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過一只狗
每次結(jié)交到養(yǎng)狗的新朋友,我總跟人家說,我也有一只狗;和朋友一起上街碰到有人領(lǐng)著狗溜達(dá),我也總跟朋友說,我也有一只狗。
不了解我的,會跟我熱烈討論有關(guān)自己養(yǎng)的狗的故事,而對我比較了解的朋友會說,你那是以前養(yǎng)的了,你只能說“你有過一只狗”。
我說對,我有過一只狗。
我有過一只狗。
這個事情現(xiàn)在說起來,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那是“我”的狗,雖然它養(yǎng)在我家里,由我媽媽喂飯,我爸爸打掃它產(chǎn)生的垃圾,但它是“我”的狗。
假如你問我,世界上有什么活物是真真正正屬于我一個人,不為他人染指的,我一定會說,就是那只狗。
我從小就喜歡動物,尤其喜歡毛茸茸的,而且不懼怕大動物,路上所有人見了都會繞路的沒栓繩的大型犬,我看到了肯定會往前湊,假如獲得主人的許可,我甚至?xí)幻还芩鼭皲蹁醯目谒畷粫鞯轿业囊路稀?p> 前幾天的一個傍晚,我出門去散步,在一個很少去的地方碰到許多德牧,一個人沖我喊:“別怕!不咬人!”
我說沒事,我不怕狗。
那個人說,路上人看了都害怕,繞著走。我笑道,我不怕狗,我喜歡大狗。
我喜歡兇猛的動物,但真正兇猛的動物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接觸到的,我和老虎獅子最頻繁的接觸是它們在電視上,我在電視前,最親密的接觸是在動物園里,它們在籠子里,我在籠子外。目前,我唯一能接觸的兇猛的動物,就是已經(jīng)被馴服的不再兇猛的大型犬。
扯得太遠(yuǎn)了。
說回我那只狗。
雖然我說了,我非常喜歡兇猛的動物,但那只狗并不是名種大型犬,只是一只隨處可見的土狗,用學(xué)術(shù)一點的話說,它是一只中華田園犬,這種叫法也許可以抬高它的身價,但我周圍的人對它的叫法相當(dāng)統(tǒng)一——小哈巴狗。
就連做哈巴狗,它也不是最漂亮的那一只。
它全身是白的,但白的不夠純粹,耳朵邊,尾巴尖,總有一點若隱若現(xiàn)的黃色,像所有哈巴狗一樣,眼睛和嘴巴之間的部分凹出一道溝,兩只耳朵耷拉下來,最出色的地方是它有兩只非常大的眼睛,又圓,又黑,又大,像兩只鑲嵌的不夠緊的玻璃球,總有點微微向外凸,我后來再也沒見過那么大的眼睛,為了它的名字,我想了很長時間,最后是我媽媽拍了板,說它眼睛那么大,就叫大眼吧。
中國人在起名字上,自有自己的一套,所謂缺什么補什么,五行缺木的,就給起名叫“森”,缺水的就叫“淼”,但大眼的眼睛并不小,這樣做的結(jié)果就是它的眼睛真的越來越大,一度讓我擔(dān)心會不會在它跑跳的時候掉出來,甚至為此做了一次噩夢。
它并不是我們家養(yǎng)的第一只狗。
十歲之前,我住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那里像是兩個世界的分界線,向前走會看到一條柏油馬路,順著馬路可以到達(dá)市中心;向后走,會看到一望無際的稻田,春夏是翠綠的,秋天金黃,冬天又變成雪白,這里的色彩永遠(yuǎn)是大片的色塊,少有雜色出現(xiàn)。
當(dāng)我住在這里的時候,我們家有兩個大院子,很多條狗,無一例外都是大狗,我和它們一起長大,又看著它們被一條接著一條的賣掉,直到煤礦挖空了我們下面的土地,政府為了安全把我們安排到了城里,原來的房子都拆了,我們家終于連一條狗也沒有了,因為住在樓房里是不能養(yǎng)那么多大狗的。
直到后來,大眼來了。
至今回想起來,我都覺得像是在做夢,因為它來的是如此巧合,如此出人意料,簡直就像一個奇跡——一個兒童心中的奇跡,無關(guān)經(jīng)濟(jì)與政治。
