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
雨夜,林翊漫無目的地在路上漂流著,紅色的傘格外醒目,在光與黑暗的交錯中穿行著。四周的路燈用力地將光投射向他,試圖穿透雨幕驅(qū)逐那傘下的黑暗,但深邃的夜似乎將其吞噬了,林翊竟絲毫感知不到明亮,他的眼中只有暗沉的混沌,混亂的思緒讓他失去了感知的能力,他覺得這座城市孤獨到只剩下了他自己。
在混亂什么呢,林翊此時只是迷茫,他只是感到悲傷,卻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他沒有坐車,只想自己獨行,是走回家嗎?林翊給不出答案,他本能地每走一段路之后便回頭望向無盡的夜色。偶爾有車流,刺眼的車燈點亮他的眼睛,卻散不去他眼中的黑色。他反復翻出手機,打通楚云諾的號碼,但除了在手機里留下未接通的文字之外一無所獲。
她在做什么呢?還在哭泣嗎?還在憎恨我嗎?
“今晚的雨好冷,像在哭泣一樣”林翊又一次回頭,風吹起他的發(fā)絲,他睜著他深褐色的眼睛,卻什么都看不清楚,輕聲低語。
風把話語吹散,呼嘯著飛奔,擊打在玻璃上變成哀嚎一般的聲音。而楚云諾此時正蜷縮在飄窗臺上,她環(huán)抱著膝蓋,倚靠在玻璃上,今日她一直在落淚,此時已是淚眼干涸。屋內(nèi)的燈被她關(guān)閉了,林翊泡的咖啡冰冷的放在茶幾上,她關(guān)掉了手機的聲音,獨居的公寓里冷清而黑暗,僅剩下的光亮是窗外投進的些許微光和不斷亮起又熄滅的手機屏幕,僅有的聲音是風的哀嚎和她止不住的喘息和抽泣。
她今日親手送走了他,臨走的吻是她第一次親吻自己所愛的人,但卻是自己為他們之間畫下的句號。她最后的話是在向林翊訴苦,也是在揭示自己一直壓抑著的感情。多年以來,她總羞于提及自己的情感,只因為她知道林翊并不擅長處理這些感情,她也害怕表露出這些會讓林翊與她產(chǎn)生嫌隙,所以無論面對著誰,她總是告訴別人自己只是從小與林翊一起長大,他們的親密關(guān)系只是像家人一般在生活罷了。
謊言說得多了,或許騙不到別人,但漸漸會騙到自己。她好像忘記了自己對他心動的原因,好像丟失了對自己生活的管理能力,心安理得的以家人自居,心安理得的將自己的一切都變成了他的樣子。
期待是一種本能,它不受人的控制,所以它從不會欺騙你的心靈。長存于她心中的期待就算被深埋,也始終像是毒蛇的信子,誘惑著,輕觸著她的心,最終,在親手觸碰到期待的存在時,她便會意識到自己真實的感情,從而讓悲傷歇斯底里的占據(jù)身體。
“翊,我可不可以不再去想你了?”楚云諾的眼睛在黑暗里閃爍,她失落而無奈地低語,對孤單的空間質(zhì)問,而聽見的人,只有她自己。
“下次再見會是什么時候呢?”帶著哭腔的聲音伴隨著喘息聲在黑暗里響起了最后一次。
之后某天的黎明,當天微微亮起,陸阿姨便來到了店門口,她在寒風里裹著一件大衣,手因為寒冷有些僵硬,有些發(fā)抖地將鑰匙插向鎖中,而此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你好,請問你是陸女士嗎?”
伴隨著靠近的腳步聲,陸阿姨回頭望著來的身影,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正當她困惑時,男人自顧自的繼續(xù)說著。
“請問您是不是認識林翊?”男人一邊說一邊向她走來,同時不住地微微鞠躬,借著黎明的光亮,可以看見他臉上掛著幾分笑容,笑容里還帶著幾分尷尬。
聽到林翊的名字,陸阿姨將手臂環(huán)抱在胸前,疑惑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他穿著倒是體面,臉上的笑容看上去也非常的謙和,看上去并不像個壞人。但是陸阿姨沒有馬上回答他,她先是將鑰匙收進了口袋,沒有著急將門打開,隨后稍微往后退了兩步,和男人拉開了一些距離。男人見她這個動作,也是停下了靠近的腳步,有些不好意思的雙手合十,站在原地向她作揖。
見到男人停住腳步,陸阿姨神情稍微舒緩了一些,但也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反倒是反問起他來:“你是誰?為什么會在這個點找我?”
