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避強人及時雨受困（四千字大章）

　　劉備一看此人不是旁個，正是前者遭薛永教訓(xùn)的年輕漢子。

　　兩個公人也吃一驚，眼見得不是話，急道聲“不好，快些走。”

　　便有臺上那漢大喝一聲，勾欄里數(shù)不盡的漢子各拿槍棒，都發(fā)喊來拿劉備。一時間滿棚里都叫：

　　“休教走了賊配軍。”

　　劉備此行來江州是犯人之身，所以并未攜帶雙劍，當(dāng)下見對面來勢洶洶，知曉在他地盤上，恐怕不是敵手，便一把掀了桌子，打?qū)⒊鋈ァ?p>　　薛永奪了條棍棒在前，劉備揀了個杌子殿后，兩個公人各持水火棍只顧自己，四個人一路打逃到街上。

　　這時街上雖天色已晚，萬幸輕雪早歇，枯枝上掛著一片月來。

　　四個人借著月色，趁著街上行人尚多，左鉆右竄，也不知前路何處，只是逃命，誤打誤撞間，來在一家院落前頭，竟敞開著大門。

　　四人也不多問，一道都擠在門里，隨即將大門掩住，從縫隙里偷偷看那門外，但見不多時，鬧哄哄許多搗子，各持家伙都匆匆從門縫里過去，向后漸漸聲音小了。

　　劉備幾人這才舒口氣，都走得一身臭汗，正倚著門歇息，忽聽得院中腳步聲響。

　　四人循聲看去，但見房里有一碗燈火飄將出來，應(yīng)是這家主人。

　　見他生得身長七尺，黃髯赤發(fā)，三角眼里精光四射，在飄忽燈火下顯得愈發(fā)陰森詭譎。

　　他先是上下打量了劉備一番，隨即問道：

　　“你四個是甚么人，卻走在我家里來？”

　　劉備施禮道：

　　“在下是吃官司配送江州的人。路過鎮(zhèn)上時、見這位教頭使了幾遭好槍棒，卻無一人赍發(fā)，心里氣不過，乃取出五兩銀子與他。

　　不想因此得罪了鎮(zhèn)上惡霸，竟要害我性命，我等撕打一陣，不敵他們?nèi)硕鄤荼?，又都有家伙，卻一昧地撞在這里。驚擾了足下，望乞恕罪。”

　　“此時天色已晚，還請足下方便一二，教我等借宿在這里，明日清早便走，決不連累于你?！?p>　　那人聽他說罷，心中暗喜：

　　嗯，鎮(zhèn)上惡霸，那必是穆家哥倆。這黑漢隨便與人銀子，出手闊綽，身上必定有些油水，我決計不能讓他兩個搶了我的衣食。

　　雖如此想，那人面上卻絲毫不漏痕跡，當(dāng)下開口道：

　　“休說甚連累不連累的，都是江湖上的朋友。你等且放寬心，先就我這里歇宿一晚。明日我自送你等上江州?！?p>　　劉備等感激不盡，都道是遇上好人，一問之下，原來這人是潯陽江上的梢公，姓張，正好以渡人為生。當(dāng)下欣喜不已，就在他家門房里安歇一晚。

　　次日天將亮，張梢公自換了衣服，喚劉備幾個都起，胡亂食了些飯菜，兩個公人便挑了包裹，宋江自提了行枷，薛永提了槍棒，同著張梢公趕早來在江邊。

　　梢公才解了船，眾人都聽后面喊殺聲由遠(yuǎn)及近，劉備等抬頭看去：

　　卻是昨日里兩個惡霸，帶著百余個搗子都拿家伙趕將過來。

　　劉備大聲道：“張梢公，就是這干強人，我等快走?！?p>　　張梢公道：“你四個且不用慌，都上船來?！?p>　　幾人都聽他話，匆匆上了船，梢公便把櫓一搖，那只小船早蕩在江心里去。

　　前者剛?cè)?，后頭追兵已到。

　　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樸刀?？诶锝械溃骸澳隳巧夜?，快搖船攏來！”

　　那梢公只是搖船，并不答言。又聽岸上人叫：

　　“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死！”

　　梢公冷笑幾聲，依舊不應(yīng)。岸上那伙人又叫道：

　　“你是那個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

　　那梢公冷笑應(yīng)道：“老爺喚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

　　岸上那個廝撲了得的漢子聽了又道：

　　“原來是張大哥！你不見我弟兄兩個么？”

