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陷入古怪的靜默，京城卻流言不斷。好事者甚至給適容冠了個“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有板有眼地說她揭下面具的時候，天上的月亮都害羞得躲到云朵后面去了——其實這年頭女人雖然能夠上街游玩，到底不比男人終日在外頭拋頭露面；甚至秦樓楚館這些場館在規(guī)定上也是不允許去的，能夠拿到臺面上說的女人實在太少。難得有這么個才貌雙全的絕代佳人，還是名門閨秀，自然要好好說道一番。
說白了，京城的閑人太多。
當(dāng)然，旁的閑話也不少，有說昌世子癡心錯付的；有笑楊家小姐神女有心，奈何唐解元襄王無意的；還有說唐順之不滿楊廷和父子，所以斷然拒絕楊家求婚的。
隔天適容被大姐叫到王府一番念叨：“難得云夢長公主嘉賞你的才氣，邀你參加花朝節(jié)的詩會。你不好好準(zhǔn)備，怎么反而跑出去，還鬧出這樣的新聞？”
這時候，估計整個北京貴人圈子都傳遍了。
適容低著頭：“我當(dāng)時沒想那么多，就是覺得好玩。”
德容嘆氣：“罷了。我原想著昌國公世子喪偶，如果你能被云夢長公主瞧上，嫁進昌國公府，以后就是榮華富貴，咱們也可以相互照應(yīng)；運氣再好一些，當(dāng)今太子可還沒有成婚呢。怎么偏出了這事?！?p> 適容一驚：“大姐？”
德容自失的一笑：“瞧我，說這些做什么？侯門似海，未必就真是什么好地方；再說——唐順之是大才子，前途無量，你能跟他，也是好歸宿?！?p> 適容默默地聽著。
大姐才貌絕倫，背后有楊家，膝下又有三個兒子，和哲親王一直夫妻恩愛，舉案齊眉；但色衰愛弛的故事自來不少，想來也聽多看多了，尤其聽說前些天哲親王又納了一房妾室，很是寵愛，姐姐心里想來也不好受。
雖然都知道王公之家難免三妻四妾，但天下的女人，誰不渴望“一生一世一雙人”，就如同當(dāng)今皇上皇后？
可惜，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運氣。
出了這樣的事，花朝節(jié)的詩會自然不用去了。
回家的路上，適容在心里埋怨自己冒失，真要得罪了云夢長公主，鬧不好文林館都去不了；又暗暗慶幸，遇到了唐順之。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反正時間還長，等時過境遷了自己再去試試；或者索性去報考童子試，出嫁了就不由爹爹了。
適容垂著腦袋胡思亂想。
回家就碰見往日的姐妹甚至不太熟悉的高門女眷上門取笑，問什么時候能吃她的喜酒。
適容覺得臉紅得發(fā)燙：“誰說我要嫁他？不過是萍水相逢罷了，他連我家門都沒進過，我連他什么樣子都忘了?！?p> 好不容易送走這些人，回房抱著去年剛出生的薩摩耶叮當(dāng)，問它：“你說，他為什么不來？是不是惱我不讓他送？可是眾目睽睽的，別人會議論的；又當(dāng)著昌世子，云夢長公主也會生氣的，他是讀書人，怎么會不明白呢——我是不是該好好罰他？不能讓他輕易進門，我要給他出難題——可是萬一他不來怎么辦？”
薩摩耶是弘治初年孝宗皇帝命人測量大地半徑的時候，天文官王慧蘭前往北寧省極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土著用它拉載貨物，王慧蘭看它生得漂亮，就帶了兩對回到北京。汪太后非常喜歡，親自賜名，很快就和另外一種叫做哈士奇的雪橇犬風(fēng)靡北京。
叮當(dāng)沒有心情聽她碎碎念，從她懷里跳下來，跑了。
外頭正下著雪，叮當(dāng)一到雪天就高興；這會兒跑到雪地里，興奮的打起滾來。
適容瞪著它：“沒良心的小狗?！?p> 朝它扔了幾個雪球，看它興奮地追逐，這才笑起來。
玉華還在琢磨著該出什么樣的刁鉆古怪的題目，沒兩天廷和提到，昌國公王烜前來拜訪，說起兒女的事，世子紹雍自從那晚后一直念念不忘，想要結(jié)兩家之好。
昌國公如今是第一等的武勛世家，云夢長公主不僅是皇帝的同母姐姐，深得父母寵愛，還和皇后手帕相交，皇后入宮都是她引薦的。