男子摸了摸自己的后腦勺,有些尷尬的對著陸阿姨擠出了一個笑容,有些局促的開口:“您應該認識林翊吧?別緊張我不是壞人,是之前楚云諾告訴我的,我有幾句話想和您說一下,不知道您現(xiàn)在方不方便。”
陸阿姨見這個人又提到楚云諾,心中的疑惑更甚,她沉默著又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這個人,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沒有著急表達出來,反而是繼續(xù)追問:“先生,我方不方便取決于你和我對話的態(tài)度。出于交流的禮貌,你應該告訴我你的身份,我再思考怎么回答你這個問題?!彼f這個話的語氣里不知道為何似乎帶了幾分諷刺的味道。
男人見陸阿姨這個態(tài)度沒有明顯的抗拒,心中輕松了不少,也不在意她語氣中似乎帶刺,連忙接過話來:“說來慚愧,楚云諾應該和您提起過我,我就是林翊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闭f著,男人雖然臉上雖然依然掛著禮貌的微笑,但是頭卻低了幾分,像是有些羞愧地回避著陸阿姨的目光。
聽完這個話,陸阿姨絲毫不意外,她在剛才已經(jīng)大致想到了這個結(jié)果。她很早之前就聽楚云諾和她聊起過林翊的身世,很早就知道他的以前有個父親丟下他和母親出去逃難,后來又因為林翊母親的死而自首,坐了好幾年牢。
陸阿姨輕蔑的冷笑一聲,語氣有些冰冷:“呵,原來是你,丟下了老婆孩子這么多年,找別的女人說話倒是積極啊?!?p> 男人聽了這話,也沒有生氣,只是在原地笑著連連點頭,他的臉有些漲紅了,羞愧地開口:“哈,是的,不過我找您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您可以幫我勸勸林翊,我好多年沒見他了,只想和他說幾句話?!?p> 聽到這話,陸阿姨看著他的眼神越發(fā)輕蔑,有些陰陽怪氣的開口:“你一個當爸爸的自己不去找兒子,讓我這么一個局外人去找他,可真是天底下一件稀奇事?!?p> 男人連口稱是,一邊賠著不是一邊回答:“真是打擾您了,那孩子和我之間有些誤會,他不想見我,當年的事情,確實是個意外,還請您幫幫我,我就想和他說幾句話,說完他就算不原諒我,我也認了。”
陸阿姨聽了這個話,看著這個男人卑微的樣子,不免又心生幾分同情,但心中依然還是對他有許多抵觸情緒。她放下手臂從包里拿出了鑰匙,轉(zhuǎn)過身去一邊開門一邊說:“說實在的,我很看不起你這種拋妻棄子的男人。林翊這孩子脾氣倔,就算我勸了他也不會有什么反應,這種事情你不如讓楚云諾親自去勸勸?!?p> 說著陸阿姨打開了門,一邊走進店里一邊朝后揮揮手,繼續(xù)開口說:“我是無能為力了,你和孩子的事情還得靠你自己,我得去準備今天營業(yè)的東西了?!?p> “不,請您等一等,”男人連忙沖了上來,拉住了門,這個動作讓陸阿姨眉頭一皺,瞥了他一眼,察覺到這個眼神,男人也意識到自己的不禮貌,他向陸阿姨微微彎腰表達歉意,然后著急的說道:“我先是去找過了我妻子生前最好的朋友,也就是林翊的養(yǎng)母,但她怎么也不愿意和我說話。后來我就去找過楚云諾了,那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可能和林翊產(chǎn)生了一些矛盾,說著兩個人以后再也不會見面之類的胡話,我求了她好久,她才告訴我林翊可能會來這里的。當初的我確實是個懦夫,但我現(xiàn)在想贖罪。”
說完男人用真誠的眼神看著陸阿姨,停頓了一下,像是用盡了力量一般的繼續(xù)說:“請……麻煩……希望您一定要幫幫我。求求您了?!蹦腥苏f著將手輕輕放在了陸阿姨的包上。
陸阿姨看著他的眼神,輕嘆一聲,輕輕的把包從他的手中拉走。她本來不想理會這個男人,但他的話里一些東西卻引起了她的注意:“諾諾說她和小翊不會再見面了?他們兩個還在吵架嗎?”陸阿姨想起了前幾天在店里,楚云諾一個人沖到雨中的場景,不免有些擔憂了起來。
男人見陸阿姨口風有些松動,連忙接過話來:“說是這么和我說的,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楚云諾她不愿意和我多說什么,本來打了個好多電話都沒接的,接的時候也有些不耐煩,還,還罵了我一頓?!?p> “還罵了你一頓,怎么會這樣,”陸阿姨眼神中閃過一絲驚異,“這孩子這么溫柔,我從沒見過她罵人,你是不是說了什么不好聽的話?”
