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長安
在夏國的第四次截殺中,刺客突破了一個口子逼到了嘉寧身邊,為了護(hù)她安全,青書和蒼竹幾人護(hù)著她向后退去,怎知刺客竟然一分為二,一部分在前猛攻,一部分竟然在退路處埋伏。
千鈞一發(fā)之際,是韓殤用商人的二等馬引開了追兵,救了嘉寧一行人,但也因此韓殤的左腿被射傷,他雖然躲了起來僥幸活命,但在嘉寧派人找到他時,他也早就昏死過去。
于是嘉寧只能帶著他趕路,卻不想這人醒來后沉默寡言,在想離開之時,又遭遇了第五次第六次截殺。
這也大概是命,青書帶著嘉寧突圍的時候,若不是韓殤帶傷排兵布陣攔截了絕大部分追兵,那嘉寧和眾女官非死不可。
看得出他的才能,嘉寧當(dāng)然不能放跑他。
只是這人一直以來低沉郁郁,后嘉寧又在張家的隊伍中,一直沒找到相談的機會。
進(jìn)入河源便距離長安不遠(yuǎn)了,嘉寧脫離了張家的隊伍,暫時落腳在蔚山腳下的洛城中,需得等張子玉帶著的魁末軍和儀隊到達(dá)再共同進(jìn)京。
“魁末軍的交接,很費時間?”韓殤陪著嘉寧隨意走著,不局限在某地。
嘉寧睨了他一眼道:“我看先生之前的排兵布陣,顯然是懂兵法的?”
……
韓殤笑了笑,沒說話,心中卻是暗嘆了一聲。
這個小公主,當(dāng)真是他見過的女人中最最富有心機的一個,也許謀略尚比不得那些老狐貍,但這小狐貍在心智和手腕上,一點也不輸那些老頭子。
“先生兩次救我于死局之中,照理來說,我應(yīng)該報答先生的。只是你一不為名二不為利,我實在不知,應(yīng)該怎么來報答先生你?!?p> 嘉寧纖細(xì)的手指捻著一片殷紅花瓣,微微笑著道:“在我想好之前,先生就先跟在我身邊吧!”
“為你繼續(xù)賣命?”韓殤嘴角噙著一抹笑意,只是不達(dá)眼底。
“先生這話可就見外了。”嘉寧松開花瓣,盯著手指上的顏色緩緩開口:“先生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怎么都得讓我報答你,或者讓先生為官做宰,或者讓先生戰(zhàn)場上揮斥方遒,不管怎么說,都不能埋沒了先生這一身才學(xué)?!?p> “公主殿下被人拒絕過么?”
石階蜿蜒盤旋,半道一處開了叉,在不遠(yuǎn)處修建了一座涼亭,涼亭中擺放著石桌石凳石棋盤,縱橫各十七道,又分別裝著黑白一百五十枚方棋子。
“沒有?!奔螌幾讼聛?,神色安寧,“目前為止,還沒有人拒絕過我,因為……我一般不會說讓人拒絕的提議,但如果我說了,那就必須是要被答應(yīng)的?!?p> “坐!”她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來手談一局?”
韓殤面帶笑意,這似乎是他的面具。
“既然殿下這么說,在下便只能答應(yīng)了?!?p> “這或許是好事。”嘉寧道。
韓殤挑了挑眉,沒說話,看著嘉寧取了黑子,給他留了白子,不由心中再次暗嘆:果然鋒利!
她行子的風(fēng)格很霸道,和過去這些時日中給他的印象不同,那個看著虛弱病殃殃的小公主,其實只是因為受傷所以表現(xiàn)出來的假象。她可是在南唐執(zhí)政六載的掌政公主??!
怎么可能柔弱。
“先生是韓國人?”
韓殤捏著棋子,輕輕嗯了一聲。
他生長于韓國北部,口音極重,雖說這些年已有所改變,然而熟悉的人還是能聽出來。
“殿下以前聽過類似的口音么?”
“聽過?!奔螌幝湎乱蛔?,壓!
韓殤眉頭一皺,口中卻道:“韓國人大多驕矜,不愛與他國建交,致使愈發(fā)封閉,鮮少有人去往他國?!?p> 點!
嘉寧看著韓殤這步棋,似笑非笑道:“可巧,我見過三個韓國人,加上先生,就是四個了!”
她碰了下,望著自己的黑子,若有所思。
韓殤話中透露出來的意思惹人深思,他這般學(xué)問才能,怎么會被韓國所不容呢?
山間清涼,吹散了夏日的苦熱。
韓殤輕嘆一聲,投子認(rèn)輸。
“殿下這棋風(fēng),剛猛霸道,在下不及也?!?p> “先生果然是智者?!奔螌幮Σ[瞇地道,“我這個人,不愛懷疑別人,一般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先生若真覺得跟著我會辱沒自己,那我也不強求。三年,先生給我三年的時間報恩,屆時先生去留隨意,我絕不插手!如何?”
韓殤略帶滄桑的臉上第一次隱去了淡笑,他思索著,沉吟說道:“韓某而今孤索,無枝可依,公主殿下這般盛情,韓某實不該驕矜不往,只是目前韓某還有一件心事未了,恐無法久居長安?!?p> “何事?”嘉寧微微露出好奇之色問。
“是家母之事?!表n殤罕見的赧然,“我幼年喪父,少年出外求學(xué),是母親獨自一人操持家務(wù)使我無后顧之憂?!?p> 他自嘲一笑,接著道:“我多年求學(xué)不負(fù)辛苦,歸國后本以為可以報效國家圓我壯志,怎知家國不容,驅(qū)我出境……原本應(yīng)讓老母晚年無憂,可是,偏偏如此,讓她如晚年喪子般……”
韓殤略帶哽咽,頓了頓才道:“韓某不孝,使家中老母如此不幸,公主殿下若能遣人去往我故鄉(xiāng)安顧老母,使得她晚年安好,韓某別說三年,賣命于殿下也甘愿!”