那時候我十四歲,和我的朋友常常騎著自行車到鄉(xiāng)下游玩,因為她的大爺住在那里。在一個非常晴朗的六月的周末,我們騎著自行車,頂著太陽,把自行車的鏈條踩出不間斷的嗡嗡聲,從城里的柏油路到水泥路,經(jīng)過一條原來可以拉客、但因為后來出了意外導(dǎo)致現(xiàn)在只能拉煤的小鐵路,騎過一道下面嘩啦啦流著水的小橋,再到天氣一晴朗就塵土飛揚的土路,出于某個我已經(jīng)忘記的原因,我們停下了。
這一點也很奇怪,因為在整個初中,我們數(shù)十次地前往過那里,但除了這一次以外,再也沒有中途停下過,除了命中注定之外,我簡直找不到另一個理由可以解釋。
那戶人家和朋友的大爺是鄰居,也是朋友,與我的朋友也認(rèn)識,正是在那里,剛剛生產(chǎn)不到一個月的大眼的母親,帶著它的兩只小狗在外面曬太陽。
不出意外,我盯著那兩只小狗看了很久,玩了很久,直到那個人家對我說,喜歡嗎?喜歡就拿一只走。
我發(fā)誓,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的我——絕不可能這樣接受,但當(dāng)時我十四歲,十四歲的我像很多孩子一樣以自我為中心,輕易接受別人的好意而不在乎自己是否能還得上,所以我只是非常興奮地說:“真的嗎?太好了!”
那個叔叔說,想要哪只?白的還是棕色的?
我必須承認(rèn),我是有點近視的,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近視的跡象,盡管直到現(xiàn)在我出門都還不戴眼鏡。總之,我也不知道哪只更好看,但長久以來的習(xí)慣讓我說,我想要白色的。
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只是因為我覺得白色的一般都比較好看,然而當(dāng)叔叔捉住小狗交給我的時候,我還是有點失望,因為就像我說的,它真的很一般,除了那雙大眼睛,沒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何況她的兄弟,那只棕色的小狗,又是那么出色。
但白色的小狗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不好意思突然反悔說要換一只,只好感謝了叔叔,帶著小狗離開了,到了朋友大爺家。
在她大爺家的這段時間,除了和小狗玩,我?guī)缀跏裁匆矝]干,她們?nèi)フ獧烟?,我在櫻桃樹下和小狗玩;她們吃午飯,我在飯桌旁和小狗玩;她們?nèi)@子里摘菜,我在園子里和小狗玩。
所以,當(dāng)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已經(jīng)和小狗很熟了。
現(xiàn)在想想,它當(dāng)時畢竟才剛剛滿月,突然離開自己的母親后,我是第一個陪伴它的人,所以才會對我這么依戀——當(dāng)我們離開的時候,我將它放在地上,自己騎著自行車,讓它在后面追著我跑,它一停下來,我就呼喚它,它要是累了,我就停下來等它一會兒。
不可思議——我指的是它追著我跑這件事本身——到現(xiàn)在為止,我還是常常能在網(wǎng)上看到很多人抱怨自己家的狗是“撒手沒”,而當(dāng)時它一個月大,認(rèn)識我不到三個小時,它的家和就在我自行車相反的方向。
但它始終跟著我,那條路在騎自行車的時候,需要騎整整一個小時還多,有時會有拉貨的大卡車鳴笛通過,帶來一陣陣灰土。
直到我們從鄉(xiāng)間小路騎到大馬路上,我怕車流會壓到它或者嚇到它,將它放在我的車筐里。
后來我每每跟媽媽提起這件事,總是格外強調(diào),這是我的狗。
這是“我”的狗,不屬于其他任何人,它對我是如此依戀,如此信賴,從不試圖逃跑,不試圖咬我,也不試圖從車筐里跳下去。
媽媽說,這是緣分。