　　梢公應(yīng)道：“我又不是瞎的，怎地不見你？”

　　那漢道：“你既見我，且搖攏來有話說與你?！?p>　　劉備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竟似相識，不過這梢公也確是愈發(fā)搖的遠(yuǎn)了。又見他言語間十分利害，便料此人非是尋常梢公，只怕別有計較。

　　這時又聽那梢公道：

　　“趁船的四個都是我家親眷，請他歸去吃碗板刀面了來?！?p>　　岸上那漢應(yīng)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你且攏來說話?！?p>　　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

　　“我這幾日來只接得這個主顧，倒要教你接了去么。你兩個只得休怪，咱們改日相見！”

　　說話間岸上火把光漸漸遠(yuǎn)了，叫喊聲已幾不可聞。

　　薛永道：“虧得這位梢公大哥。我等才得以脫了這場災(zāi)難！”

　　卻見那梢公搖著櫓，口里徑自唱起歌來：

　　“爺爺生在這江邊，不怕官來不怕天。

　　昨夜月華來趁我，白紗扯破是銀錢。”

　　兩個公人聽他唱歌，都嚇得酥軟了，薛永也吃一驚，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轉(zhuǎn)過身來：

　　“你兩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人，今夜卻撞在老爺手里！你四個卻是要吃板刀面？亦或要吃餛飩？”

　　須知現(xiàn)下可不是劉備當(dāng)年躍馬過檀溪，面對那數(shù)百荊州追兵之時。他只此這一個人，劉備如何懼怕？當(dāng)即冷笑道：

　　“梢公休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面？怎地是餛飩？”

　　那梢公冷哼一聲，扯著口露出一抹銀牙，教江面上白浪映去，面上更顯得詭譎猙獰。

　　……

　　且說岸上穆家哥倆，在那江岸上喚他不回，都沒個奈何，氣的跳腳。只得也尋船只，要去追劉備等人。

　　尋遍了江邊，足尋了半個多時辰，也只四五只船，穆家哥倆顧不得許多，要下船趕人。

　　遠(yuǎn)遠(yuǎn)見得江心里兩只船搖來，其中一只船上，正是劉備等人。

　　穆家大哥雖是猶疑，卻也當(dāng)即大喝一聲，教手下?lián)v子都嚴(yán)陣以待。

　　那兩只小船來在岸邊，張梢公并劉備幾人當(dāng)先下來，后邊跟著三個，為首那人身軀凜凜，生得眉濃眼大，非是旁人，正是“混江龍”李俊。而他背后立著兩個：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

　　弟兄二人見是李俊，便都趕將過來，臉上顏色須不好看：

　　“二位大哥如何與這四個廝熟？”

　　李俊大笑：“我聞你等趕得他苦，你可知他是誰？”

　　那二人道：“卻不認(rèn)得，只因他幾個壞了規(guī)矩，滅俺鎮(zhèn)上威風(fēng)，才要捉他哩?！?p>　　李俊道：“他便是我常與你們提及的，山東‘及時雨’、‘義劍先主’鄆城縣宋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快拜！”

　　那弟兄兩個先是面面相覷，轉(zhuǎn)頭撇了樸刀，撲翻身便拜道：

　　“久聞哥哥大名！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才甚是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

　　劉備忙扶起二位：“這壯士廝撲了得，只不知高姓大名?！?p>　　李俊笑道：“這弟兄兩個，是此間富戶。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乃揭陽鎮(zhèn)上一霸。

　　哥哥不知，我這里有三霸。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李立一霸；揭陽鎮(zhèn)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謂之三霸。”

　　宋江答道：“這如何省得！折騰了兩日，卻都是自家兄弟?！?p>　　眾人都笑。列位要問怎地劉備幾人一同歸來？

　　原來方才張橫載著幾人行到江心，正要害劉備四人，正巧李俊三人搖著船過，一眼認(rèn)出船上立的是劉備和張橫，便及時止住了張橫，并與張橫引薦劉備。

　　張橫聞之他“義劍先主”大名，當(dāng)即拜倒，口稱“冒瀆兄長，望乞恕罪?！?p>　　李俊便又同劉備細(xì)說，這個梢公是他結(jié)義兄弟，姓張名橫，綽號船火兒。專在潯陽江里做這穩(wěn)善的道路。

　　張橫還有個一母所生的兄弟，卻又了得。

　　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水里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名，喚做浪里白條張順。