“怎么會呢?我還求著這孩子能幫忙呢,我打了好多電話她都沒接。后來她一接電話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她就罵了我一頓,然后就掛了,我再打電話過去賠了好久的不是才勉強和我說了一些,告訴了我關(guān)于林翊的一些事情就把電話掛了。”男人搖搖頭,小心翼翼的回答著,生怕有什么不對又激怒了陸阿姨。
陸阿姨見他這模樣,想了想這男人目前為止還算真誠,不像是會說什么話刺激楚云諾的人,她沒有回答男人,摸著下巴露出了擔憂的神色,自言自語地來了一句:“不是你啊,那看來問題在小翊身上了?!?p> 說完,她收起擔憂的神色,又對男人揮了揮手,示意男人離開,用有些不耐煩的語氣開口:“我知道了,我會聯(lián)系小翊的問問他和諾諾之間怎么了,至于你的事情,我再考慮考慮吧,你先走吧。”
男人見陸阿姨如此答復,他也知道自己再繼續(xù)說下去只會引人厭惡,也是恭順的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xù)哀求,“真是不好意思,打擾到您了,我這就走。”說完,他帶著笑臉的轉(zhuǎn)身離開了。
陸阿姨見著男人消失在了視線里,眉頭又皺起。門外投射進來的陽光將她擔憂的神色點亮,她緊縮的眉頭仿佛就快要擠到一起了。她想了一會兒,沒有如往常一樣在門上掛上營業(yè)中的牌子,拿出手機來給楚云諾發(fā)了幾條消息。
“諾諾,今天有時間嗎?有時間的話來我店里坐坐吧,我有點想你了?!?p> 將這句編輯好的話發(fā)送出去了,她就將手機收了起來,本以為這個時間楚云諾還在休息,但不一會兒就收到了回復。
“好的,我下班之后會過來的。”
陸阿姨仔細琢磨著,輕聲低語:“這孩子,這么早,是一直沒休息嗎?”
林翊已經(jīng)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好幾天,這幾天,他幾乎沒怎么吃東西,所幸快要到期末了,所以學校里沒有什么任務給他,期間張河渲發(fā)了幾個消息問候了一下他的情況,他一條也沒回復,就那么晾在那里。
他腦海中依然反復播報著和楚云諾在那幾日發(fā)生的事情,這些東西沉重的壓著他,讓他難以喘息。
“林翊,你了解你自己嗎?”
這句話反反復復在腦中回響,像是難以驅(qū)除的魔咒一般,不斷地沖擊著他的心靈。他有些難受的將枕頭丟在了地上,揉著自己已經(jīng)雜亂成稻草堆的頭發(fā),輕輕的將指節(jié)放在太陽穴處旋轉(zhuǎn),用力的趕走了昏聵的精神,打算去洗個澡。
“不能再這么下去,要做些什么?!彼诖采系驼Z一句。隨后便起身收拾自己,不一會兒,他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坐在了客廳窗前的椅子上。
他背靠著墻壁,拿著手機,手不自覺的便翻到了楚云諾的手機號,他點了下去,不等鈴聲響起,又馬上掛斷了電話。這幾日,他重復了好幾次這樣的動作,身體似乎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本能,總是不由自主地重復著這樣的舉動。
他走進書房,他好幾天都沒有進到這里,那本夾著陳雪茗絲帶的書依然放在桌子上,這一次他的視線卻沒有在上面停頓,徑直走到了窗邊倚靠著,望著窗外。
屋外今日陽光明媚,在視線里,他又看見了那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花壇上倚靠著輪椅上的老人———正是陳雪茗。
望見了她,林翊好像思緒安定了下來,微微的探出頭去望著她們。這一次,陳雪茗不知怎么的抬起頭來往林翊的窗口望了一下,這一眼就看見了正探著頭偷看她的林翊。
林翊慌忙的收回視線,但為時已晚,陳雪茗輕輕微笑著對他點點頭,便沒有再理會。但似乎坐在一旁的老人也察覺到了他的動向,堆起笑容在陳雪茗耳邊說了幾句什么,惹得陳雪茗連連擺手。隨后老人還是不依不饒的絮叨著,手指了指林翊所在的位置。陳雪茗似乎是有些沒有辦法了,林翊遠遠的望見她無奈的搖了搖頭,隨后站起身來往樓里走來。
林翊困惑著,正在想她們之間在議論什么,雖然不知道內(nèi)容,但他能分辨得出來,肯定和自己有關(guān)。是在責怪自己偷看嗎?
