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十七歲的夏季。
那是一個學生們耳機里充斥著周杰倫、孫燕姿、梁靜茹的時代,彼時的我們在分別的時候會高唱劉若英的《后來》,會在日記本里藏好心事的對白,對每一個明天充滿憧憬和期待。那是個并不美好的年代,卻是最好的年代。
高中報道第一天,我嘴里塞著一個嚼了一半的茶葉蛋飛也似地卡住打鈴的前一秒踏進教室,然后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默默走向最后排靠窗的一張空雙人桌坐下。
我全程沒敢抬頭看這位即將伴隨我走過三年歲月的老班,但我感覺得到,她如火一般熾熱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我。
教室里的空氣沉默半晌,老師才繼續(xù)開口嘮叨各種相關(guān)事項,我咽下吃到一半的茶葉蛋,心不在焉地將筆袋從書包里掏出來擺在桌上。
還沒等我拉開筆袋的拉鏈,就又聽到教室前門傳來兩聲敲擊門板的悶響。
“咚咚。”
“報道!”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再次打斷了老班的講話,老班怒氣值“噌”地一下就上來了。她剛準備轉(zhuǎn)頭去訓這道聲音的主人,只見一道殘影從她身邊掠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迅速沖到了我身旁的空座上。
我知道,這個時候我的仇恨值已經(jīng)被身邊的這位不速之客吸走了,依照副本BOSS優(yōu)先攻擊仇恨值最高玩家的原則,接下來我的輸出環(huán)境是安全的。
于是乎,我便放心大膽地抬起頭來,打算好好看看這位“英雄”的相貌,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個熟悉的輪廓。
她好像知道我在看她,也將頭轉(zhuǎn)過來,在眾目睽睽之下看向我。
“看什么看,沒見過……我去,怎么又是你?”
她本來似乎是將我當作了看熱鬧的學生,轉(zhuǎn)頭想要罵我,卻認出了我,于是將問候的話語又收了回去。
我們就這樣在班上其他學生和老班的圍觀下沉默地對視了數(shù)秒,隨后耳邊傳來一聲接下來的三年里我要聽上幾千遍的怒喝:
“你們兩個,都給我站出去!”
教室的走廊上,多了兩道默契的身影。
“靠,上學第一天就罰人,得,撞這位老妖怪的槍口上了?!?p> “你遲到就遲到,還拉上我一起,本來只針對你的單體輸出這下變成AOE了,就痛擊你的隊友是吧?”
“誰讓你看我熱鬧來著,我族譜都準備好了,剛要開始問候,發(fā)現(xiàn)是你我才停下的,而且,取消后搖不需要時間噠?”
“……”
我和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罰站的時間在聊天中很快過去,就這么從早上一直聊到了中午放學。直到放學的時候,我和她還在爭論魔獸里聯(lián)盟和部落哪方更厲害,絲毫沒有在意周遭已經(jīng)在往外出走的學生。畢竟,只要和她在一塊,彼此間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她姓夏,我叫她夏哥。她是隔壁領(lǐng)居家的女兒,和我?guī)缀跏峭┮粭l褲子長大的,小學、初中都在同一個班。因為她比我大幾個月,又總留著一頭干凈利落的蘑菇頭短發(fā),還很能打,于是被我尊稱為夏哥,夏哥也很受用,并以此作為自己行走江湖的名號。
夏哥天性愛玩,常年翹課去網(wǎng)吧上網(wǎng)打游戲,初中三年,她把學校周邊網(wǎng)吧的網(wǎng)管認了個遍。中考成績出來之后,她的成績自然并不理想,即使是我這所普高的線,她也差了有二十來分。我原以為我和她的同班緣分可能就到此為止了,卻沒成想,又在這里遇見了。
我問她是怎么來這里的,她說,家里最近靠著做生意賺了點小錢,用錢買進來的。
我給她鼓掌,我說,看不出來啊夏哥,原來您是富二代啊,以后兄弟可得仰仗您了,什么時候繼承了家產(chǎn),可不能把兄弟給忘了啊。
她笑著回罵我一句,去你的,你夏哥什么家底,有幾斤幾兩你還不清楚啊。
