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容還在猶豫,卻沒有想到叮當趁機跑了出去。
如今門戶洞開,侍衛(wèi)們收了刀走出去,一個中年內(nèi)官滿面堆笑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說了個“請?!?p> 適容用羅帕搽了搽臉,又整理了一下衣服頭發(fā),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狼狽,這才隨他出來。剛才侍衛(wèi)們猛地拔刀沖進來,嚇得渾身戰(zhàn)栗,在墻上磨蹭了一下,別說身上一身灰,連發(fā)髻都散了;好在畢竟是在首輔家,廷和開口及時,親衛(wèi)手下留情,只是圍著她,換作別的地方,估計已經(jīng)手起刀落了。
看到王紹雍抱著叮當傻笑,叮當還委屈的朝她叫喚。適容低著頭,隨著內(nèi)官到太子駕前行禮,卻久久沒有回應(yīng)。
適容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叩首:“民女參見太子殿下?!?p> 然后,她聽到一聲粗重的喘息:“免禮?!?p> 一雙手托著她起來,從胳膊肘劃到雙手,緊緊握住,夾雜著涼意,手有點粗糙,指尖有老繭,不知道是寫字還是騎射造成的。
胳膊上有龍,這是皇太子的手。
適容覺得呼吸有點困難,根本不敢抬頭,卻還是感覺到目光灼灼,似乎要在她臉上燒個洞。
微微抬頭,皇太子正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她,看到她也在看他,露出一個笑:“楊小姐,多禮了?!?p> 話這樣說,手卻沒有放開。
剛才看著適容款款走過來,有一瞬,他幾乎被奪去了呼吸。
摶雪作膚,鏤月為骨;眉彎新月,眸凝秋水。如同梨花著雨,牡丹帶露,雖是粗服亂頭,粉黛不施,卻不掩傾國之色。
當真是光艷照人。
太子想到那句“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淥波”,不僅是眼前一亮,甚至連心里也亮堂起來,喉結(jié)不自覺的滾動了一下。
東宮有的是美人,后宮更是不乏佳麗,打小養(yǎng)在祖父身邊,他早就看慣了。除服以來,母親已經(jīng)在開始為他相看。父母感情好,也希望他能找一個稱心如意的妃子,至少不讓他討厭。
因此,他也不是沒有在高處審視那些名門閨秀、絕色佳麗,但始終沒有中意的。
隨著楊適容的款步而出,他感覺這個問題終于有了確實的答案。
氣氛實在太尷尬。廷和眉頭深鎖,廷儀叔侄面面相覷,剛剛眼前一亮興高采烈的紹雍更是已經(jīng)呆了,手一松,叮當就跑了。
他往后退了兩步,努力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適容努力抽回自己的手,太子這才發(fā)現(xiàn)抓著人家姑娘的手不放,尷尬的一笑,松開手:“孤失禮了?!?p> 還是盯著適容不放,口中稱贊:“真天人也!”
黃錦提醒了兩聲:“殿下。”
太子哦了兩聲,尷尬的朝著廷和笑:“令愛好相貌,先生好福氣?!?p> 廷和口稱不敢。
太子眼睛回到適容身上,咳了一聲,找了個話題:“小姐怎么躲在門后?可曾傷了你?”
還想牽著手看,適容把手縮到身后了。
不能提唐順之,適容急中生智,找了個借口:“我…妾剛才在書房聽家父講書,聽說殿下駕到,一時好奇,想偷偷看看,沒想到驚了殿下的駕,妾有罪?!?p> 這可真是自己送上門來!
太子剛才有點失落,一聽這話,登時笑容可掬:“驚駕?不至于,孤又不是弱柳扶風,不是那么容易驚的?!?p> 他走近了一步,幾乎貼著適容:“想看就大大方方走出來看,孤雖非潘安宋玉之貌,自詡也不是不能見人。”
適容低著頭,不敢仰視。
太子注意到她的畏懼,盡量讓自己顯得溫和可親:“小姐芳名‘適容’?”
