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光未起,外頭已傳來嘩嘩的削木聲。
松睜大著眼,直楞楞地盯著屋頂上枯敗的芧草,幾縷薄霧凝結(jié)在草尖,化成露珠滴答滴答地滲進身下的草席,松打了個激靈,急忙爬起,披上幾個補丁的粗布麻衣,踏上布鞋,拎起木桶,直沖沖地往外跑。
門前正在削木的中年男子察覺到,手背拭了把汗,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綻出笑來,“起來了啊?!彼扇×艘性趬堑谋夤?,騰出一只手,畫了個手勢:早上好。
松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住在這兒的幾個年頭了,每日早起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村頭的水井挑水,幾乎整個村子的水都來自那口水井,而后便是洗衣做飯,幫二叔打些下手,學做木工。
松不會說話,但據(jù)二叔說,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大概是十來年前,火光模糊了整片天,槍響聲哭喊聲求救聲混沌成一團,有人拽著松,手勁大的嚇人,連拖帶拽的駕著他往前沖。顛簸迷惘,世界像一葉暴雨中前行的舟,浮浮沉沉,等一切都安靜下來后,人們才緩緩吐出一口氣,但很快就有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松木木地發(fā)呆,一句話也不說,接連發(fā)了幾天的高燒,再后來,松就不會說話了,那個聰明伶俐的孩子口中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但二叔從沒放棄過他,從南京逃出來后,一路將他拉扯長大。至于父母親,松已經(jīng)記不清了,好似那場炙熱的大火將他的一切過往都燃燒殆盡,化作塵埃無處可尋。(南京大屠殺)
“回來啦?!倍宕丝诖謿?,余光瞥見身影,淡淡道。白花花的木屑堆成山,松會意,將木屑匯集起來,用作日后的柴火。二叔拿出綿線,在木頭上仔細地筆畫著,松知道,那叫松木,算是一種普通而低廉的木材,松常覺得,自己就和這松木一樣,毫不起眼,無人在意。
松所居的地方還算安寧,每日門前都會有一支身著綠軍裝的部隊經(jīng)過,他們的綠軍裝真好看,像暗夜里連綿不絕的生機,松這般想,他注意到,二叔也常常盯著那片綠色,眼神熾熱,滿含希望,又時常夾雜著他捉摸不透的糾結(jié)復雜。
“二叔!我要當兵!”松比劃著。
“不行!”好似一聲炸雷將他從迷夢中驚醒,二叔厲聲拒絕。
松不理解,明明二叔也很崇璟當兵,為什么要拒絕呢,但他終究沒有說什么,只是悶悶的低下頭,目光落到遠方流動的綠色細流。
事情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那個冬日,雪花飛揚的時節(jié),補了幾個補丁的薄秋衣根本無法御寒,四肢染上青紫色,嘴唇也直打啰嗦,湖面冷的刺骨,初晨的日光映在冰面上,遠處盡是白茫茫的荒野,松使勁搓了把手,又痛又癢,他不敢耽擱,抄起一件衣服,水流嘩嘩作響。
“咦?”幾個小孩路過:“小啞巴?”
松不理他,小孩們湊上來,笑得幸災樂禍,“你怎么還在這兒?”
又大聲道:“你二叔多拿人家材料!被人打啦!”
松一愣,心底漫上一股寒意,抓起水淋淋的衣服往回沖,不知是否因蹲坐久了,連步伐都踉踉蹌蹌的。
“老子真是瞎了狗眼!”為首的大漢滿臉橫肉,五官擠作一團,他呸了口唾沫,接著向周圍人示意:“大家都看到了!這畜生私自扣我木材!虧我以前還同情他無家可歸,原來是這等次貨色!”
,似是不解氣,大漢作勢又想沖上去打幾拳,圍觀群眾慌忙拉作他:“誒,別打了,別打了!你看都打成什么樣了!”
大漢耿著脖子:“是他先扣我木材!”
“是是是”圍觀人順氣:“人家也過得怪可憐的,你家里還有那么多木材呢,不差這兩根?!?p> 大漢直瞪著眼:“我是不缺木材!但不代表他可以偷!他窮的話也可以找我要!我又不是那摳搜吝嗇人!”
“是是是”群眾附和道。心里卻了然,估摸著又是他胡攪蠻纏,蠻不講理。
人散之后,地上便只剩下一片狼藉,松抱著二叔,眼淚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二叔的聲音很輕,但是很堅定:“松娃,二叔沒私吞?!?p> 我知道,松比劃著,家里即使再窮再苦,二叔也從沒干偷雞摸狗的勾當,干的木工也是一分錢一分貨,更別說克扣那么大塊木材了。我相信二叔!松轉(zhuǎn)頭,意識到二叔臉上已是一片青紫,眼睛也很難睜開。
松想了想,抱的愈緊,天又下雪了。
松心里有一個無聲的計劃緩緩成型,他要去當兵!
二叔失去了勞動力,信譽也很受影響,這些時日基本上毫無收入,醫(yī)藥費卻花的不少。松早起,不僅要去打水洗衣,更多了一項任務:去挖野菜,冬日里的原野都是一片連一片的荒蕪,少有的野菜也埋藏在地下深處,松揮舞著鋤頭,磕在結(jié)冰的土地上,泥塊飛濺,手上的凍傷開裂,鮮紅的血滲到木柄,滲進地里,松不在乎。
“二叔,我要去當兵!”在二叔傷好的差不多的時候,松提出了自己的計劃。二叔不答,沉默地對上松的雙眼,良久笑了,“想當就去試試吧?!?p> 松有些意外,“二叔沒本事,跟著我受苦了?!倍鍝崃藫崴傻哪X袋瓜子,感慨道。自那次爭執(zhí)后,二叔的腿腳落下毛病,整個人像老了幾歲,憔悴的很。
“我想二叔和我一起去。”
“胡鬧!”二叔否定:“人家軍營也不是什么老弱病殘都要的,二叔我厲害的很,甭?lián)氖裁??!彼傻难劭魸u漸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