我說,誒,話不能這么說,有句話說得好,要用發(fā)展的眼光看問題,夏哥年紀輕輕就有如此富貴之命,將來必能干翻比爾蓋茨那個老孫子,到時候直接把福布斯榜的使用文字換成漢字,肯定倍兒有面。
夏哥聽了我的話,笑得直合不攏嘴,一邊捂著嘴笑,一邊伸手佯裝就要來打我,我一個閃避拉開身位,轉(zhuǎn)身就開始了追逐戰(zhàn)。
高中三年的生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身在其中是似乎總望不到盡頭,等到離開了,才發(fā)覺時光已然匆匆從指縫溜走。
不知道夏哥是不是意識到了自我形象管理的重要性,自從上了高中,她比起以前收斂了很多。她不再逃課去網(wǎng)吧打游戲了,也不像以前一樣大大咧咧的,和男生開起玩笑來嘴里沒個把門的,每次都能語出驚人。
她吃東西開始細嚼慢咽,話題從游戲轉(zhuǎn)向了八卦,聊天群體也從清一色的哥們變成了她從前看也不看一眼的女生,她的金庸小說換成了瑪麗蘇文學作品集,她的短發(fā)漸漸留長,加上了顏色鮮艷的發(fā)飾,休閑時的衣著也慢慢從長褲變成長裙。
她好像真的想起來她是一個女生了,我也一樣。
她的言談舉止,動作習慣簡直都像換了一個人,只是偶爾,在我和她打鬧時,她還想像以前一樣敲我的腦袋。
可如今的她,就是踮起腳尖來也夠不到我的腦門了。她氣鼓鼓地跳了幾次后發(fā)現(xiàn)無計可施,只好打消了從今以后敲我腦袋的念頭。
我是應(yīng)該承認的,夏哥其實長得很漂亮。她留短發(fā)的時候,整個人散發(fā)出的是一股颯氣,任何一個看過夏哥短發(fā)的人都只會把她和帥氣聯(lián)系在一塊。
而長發(fā)的夏哥卻不同,她身上的颯氣演化成了一種生人勿近的氣質(zhì),她常年被遮在劉海后那精致的五官這才得以展現(xiàn)在眾人眼前。很快,周遭的學生們都意識到了,平??瓷先ソz毫不起眼的夏哥是怎樣一顆滄海遺珠。
接著,夏哥面臨的,便是蜂擁而至的追求者和不計其數(shù)的情書。
面對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斷的示愛者,夏哥顯得著實有些手足無措,對他們的回應(yīng)從最開始的認真回復日漸變成了敷衍的好人卡,這樣的確能勸退很大一部分的追求者,可總有那么一些執(zhí)迷不悟的人不肯輕易退縮,不撞南墻心不死。
每到這時,夏哥便會將我搬出來,讓我裝成她的男朋友,然后用QQ小號挨個給那些追求者發(fā)消息,內(nèi)容大概是宣示主權(quán),然后說自己大哥是什么什么技校的老大,你再這樣瞎搞八搞我就找人弄你之類的話,其中還夾雜著不少威脅和罵人的話。
這一招效果奇佳,那些男生收到消息之后,覺得根本忍不了,又想到他們可能不是我的對手,于是越想越氣,越想越氣,一氣之下就把夏哥和我的聯(lián)系方式全都拉黑了。每到這時,屏幕另一頭的夏哥和我就會笑得前仰后合,慶祝又一次的勝利。
其實我根本不會罵人,也不會威脅人,那些發(fā)給其他追求者的話都是我和夏哥從網(wǎng)上搜來的,又重新經(jīng)過了夏哥的一番修飾,盡管還是一樣能看出來有模板,但那些追求者選擇了相信。
夏哥雖然在各種小道消息里變成了某位不知名大哥的對象,可稍微熟悉一點她的人都知道,她一直是單身狀態(tài),而她的身邊總是只有一個男生,那就是我。
我班上玩的好的哥們有一次忍不住問我,是不是和夏哥有什么特殊的關(guān)系,我看了看旁邊的夏哥,夏哥也一臉疑惑地看向我。
我伸出手搭在夏哥的肩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拍拍自己的胸脯說:
“算了吧,這就是我兄弟?!?p> 我一邊說,一邊眼角余光瞥向夏哥,卻看到一向落落大方的夏哥此時竟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把頭低了下去,一抹俏紅不經(jīng)意劃過夏哥的臉頰。
可聽到我的后半句話,夏哥頓時怔了一下,我能感覺她的身體突然猛的一顫,接著我的身體也猛的一顫,不自覺將搭在她肩上的手放下,她起身瞪了我一眼,然后丟下一句:
“去你的?!?p> 她說完這句話就跑了出去,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只是愣愣地待在原地,懸在空中的手漸漸放下,旁邊的哥們在不停起哄:
“快追啊,愣著干什么?”