他自幼喪父,母親做浣衣女維持生計,即使韓屬地再冰冷凄寒,母親也不曾短缺過他讀書所需之物。十四離家求學(xué)河源,十二年的異地苦讀,從未讓他忘記過貧寒之家,從未讓他敢忘記同樣在寒冷屬地艱難求生的韓地子民。
可他終于回到家國,政見卻被貴族所不容,不僅如此,他們認(rèn)為他異地求學(xué),學(xué)了一身唐人的彪悍野蠻,因此三年為官,各種排擠,苦不堪言。
比人情世故更苦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氏族的蠻橫驕傲,踐踏的寒民子弟生路渺茫。
只是此間種種,卻不堪為外人道。
更何況是一位手段謀略卓絕的政客。
哪怕這位政客心藏柔情種,暗懷普濟(jì)意,也不敢讓韓殤多言一字,連家國都不容他,茫茫人世,哪里有可容之地?
因此只得托借母親,一來全孝道,二來塞公主的邀攬。
嘉寧抬眸注視,鄭重說道:“先生放心,我必不負(fù)你?!?p> 韓殤心頭猛地一跳,竟有種被看穿的感覺。
悠揚輕靈的擊罄鐘鳴之音傳來,在炎熱的暑夏中令人心神一陣神往。徐徐山風(fēng)穿過涼亭,吹散了兩人之間略顯壓抑的氣氛。
“這是?”嘉寧側(cè)耳,卻只覺樂音經(jīng)過千山齊和層巒相疊后變得無比縹緲宏大,隱約竟覺如同仙樂傳來。
韓殤怔怔地望著一個方向,半晌才回答:“這是周樂,是大周的文昌帝君為了慶賀帝姬誕辰所譜之曲?!?p> “是《姌姬》?”嘉寧瞬間睜大了眼睛。
“是《姌姬》!”韓殤肯定點頭。
嘉寧目瞪口呆,“怎么可能,不是說諸王亂,周氏崩,禮樂壞,火燒宮么?天下名曲《姌姬》孤本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被焚毀了?這里怎么會有?”
大周末年,諸王亂起,周帝死,巍峨宏大的萬象宮被一場大火焚燒的只?;覡a,從此天下進(jìn)入亂世。
而文昌帝君曾經(jīng)為自己最喜愛的女兒姌姬所做的曲譜,也永遠(yuǎn)的變成了灰燼。
這首和《南風(fēng)》《孤山飛燕》并稱的三大名曲,從此都永遠(yuǎn)的絕了音訊。
“這里會有,并不奇怪?!表n殤回過神來,輕嘆一聲道:“《姌姬》之所以無法傳播,乃是因為政治因素,使它不能成為皇室之下的人所能彈奏之曲,久而久之,便只能束之高閣,但除了皇室之外,還有一個族群,彈奏它并不違背律令……”
“你是說?姌公主的后人?”嘉寧眨眼,頗為好奇,“她有后人在河源學(xué)府?”
韓殤含笑點頭,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里的模樣,總是掛著一副淺淡不著底的笑意,看的久了讓人脊背發(fā)涼。
“事實上,河源學(xué)府就是姌姬之孫所創(chuàng)建,因此才在漫長的歲月中,受到了大周皇室的庇護(hù)。也因為這個原因,河源學(xué)府雖然向來偏向寒門弟子,卻也不得不接收來自氏族的求學(xué)子弟?!?p> “原來如此!”嘉寧恍然大悟,這些事情,沒在河源學(xué)府求學(xué)的人怕是不會知道。
“我有些想見這位奏樂之人,先生可認(rèn)識?可否為我引薦?”嘉寧興致勃勃,她雖不好音律,但父皇卻是此道中人,耳濡目染下也了解的頗深。
韓殤略顯遲疑,露出了躊躇之色。
“可是有為難之處?若是不妥,今日便罷了。”嘉寧挑眉,但想起了之前蒼竹所稟告的關(guān)于韓殤之事,又壓下了心中的好奇。
她屬意韓殤,可不是一天兩天,在丞相大人的口中,她可不止一次聽到韓殤的大名,丞相大人對這位異國同族可是頗為贊嘆,只是對方乃韓國人,不好強留。
此次半玩笑半正經(jīng)的留人,也不過是試探韓殤的反應(yīng),結(jié)果喜人,他愿意留在唐國效力,便已經(jīng)讓嘉寧感覺不虛此行了,自然不能做出讓這香餑餑為難之事。
雖說不能太明顯的開心,但也不能太隨意對待,萬一他跑了怎么辦?
嘉寧心里想著,便接著說道:“先生在我面前不必拘束,往后我仰仗先生才能處良多,希望先生可以成為我的良師益友?!?p> “在下不敢!”韓殤立即拱手,而后有些遲疑道:“殿下見諒,非是在下推脫,實在是因為當(dāng)初在此求學(xué)期間,與奏樂的老先生有些……有些意見不合,當(dāng)時不太愉快?!?p> “哦?”
“是什么意見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