個有些脫力的人根本制服不了。
張子玉一急,他的魁末軍雖然沖破包圍圈,將外圍的雷氏兵卒幾乎殺盡,只是韓氏的軍馬已然瞧見他們參戰(zhàn),似乎有些蠢蠢欲動。以三千對對方將近六千人,張子玉雖然不怕,但他若要護住這里幾十個北方軍,卻還是有些吃力的。
“你們!都上去,擒住他!”張子玉厲喝,他不敢親身上前,怕姬塢隱癲狂下會傷到他自己。
黑甲兵于是一擁而上,一個疊一個,死死將姬塢隱壓在了地面上。
姬塢隱手中長戈不知被誰奪走,他被壓在地面上猶自掙扎著,臉上的血混著地面的血泥,極是可怖。
“大哥!大哥!醒醒!”
張子玉不停地在旁邊叫他,希冀叫回他的理智。
趴在地面的姬塢隱漸漸不再掙扎,他的臉貼著地面,抬著染血的眼皮盯著張子玉,見對方的嘴唇一張一合,仿佛是在和他說話。但那些聲音很遙遠,像是隔著十層棉被發(fā)出的擔憂,姬塢隱看著這張像是有些面善的容貌,漸漸恢復了一絲理智。
“子玉?”姬塢隱聲音嘶啞,像是堵著一般吐出兩個字。
“是我!”張子玉忙將他身上的兵卒扶起來,將姬塢隱扶坐起,口中問道:“你怎么樣了?還堅持的住么?我這就帶你離開!”
“不、不行!”姬塢隱口中血液涌出,他喉頭微動,咽了一口血液,仿佛是潤了喉嚨,掙扎著問道:“什么時辰了?”
冬日陰云籠罩,天不見色,張子玉回頭看了一下,立刻有人上來回道:“將軍,未時末了?!?p> 姬塢隱忽的用力,一把抓住張子玉的手腕,喉頭撕裂般啞聲道:“子玉,拖過申時,無論如何,必須拖過申時!”
他的表現未免叫張子玉心中起疑,只是略微一想便知道這恐怕是軍令,只怕姬大將軍那邊有所部屬。
只是他這三千人對六千人打靈活還好,若想護住這不到一百的北方軍再去迎戰(zhàn),卻是難上加難。
張子玉面色猶豫看向那些早已筋疲力盡趁著這短暫功夫不顧形象躺倒在地休息的北方軍,心中酸澀。
仿佛是猜到了張子玉的為難,姬塢隱掙扎著要站起來,卻被張子玉按住,只好繼續(xù)躺在血泥上說道:“我們來此便是抱了必死之心,如今活下來的兄弟,若是命大,將來自會謝你,若是今日和我一起死在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不必有所顧慮,無論如何,必須拖過申時才能離開!否則,今日死在這里的兄弟……便都算白死了!”
姬塢隱聲音哽咽了一下,眼神卻無比堅定,他的身體已經透支,能被張子玉輕輕按一下就起不來,已可想而知他的虛弱。
只是饒是如此,他仍不肯撤退半步。
戰(zhàn)場上瞬息萬變,不由得人去深思多想,張子玉見他如此,便狠狠一點頭道:“你放心,今日這里,申時前沒有一個活人能離開!”
說罷他便站起身,吩咐道:“分出一百兄弟,單對單上馬照顧這些黑甲兄弟,三百人做前鋒,佯裝突圍,二哥,你斷后,今日這上杜門,申時前,不許活物離開!”
“得令!”張子清立刻下去排兵。
“張寧,你帶著十個人,今日任務,護住姬少將軍,少將軍在,你們活,明白么?”
一個長相清秀看起來不過十七八的年輕人長槍負背,聞言立刻道:“遵命!”
張子玉牽著自己的馬一躍而上,目光望向西北方向韓家的營地,一聲喝令:“全體上馬!”
韓氏的大營,韓立已然得到了涼山先生騎馬離開的消息,他并未想到涼山先生會背叛他,只道對方是對自己的命令不服,怕是回宗族去了。他心中惱怒,想著回去之后再想辦法懲罰對方,就看到了那奔騰而來仿佛踏破冬日的鐵騎。
“竟然有援兵,那些派出去的人有漏網之魚?不對!”韓立眼睛瞇了瞇,那鐵騎皆是身著紅甲,根本不是姬符的北方軍!