但沒過多久,敲門聲的響起好像在告訴他答案。他聽著傳來的敲門聲,意識到了門外的人應該是陳雪茗。經(jīng)歷了最近發(fā)生的事情,他居然有些抗拒去打開門來。
門外的聲音停了一會兒,林翊微微的松了一口氣,“應該是走了吧。”他小聲說著,雖然好像是松了一口氣,但他的心里卻閃過了幾分不知名的遺憾之感。
不料,在微微的停頓之后,敲門聲又輕輕響起了幾下。這一次,林翊走到了門口,望著門把手,有些掙扎和猶豫。
最終,他還是打開了大門,定眼一看,門外果然是陳雪茗,她正笑盈盈的望著林翊??匆娝`動的眼睛和那顆標志性的淚痣,林翊原本緊張的情緒不由自主的舒緩了下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然后手有些用力的扶著門框,緩緩開口:“請問找我有什么事情嗎?”
陳雪茗聽了這句話嘆了一口,歪著頭,眼睛瞥向一邊然后有回到林翊身上,作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有些無奈的開口:“奶奶讓我來邀請你一起出去曬曬太陽,說看著你在樓上臉色蒼白的樣子不太健康?!?p> 林翊先是一驚,然后是沉默了一會兒,這時陳雪茗突然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有些調(diào)笑的開口:“你家里咋突然變得這么亂了,看著好臟的樣子啊?”
林翊連忙把門稍微收了收,然后回頭望了一眼,發(fā)現(xiàn)這頹廢的幾日里,家里的衛(wèi)生一直無人打理,地上已經(jīng)滿是灰塵,衣服和食品包裝袋雜亂的各自丟棄著。
林翊有些羞愧,連忙解釋:“那個,這幾天身體不太好,沒怎么打理家里。”
“誒,你還沒好嗎?看來你的身子真的有些虛誒。”陳雪茗露出一個訝異的表情,這讓林翊有些臉紅。
“不是,只是,有些其他的原因?!彼行┙Y(jié)巴的應付著?!拔覜]有那么虛,只是最近……”
“所以你去嗎,林翊?!睕]等林翊解釋完,陳雪茗反而噗嗤一笑地打斷了他的解釋。
林翊聽了這話,又是沉默一下,他看著陳雪茗靈動的眼睛,像是被魅惑了一般,有些膽怯地回復:“那去吧?!?p> “好的好的,那也免得我奶奶繼續(xù)纏著我絮絮叨叨了。”得到了回復,陳雪茗便背著手轉(zhuǎn)過身去離開,林翊沒有馬上跟上去,還是站在原地望著她黑色的長發(fā)。
陳雪茗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過頭來回敬著林翊的眼神,她神色溫柔,笑著對林翊伸出了手:“要我扶著你走嗎?病怏怏的林先生?”
林翊隔空觸碰到眼神的一瞬間依然膽怯的回避了她,緊張地說:“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你先下去吧?!?p> 陳雪茗收回了手,對著他點了點頭,“好的,那我就先走了。”便自顧自下樓去了。
她走后,林翊關(guān)上門,低頭思考著些什么,太陽從窗外照進來,剛好落在他的肩頭,沒人知道他一個人在想著什么。
“那個小伙子怎么沒和你一起下來呀,茗茗。”老人和藹的問詢著回到身邊的陳雪茗。
陳雪茗輕輕搖了搖頭,溫柔地在老人耳邊說:“沒事的奶奶,他會來的。”
老人有些不相信地看了她一眼,忽的又對著前方擺擺手,喊了起來:“小伙子,你來啦,快過來吧。”
林翊聽得,在樓門口輕輕的點了點頭,望向了陳雪茗。
她笑著在陽光下望著仍站在樓內(nèi)陰影中的他,明明什么都沒說,他卻感覺那雙靈動的眸子已經(jīng)望穿了他的一切。
“你好啊,林翊。”她輕笑著問候,她的影子被冬日的陽光拉長,太陽下,輕柔的發(fā)絲閃著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