這當(dāng)然是緣分,它像世界上的一切緣分一樣,給你最燦爛最輝煌最令人心生歡喜的開始,然后趁你不注意悄悄溜走,給你一個戛然而止的結(jié)尾,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的緣分,都是這樣虎頭蛇尾。
我?guī)丶遥o它做窩,帶它下樓玩耍,夏天給它擦干腳上沾著的雨水,冬天抖掉它身上沾著的雪花,洗澡之后,趁它抖著身上的毛還沒來得及逃跑,抓過來用電吹風(fēng)把它吹干。
這是我的狗。
我一直這么堅信。
然而隨著假期結(jié)束,我一年一年升了年級,中考的即將到來使得我不能像以前一樣照顧它,父母厭倦了總是打掃它的糞便,而我沒有時間帶它出去散步,恰巧那個時候,舅舅在山上開辟了一個農(nóng)莊,父母勸我將它送到山上,那里有很多狗陪它玩耍,有大片的院子和土地供它奔跑,在那里,它將獲得一只狗應(yīng)有的自由。
我是不愿意的,但我不能拒絕,因為我沒有任何條件去養(yǎng)它,于是突然有一天,當(dāng)我放學(xué)回家的時候,它消失了,窩里的墊子是涼的,剩下的狗糧孤零零地躲在墻角,拴著它的鏈子一端空蕩蕩的落在地板上,它的牙印留在電視柜上,而我沒有聽到它興奮的、帶著呼哧呼哧喘氣聲的汪汪叫,也沒有聽到它那修剪過的指甲拍打在地板上,發(fā)出的噠噠噠噠的急促又可愛的聲音。
我從來最喜歡它的指甲在跑步時撞擊地板發(fā)出的噠噠噠噠聲,那么可愛,那么天真,但我沒有思考過那是為什么,直到很多年之后,此時,此刻,我再回憶起來,才突然知道這是為什么——那是因為它每次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時都是在奔跑,快跑,慢跑,或者邁著小碎步快走。
是在朝著我跑來。
它當(dāng)然不可能再發(fā)出那樣的聲音了。
它再也不可能朝著我跑來了。
我后來只見過它一次,因為去山上很不容易,而我馬上要中考了,沒有時間可以浪費,它圍著我,跳,抓著我的褲腳,舔著我的臉和手,在山間的土地奔跑,媽媽說,它在山上多開心,多自由,
我不得不承認(rèn),媽媽說的是對的,在樓房里,在馬路上,它永遠(yuǎn)不可能像這樣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奔跑。
后來對它的消息,我只能在耳中聽聞。
某一天,媽媽對我說,大眼因為和山上的大狗打架,被抓瞎了一只眼睛。
又某一天,媽媽對我說,大眼不見了,可能是被山上的人家抓走吃了。
我大哭了一場,發(fā)了一場從來沒有過的脾氣,我跺腳,扔?xùn)|西,沖著她們咆哮,媽媽安慰我,我將來還有機會再養(yǎng)一只。
我沖他們尖叫。
我說我永遠(yuǎn)不可能再有一只了,那是我的狗,是“我”的狗,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找到這么一只完全屬于我自己的狗,它因我而來,為我所有,世界上的一切狗都不是它,那些是別人的狗,只有它,是我的。
它的小身體,可能連腐爛在土里的機會都沒有,它那雙別的狗永遠(yuǎn)比不上的大眼睛,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看到任何東西,它那修剪過的指甲,再發(fā)不出噠噠噠的奔跑聲,刷刷刷的刨土聲,和呲呲呲的撓電視柜的聲音了。
我有過一只狗。
它不聰明,不漂亮,不特別粘人,但它是我的狗。
前幾天十一放假,當(dāng)年陪我一起去鄉(xiāng)下的朋友放假回家,我們約了飯,回憶少年時的故事,講起當(dāng)年干過的蠢事,犯過的傻。
她突然對我說,你記不記得當(dāng)初咱們?nèi)ノ掖鬆敿遥Y(jié)果你帶回來一只狗?
我說,我記得啊,當(dāng)然記得。
我不是“有過”一只狗,我是“有”一只狗,從前有,現(xiàn)在也有。
從那之后到現(xiàn)在,我再沒養(yǎng)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