　　而張橫想起劉備要到江州，便想要他將一封家書捎去給張順，只是苦于不識得字。

　　劉備當(dāng)即表態(tài)自己可以代寫，但張橫兄弟今后切不許再平白害人性命。

　　張橫自是依他，眾人都喜，佩服劉備義氣，不拘泥于俗禮。

　　向后李俊得知穆家兄弟倆為難劉備等人的事，乃引著眾人回來，說要他兄弟倆與劉備認(rèn)識。

　　當(dāng)下眾人皆知原委，穆弘便對眾人道：

　　“此地不是說話處，請幾位哥哥同到我莊上一敘?！?p>　　李俊說道：“如此最好。”

　　一行眾人便取路投莊上來。不多時，都到莊里，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

　　當(dāng)日，眾人在席上，所說各自經(jīng)過的許多事務(wù)，及劉備敘述鄆城縣故事原委。穆弘兄弟自是對咱們這位公明哥哥贊不絕口，又聽聞李俊張橫都發(fā)愿追隨劉備，便都表態(tài)今后將以劉備馬首是瞻。

　　劉備更是歡喜，拉著穆弘道：

　　“日后我若治軍，當(dāng)教穆弘兄弟操練士卒，揀廝撲好手，都作精銳?！?p>　　眾人聽罷，都摩拳擦掌，倒似見了自己抖擻威風(fēng)的光景。

　　一直飲到向晚，劉備卻才想起要代張橫寫家書，當(dāng)即止住勸酒，教先取來筆紙等物，替張橫寫了書信，就收在包裹里，張橫幾人無不動容。

　　夜間眾人都歇在穆家莊里，至翌日，穆弘又陪侍宋江去鎮(zhèn)上閑玩，觀看揭陽市村景一遭。一連住了三日，劉備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苦留不住，只好依他。

　　及穆弘安排了筵席，劉備幾人吃得飽了，便告辭上路，李俊穆弘執(zhí)意要送，眾人一直送到潯陽江邊，這才與劉備灑淚而別。

　　李俊、張橫、穆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都回穆家莊，分別各自回家，不在話下。

　　單說宋江并兩個公人下了船，直到江州上岸，都一路無話。兩個公人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直府尹升廳。

　　提及江州這個知府，人都說他為官貪濫，作事驕奢，橫征暴斂，百姓深受其害。他姓蔡，名鋆字德章，乃是當(dāng)朝蔡太師蔡京九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

　　世人皆知蔡京有九子，各個位極人臣，只不過這九子蔡德章，卻是蔡京酒后與婢女所生，所以前者八子名中都有攸字，這九子的名字便就不同起來。

　　兩個公人當(dāng)廳下了公文，押劉備投廳下，與他見了，他卻也沒為難劉備。只教枷上重寫了封皮，便送下城外牢城營里去。須知劉備私放的陳廣，便是害了蔡翛三子性命的正兇。

　　劉備雖起疑心，一時卻也難知究竟。

　　及到牢里，上至管營、差撥，下至節(jié)級、禁子無不對劉備殷勤備至。

　　管營甚至以劉備害熱病為由，免了他新入流配犯人、都須吃的一百殺威棒，著他在本營抄事房做了個抄事。

　　劉備卻哪里知曉，這其中一者是牢里有人、一早便替他上下打點好了，二者是蔡九知府身邊也有人出了主意，專要等他麻痹大意，才好害他。

　　且說這日，劉備才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有一個節(jié)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他生得面闊唇方，瘦長清秀，戴一頂皂紗巾，見自己來，乃高聲喝道：

　　“那個是新配到囚徒？”

　　劉備笑道：“只我便是。”

　　那節(jié)級把眼一瞪，開口便罵：“你這矮黑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

　　劉備哪里吃他這套？若是殷勤伏侍好了，劉備不用他說，山東“及時雨”何時差這幾個銀錢。若是似這般強要，劉皇叔偏偏不給。當(dāng)下開口嗆道：

　　“節(jié)級好小哉相，我若偏不給時，你待怎樣？”

　　那節(jié)級騰地躍起，踏步欺在劉備身前，當(dāng)胸劈手揪住。

　　“好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想吃訊棍嗎？”

　　劉備與他這般相近，見他腮上須髯顫抖，一對虎眼圓睜，兀自面不改色：

　　“你要打便打，休逞威風(fēng)，老爺怕你不成？”

　　那節(jié)級也不理會，自在他面上打量一番，又去周遭瞧了一遍，見四下無人，隨即竟托地往后便退。

　　不知劉備接下來吉兇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