是張子玉率領的魁末軍!
只有兩三千人?
韓立瞇著眼睛看著遠處,要不要把這些人吃掉?若是領頭的是張子玉,那他這一戰(zhàn)可是掐死了那嘉寧公主兩大臂膀,定能叫她知道厲害,讓她也體驗一回疼。
哼!就是那雷慶也太不中用了!
眼見著紅甲軍沖破包圍圈,眼見著他們大肆殺伐,而后竟然要上馬離開,韓立立刻道:“攔住他們!今日叫他們有來無回!”
一場以少對多的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在遍布尸骸血水橫流的上杜門戰(zhàn)場上空,云垂天暗,一場大雪,醞釀了整整四天,終于落下了一片潔白的雪花。
長安城,皇室宗廟,一身戎裝的嘉寧望著祭司,冷聲道:“虺家若是覺得祭司不好當,可以試試隨我去西南戰(zhàn)場!”
大祭司虺羿瞪著嘉寧,滿頭白發(fā)都氣得顫抖,最后卻被虺偣擋在身后。
虺偣摘下頭上的發(fā)冠,下跪在地將之放到了嘉寧腳下。
“孽子!”虺羿氣得七竅生煙,簡直想殺了自己的兒子。
虺偣手撫嘉寧戰(zhàn)靴表面,行叩拜大禮,高喊道:“臣!虺偣!參見公主殿下!”
“你!孽子!”虺羿再也不能忍受,手中拐杖抬起狠狠打向虺偣。
虺偣不閃不躲,任由這一拐杖重重落在他的頭上!
雖說虺羿年老,但這一擊用了全身力氣,虺偣的頭頂立時便流出了血液,血順著頭頂流過頭發(fā)流過耳朵流過后頸,染紅了虺偣的衣領。但虺偣只是跪著,身體搖了搖,再次叩擊地面,手撫嘉寧戰(zhàn)靴,口中有些含糊不清的高喊:“臣虺偣!參見公主殿下!”
虺羿被那血跡驚到,但看到虺偣執(zhí)迷不悟,仍是叩首,再次高高的揚起了拐杖,但他這次不再對著頭打,而是狠狠地敲在了虺偣的背上,因為過于用力,他自己都向前踉蹌了兩步。
虺偣喉頭一甜,只覺自己背上一片麻木,知道父親是用了死力氣,但他仍舊跪著,第三次叩拜下去,一張口便是一口血流了出來。
他深深地、用力地叩拜下去,手撫上嘉寧戰(zhàn)靴表面,冰冷的觸感傳到指尖,口中已是無力,但仍堅持喊道:“臣、虺偣、參見公主殿下!”
“你!”
虺羿絕望地跌倒在地,看著跪拜在地的兒子,眼中不由熱淚順面而落。
虺偣卻是不理父親,只是匍匐在地,似乎嘉寧不開口,他便能跪死在地。
良久,嘉寧終于道:“來人,攙扶虺偣大人起身,請巫醫(yī)為其醫(yī)治傷勢!”
“諾!”
“虺偣大人能拋陳求新,吾十分欣慰。今日,吾下令,虺偣大人將成為神靈座下第一大祭司,至于虺羿,由于毆打大祭司,判處死刑!不過看在一生侍奉神靈虔誠的份上,死刑可免,但從今往后,不許出神靈大殿,終生于此懺悔!”
虺偣再次跪地,忍者疼痛和頭暈高聲道:“臣虺偣接旨!”
“你!你不可以!”虺羿用手中拐杖敲打著地面,痛心疾首喊道:“你是一介凡人!你沒有權柄代替神靈任命!你沒有權利!”
但任他怎么呼喊,嘉寧都不在理會他,而是帶著一眾本來是來參與祭祀的人浩蕩而去。
從此之后,唐國,神權要居于皇權之下了。
連大祭司,都是要皇族任命了!
這個世道,這個唐國,再也不是從前了唐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