我沒有理他,也回瞪了他一眼,他識趣地轉(zhuǎn)身離開,并表示絕口不提此事,我只是默默地坐在座位上,腦子里是一團亂麻。
夏哥在上課鈴響之前就回來了,我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之前的事,好像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那天之后,再過一個月就是她的十七歲生日。
我鬼使神差地想要給她精心準備一份生日禮物,我知道她喜歡看一部網(wǎng)絡(luò)長篇小說,并且很想要一套小說的實體書,于是通過各種軟磨硬泡湊起了買書的錢,買回了全套的實體書,準備在她生日那天送給她。
她生日那天,我約她出去一起看電影,就是那部小說改編的電影,她沒有拒絕。電影散場的時候,我讓工作人員偷偷繞進來,將準備好的一套實體書送給她,她顯得有些意外,但臉上沒有多少欣喜。
我送她一路走回家,兩個人漫步在彎彎繞繞的巷子里,沉默是我們的腳步。她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轉(zhuǎn)身問我:
“你還記得劉某某么?”
我說,記得,就是隔壁班那個,高高瘦瘦的,特別白,長得不算特別好看但唱歌很好聽,我之前還幫你勸退過他的。
“你覺得他怎么樣?”
“還成,比之前那個誰誰誰強多了。”
“我和他在一起了?!?p> 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句話,卻在剎那間擊碎了我不堪一擊的靈魂。
我心中的一塊大石頭好像突然落了地,大腦接著一陣空白,我深吸一口氣,假裝鎮(zhèn)定,臉上露出早已準備好的假笑:
“恭喜夏哥啊,祝夏哥和他長長久久,共到白頭。”
夏哥的臉上沒有笑意,而是直直地盯著我看:
“你就沒有什么別的要問的么?”
我搖搖頭,將視線移開,不作聲,不知道在忍著什么。
“那好,我就先回去了,這實體書我家里已經(jīng)有一套了,這套你就先留著吧?!?p> 夏哥沉默地站了一會,將手中的那套實體書遞給我,我像是一只失了靈魂的提線木偶,只得聽從夏哥的指示將書接過來。
夏哥轉(zhuǎn)身走開,我呆立在原地,目送她的遠離,直到她的腳步聲都消失在了巷子的盡頭,我才邁開沉重的腳步,沿著另一條通向家的軌跡走去。
那天晚上,我的QQ列表申請里多出了一個人,一看就是個小號。對面是個男生,開頭第一句話就是讓我離夏哥遠一點,向我宣示主權(quán)。
接著是一大段威脅的話,比如他大哥是什么什么技校的老大,我再這么瞎搞八搞下去他就找人來弄我之類的,其中還夾雜著不少罵人的話。
我一看就知道,對面這人根本不會罵人,連罵人的話都是從網(wǎng)上搜來的,還有好幾處搞錯了用法,顯然是照著模板抄下來的。
我那個年紀根本忍不了,可又想到自己可能不是他的對手,結(jié)果越想越氣,越想越氣,最后一氣之下把他和夏哥的聯(lián)系方式都拉黑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三件事,第一,我和夏哥的兄弟情誼到此結(jié)束了,第二,夏哥也許曾經(jīng)是喜歡過我,并且希望從我這里得到一個答案的,即使那個答案已經(jīng)不重要了,第三,我應(yīng)該是喜歡她的。
開學之后,我得知了夏哥轉(zhuǎn)班的消息。夏哥如今的成績很好,轉(zhuǎn)去的是個重點班,和我不在一棟樓,作息也和我不同,即使身處同一所學校,一學期下來也遇不見幾次。
我要解的那個謎,原本就沒有謎底。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種感受,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釋然,好像這些發(fā)生的事都像是早有預謀一般,選定那個夏天的夜晚,向毫無防備的我發(fā)動了襲擊。
其實,后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從朋友的口中了解到,其實夏哥和她那個對象處了沒多久就分手了,但我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即使給我一百次重來的機會,我也不會回頭。
后來的生活按部就班,我的成績不差,高三畢業(yè)考上了一所好一點的一本,選了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家里幫忙安排了工作,結(jié)婚用的東西也準備了個七七八八,生活的軌跡平穩(wěn)得一眼能望到盡頭。
夏哥考上了一所985,后來爭取到了出國留學的名額,之后,我便再無夏哥的消息。我和夏哥像兩條交叉的線,曾經(jīng)糾結(jié)在一起過,又很快分開,延伸向兩條永不相交的道路。
我也幻想過,如果當初的我早一點表明自己的心意,后來的結(jié)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隨著夏哥的身影在腦海里的逐漸模糊,我開始懷疑起自己的生命里是否真的存在過這樣一個人,我們是否曾經(jīng)真的是好朋友,是否曾經(jīng)真的形影不離、青梅竹馬過。
年少的記憶隨著時光的磨損也會逐漸老去,暗藏在心底的歡喜被揉進歲月的海底,我的過去,恍惚間只停在了那個十七歲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