這樣的人家，即便是續(xù)娶，也是極好的去處。如果不是那天驚鴻一瞥，以適容的出身，還未必在人家擇媳范圍內(nèi)。
畢竟女兒心有所屬，再說侯門似海，高配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
廷和回復(fù)他說：“小女年幼，暫時不考慮婚事?！?p> 王烜卻說：“令愛已經(jīng)十七歲，該考慮了。我讓人打聽過，那唐順之的脾氣很是古怪，他的母親任氏性格端嚴(yán)，很不好相與，令媛嫁過去，恐怕受委屈?！?p> 廷和沒想到王家連這個也打聽了，顯然王紹雍是真的鐵了心的，他父母也上心了。
昌國公府勢大，廷和自認(rèn)雖然不懼，也是不敢輕易招惹的。
都怪唐順之這小子不識抬舉！當(dāng)時如果到楊家走一遭，把婚事定下來，管他國公府親王府問起來都有說辭，可是現(xiàn)在，真叫人為難！
尤其想到王烜說的唐家母子的脾氣，大概是真的！想到《梨花落》的情節(jié)，想到焦仲卿和劉蘭芝，蘇東坡他姐姐，陸游和唐婉，如果自己寶貝了十七年的閨女讓人這樣折騰，簡直是心頭挖肉!——偏偏自己馬上就要退居集賢院，最得意的大兒子還遠在天邊，到時候就是想幫忙都鞭長莫及！
玉華有點不安，這個昌世子怎么也不會知難而退？
楊廷和悶悶不樂，晚間對著余氏也一頓感嘆：“我真是后悔，沒有早點把瓊章的婚事定下來，還放她出門去——我早就盤算好了，太子的伴讀趙貞吉，只比瓊章大一個多月，也是內(nèi)江人，自幼聰明，有社稷之才，下一科回鄉(xiāng)應(yīng)舉，應(yīng)該能夠榜上題名，到時候成婚正好?！?p> 余氏道：“你也沒早說呀?！?p> 廷和道：“他今年才十八歲，沒有功名傍身，偏又拜在新建侯王守仁門下，這時候訂婚不僅影響名聲，要是讓人說首輔和東宮走得太近，難保惹出是非；再說，這少年男女，郎才女貌，又是情竇初開的季節(jié)，萬一見了面弄出事來，不但耽擱前程，而且辱沒家門。過兩年我就去集賢院，到時孩子也大了，正好來個三喜臨門，誰曾想人算不如天算?！?p> 余氏道：“這樣的好女婿，你不怕人搶了去？還是想騎驢找馬？”
廷和道：“我跟他說過，同鄉(xiāng)，同年，珠聯(lián)璧合，佳偶天成；況且，我是首輔，他是太子伴讀，這樣的好親事哪里去找？他也應(yīng)了，說是等考取功名后求太子賜婚，要不然我也不會這么按兵不動?！?p> 余氏道：“倒是個有心的孩子。那出了這樣的事，他那里怎么說？”
廷和道：“只能再給他找一門好親事，描補過去?！?p> 余氏道：“他會不會跟太子告狀，或者記咱們一筆？”
廷和道：“這倒不會。孟靜性格剛直，不屑于做這等下作之事?！?p> 廷和在家里嘆息，別人可沒閑著。
昌國公王烜帶著世子親自登門，帶來重禮，懇求將女兒嫁給紹雍。
廷和小心地斟酌著措辭：“犬子參加了今年的會試，目下公務(wù)又忙，實在無暇顧及小女的婚事，還是等殿試之后再說?！?p> 王烜父子知道，這是要等唐順之那里的消息。
紹雍不肯死心，纏著父母入宮拜見帝后，一定要把楊適容許給他。
云夢長公主心疼兒子，王烜倒是知道輕重的：“你不要胡鬧！你以為那是什么蓬門小戶，往跟前一站人家恨不得把女兒獻給你！那楊廷和入閣十八年，官拜首輔，權(quán)傾朝野，長子楊慎也簡在帝心，名滿天下，其他三個兒子也都是進士出身；那唐順之又是解元，前途無量，人家難道怕你這富貴閑人？”
紹雍墜下淚來，云夢長公主看不下去：“行了，紹雍也就是一說，又沒真干出強搶民女的事，你罵他干什么？”
她看著兒子：“既然適容鐵了心要嫁給唐順之，你便是娶她進門，又有什么用？以你的身份，京城什么樣的好姑娘找不到？”
得不到父母的支持，紹雍開始想別的辦法。
他還沒膽大到直接去找主考官讓唐順之落榜的地步。別說主考官會不會買賬，讓言官知道，怕是爹娘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也不好意思直接去找皇帝皇后，萬一皇帝問起來楊廷和不干，同樣丟臉。
尤其二月中旬會試發(fā)榜，唐順之高中第一，紹雍真的急了，找到另外一個讓楊廷和無法拒絕的人。
他的表弟，皇太子朱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