適容點頭。
太子笑道:“‘豈無膏沐,誰適為容’?如此才貌絕倫,天下無雙,臨鏡自有畫眉之人?!?p> 適容低著頭不說話。
太子笑問:“有字嗎?”
適容道:“小字瓊章?!?p> 太子尬笑:“我聽說過姑娘的才名,難得——我再送姑娘一個字吧:‘玉華’,亭亭如玉,灼灼其華?!?p> 廷和道:“快謝殿下賜字?!?p> 玉華叩頭謝恩。
太子扶著玉華起來,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到她手里:“久聞小姐才貌無雙,今日幸得相見,便是命中有緣。剛才出門太急,沒準備什么禮物。這玉佩是當年及冠的時候父皇所賜,就給小姐作為見面禮吧?!?p> 玉華忙跪在地上:“如此重禮,妾不敢當。”
太子握住了她的手,扶著她起來,嘴上帶著笑,語氣卻堅定得不容拒絕:“不用推辭。我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p> 他逼近了玉華,幾乎是貼著她的耳朵說的,顯然意有所指:“我要得到的,就沒有得不到的?!?p> 離得太近,適容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也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內(nèi)官早就捉住叮當,不失時機地獻給太子。
太子抱過來,笑道:“真是好狗,叫叮當?”
他握住叮當脖子上的小鈴鐺。
玉華低頭稱是。
楊廷和解釋:“這原是從前孝宗皇帝賜的薩摩耶傳下來的,小女喜歡,就給了她一只?!?p> 太子哦了一聲,盯著玉華,玉華只好解釋:“當時給它脖子上系了個小鈴鐺,一動就叮叮當當?shù)捻?,所以就給它取了這個名字。”
太子笑道:“這狗是王院士帶回來的,有靈性,通人性;就是好動,每天必須牽著出去溜達,否則它能把屋拆了,當時太奶奶還在,說它是‘微笑天使的臉,搗蛋魔鬼的心’;它還有個老鄉(xiāng)哈士奇,比它更鬧騰。太奶奶叫它二哈,還給它取了個名兒,叫‘撒手沒’,一不注意就跑了,追都追不上;尤其雪天,撒起歡來攔都攔不住?!?p> 玉華當然知道,家里就養(yǎng)著,最初也是孝宗皇帝當做珍奇賞的。這種狗外形極其威武雄壯,但是性格極其歡脫。有回廷和在家,把狗抱到書房,結(jié)果把書房搞得一團糟,偏偏又是皇帝賜的,不能打死,只能吩咐家丁看好了。
不過叮當畢竟還小,廷和今天又高興,因此早上抱著它到書房,撒嬌說它毛厚捂著暖和,廷和也沒說什么。
沒想到惹出這么個禍事。
這話并不敢跟太子說,玉華只能低著頭。
太子見她不接話,把叮當送過來,玉華只能伸手把它抱過來。
太子伸手摸了摸,叮當顯然很享受,伸出了舌頭笑。
太子看玉華還是低著臉,轉(zhuǎn)過臉去:“回宮?!?p> 廷和等趕緊準備送客,玉華回過頭眼看太子大步往前走,終于喊出來:“殿下?”
太子嗯了一聲,轉(zhuǎn)過臉:“何事?”
玉華幾乎用盡平生所有的勇氣和力氣:“妾已經(jīng)…”
后面的話說不出口,太子走過來,明顯臉色不善,居高臨下逼視著她:“如何?”
玉華抬眼看他,臉色肅殺,寒氣逼人,只覺得頭皮都要裂開,本就不知道該說什么,此時方寸大亂,更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是張著嘴不敢說話,半晌才想起來:“妾想?yún)⒓用髂觏樚旄耐釉?,恐怕要辜負殿下的好意了?!?p> 太子笑道:“那還沒到時候嘛?!?p> 看佳人戰(zhàn)栗著垂淚,到底心生憐惜,看她手里捏著羅帕,抽過來替她擦干了淚,低聲耳語:“什么都不必說,我都知道。好好的,等我的消息?!?p> 拿著帕子想了想,到底又塞進玉華袖里,朝她一笑:“我該回宮了,容改日再見。”
太子走了,紹雍也走了,甚至走在太子前面引路,留下玉華站在那里,恍若夢幻。
余氏已經(jīng)得到消息出來,看著女兒呆呆地立著:“太子駕到,你怎么跑出來了?剛才殿下說什么了?”
過了好半晌,廷和等人才回來,廷儀等站在門外,不敢進來;余氏連忙迎著丈夫:“老爺,殿下他?”
廷和嘆了口氣:“咱們家要出個太子妃了?!?p> 余氏又驚又喜:“這是真的——太突然了,不是說——”
廷和道:“你不必問了,等宮里的旨意吧?!?p> 余氏這才住了口,準備扶女兒回房,玉華還不肯死心,語氣哽咽:“爹爹?”
廷儀進來,試探著說:“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太子未必是那個意思。”
廷和道:“剛才你也在場,什么意思還不明白?——及冠時圣上賜的九龍佩都拿出來了,那可是當年孝宗皇帝傳下來的國寶!字也取了,就差在腦門上蓋印了!”
廷儀道:“剛才那手帕他不是還回來了嗎?”
廷和道:“他是不想讓人家說他私定終生,到底是正妃,總要慎重些。”
廷儀道:“但是——圣上皇后未必會準,前兒昌國公世子的事鬧得也不小?!?p> 廷和道:“你看太子像是在意這事嗎?今兒他就是為昌世子的事來的,要是在意,就不會開口?!?p> 廷儀道:“可是皇上那里未必不介意——您可是首輔?”
廷和看了他一眼:“皇上什么脾氣你不知道?咱們這位太子爺是他的心肝寶貝,打小捧在手里怕飛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別說一個女人,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也要搭梯子給他摘下來。太子開了口,他會不準?別說我是首輔,就是戍邊大將,他也未必介意?!斈晷⒆诨实劢橐膺^嗎?總不過是一句話的事?!?p> 廷儀道:“可倒也是?!?p> 廷和看著女兒:“你哥侍奉他讀書好幾年,我也曾經(jīng)給他上過課,咱們這位太子就比你大半歲,打小就是天之驕子眾星捧月。皇后夢白龍入腹而生,孝宗皇帝親自賜名‘厚照’:‘四海雖大,人民雖眾,無不在此子照臨之下?!噬系腔蛢苑鉃樘樱匣蔬€親自教養(yǎng)他九年。兩代皇帝都捧著他,下面誰不敬著?他想要什么得不到?他既看中了你,便是我也說不得一個‘不’字?!?p> 玉華只能含淚點頭:“我明白,讓父親費心了?!?p> 廷和嘆息了一聲:“這才是命里的劫數(shù)?!?p> 廷儀道:“哥,你先別忙著嚇唬侄女,太子既然看上了侄女,必然會好好待她??椿噬蠈屎蟛痪秃芎茫俊?p> 廷和道:“你別想得太壞,也別想得太好。王公之家是三妻四妾,帝王之家那是三宮六院,今兒朝東,明兒朝西;便是天仙國色,也不過三五個月就丟在腦后了。我便有萬種手段,也管不到后宮里;說不準到那時候今天的榮寵反成罪過了。今上皇后這樣的,你遍翻史書,能有幾個?那是可遇不可求!真要想著能和他們一樣,那是做夢!——當年孝賢皇后的家世如何,在后宮過得又如何?別說連未成年的兒子都送上船了,慶國公回來那幾年,朝野上下哪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多說一句話惹出是非?”
他看著女兒:“你記住一句話:天心難測。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他要給你,你就只有受著;要收回,也只能忍著。你們先是君臣,才是夫妻?!?p> 玉華抱著叮當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