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口實

　　周侯燦見到陳廣泰時，后者正在訓(xùn)斥一個典吏。

　　“虧你還是戶房典吏呢，這點東西都整不明白？我都看出來這不對，回去重做！”陳廣泰見那人拿回文書轉(zhuǎn)身便想走，又叫住他，“這回要不是我看了一眼，你就惹大麻煩了，到時候胥縣尊怪罪下來，看你怎么辦。”

　　“小人知道了，小人不敢了?！蹦侨舜髿舛疾桓掖幌?，慌慌張張地退了下去。

　　他的緊張不是沒有來由的。

　　自太祖開國以來，便立下法度：長官可以不經(jīng)過上級衙門批準(zhǔn)而徑直斬殺本衙門犯了死罪的吏員，然后再將處理結(jié)果上報刑部。

　　一旦因為這個吏員的失誤而連累上官，那這個吏員無疑將成為上官的針對目標(biāo)，甚至?xí)猩ｋU。

　　這時陳廣泰才看到一旁站著的周侯燦，忙起身陪笑道：“讓周主簿看笑話了。今日戶房張算手家中有事，沒來當(dāng)值，就出了這茬子事，我這幾日再盯一盯，不會讓這種事再發(fā)生了。”

　　周侯燦是知道這算手的。算手和書手合稱為書算，是衙門或吏典所募集的編外人員，與衙門并無嚴(yán)格意義上的關(guān)系。

　　可就是這樣才顯得這衙門可笑。

　　自己的吏員連基本的專業(yè)知識都沒有，還要依靠外人辦事。

　　周侯燦上前幾步，走到陳廣泰面前低聲問道：“我們漳浦縣可是上縣啊，連一個精通辦事的吏員都沒有嗎？”

　　“這，”陳廣泰遲疑了一瞬，拿了一份文書起身，把周侯燦拉到一旁裝出一副商量公事的樣子，“想必周主簿你也是知道的，自景泰間開納事例興起以來，這吏員的素質(zhì)便開始參差不齊了，尤以成化六年納米六十石以后為劇。”

　　周侯燦聞言，嘆了一口氣道：“這我是知道，可我萬萬想不到這吏員竟能糜爛至此?！?p>　　“周主簿，我實話跟你說，”陳廣泰有模有樣地對周侯燦指著手中的文書，“咱們漳浦縣已經(jīng)算這邊情況稍好的了，北邊的海澄、南邊的詔安是小縣，情況更差?！?p>　　“只是，如果衙門的吏員都是這個樣子的話，那我們還要他們作甚？”親眼目睹吏員素質(zhì)的周侯燦現(xiàn)在只覺得開納制度有大問題，“我們直接用書算不就行了嗎？”

　　陳廣泰倒是被這問題噎了一下。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方案，因為在他看來，吏員雖然是吏員，但終究和普通百姓有區(qū)別，怎能說革就革？

　　“畢竟吏民有別，”陳廣泰放下手里拿著的文書，“何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這樣了，習(xí)慣就好了?！?p>　　他說完這句話，對著周侯燦告了聲罪，便回到了原來理事的位置上繼續(xù)中斷的事務(wù)。

　　周侯燦則是望著陳廣泰的身影，呆呆地站在原地。

　　且不說這開納制度合不合理，就單單說這吏員素質(zhì)，怎么能支撐政務(wù)的正常運作？

　　難道已經(jīng)根深蒂固的東西就不能去變動嗎？

　　想到這兒，周侯燦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現(xiàn)在只是一個主簿罷了，有空考慮這些東西還不如想想怎么解決眼前的問題來得實在。

　　想通這點，他便在廳里找了個偏僻的地方坐下，看著陳廣泰處理政務(wù)。

　　他知道自己跟其他進士官不一樣。其他人至少都有中央衙署的觀政經(jīng)歷，可他是一點都沒有。所以現(xiàn)在他要做的就是多聽、多看、多學(xué)，讓自己在遇到事情的時候能沉著地應(yīng)對。

　　這一看就是將近一個時辰。

　　快到午時的時候，周侯燦就有些坐不住了。他悄悄退到后堂，想回自己的小院去。

　　剛走到半路，周侯燦就碰到了正端著一碗飯的虎子。

　　虎子看到迎面走來的周侯燦，很是興奮，向周侯燦展示了一下自己手里端的飯：“老爺，我正要去找你呢?！?p>　　“剛好，咱倆這不是見面了嗎，也省的你跑了，”周侯燦笑了笑，接過虎子手里的飯，“我們回屋去吧，你吃過飯沒？”

　　“沒有呢，”虎子搖了搖頭，聲音清脆，“老爺沒吃飯，我怎么能吃呢？”

　　“這就是你不對了?！敝芎顮N這時已經(jīng)走到門前，一邊開門一邊對著虎子說道：“我以后的事情可能有很多，甚至都有可能不在縣衙，那你也不吃飯？”

　　虎子沒有吭聲，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

　　周侯燦邁步入內(nèi)進入房間，虎子才亦步亦趨地跟了過來。

　　“那我問你，你上午識字了沒有？”周侯燦把飯放到桌子上，往椅子上一坐，便開口問道。

　　“識了?！被⒆踊卮鸬暮苁呛V定。

　　“那你識字的時候餓不餓？”

　　“唔……”虎子想了想，“好像是有點餓?！?p>　　“所以嘛，”周侯燦拉過剛放在桌子上的飯，拿起旁邊的筷子便吃了起來，“該吃飯的時候就吃，不用管這有的沒的?？h衙里的廚役自會給我送飯，你就在房里識字就行了。”

　　周侯燦一邊吃一邊說，看虎子還在那兒愣著，他又指了指桌子：“你也坐這兒吃，吃完了休息一會兒還要繼續(xù)認(rèn)字，晚上我回來可是要檢查的?！?p>　　虎子一聽要檢查，當(dāng)下便不再磨蹭，也是飛快地端了一碗飯吃了起來。不過他還是沒有跟周侯燦同桌，周侯燦也沒有再說這件事。

　　很快解決中午飯，周侯燦在簡單交代了虎子幾句后便匆匆趕回大堂。

　　現(xiàn)在就差不到一刻便到午時，周侯燦剛出大堂，就看到直堂吏正在吩咐衙役們辦事，于是便上前詢問道：“你們這可是要準(zhǔn)備放告了？近日門外不是有人聚眾嗎？”

　　這直堂吏見是周侯燦，也不敢怠慢，行了個禮答道：“小人今日也是有些奇怪，可這確實是胥縣尊要小人做的，縣尊應(yīng)該是自有計較。說白了，我們畢竟是當(dāng)吏的，上頭怎么吩咐我們就怎么做，哪敢揣測縣尊的心思呢？”

　　周侯燦一想，理確實是這個理，反正天塌下來有上官頂著，他一個主簿在這兒操什么心？

　　周侯燦沒想到自己的心情轉(zhuǎn)換在臉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把一旁的直堂吏看得心一跳一跳的，生怕是自己的原因。

　　直到周侯燦往戒石亭去了，這直堂吏懸在嗓子眼的心方才落了地。

　　周侯燦現(xiàn)在在戒石亭的北面，看著石碑上的“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這十六個大字，不禁有些心潮澎湃。

　　先前在大堂里只能依稀看見這幾個字，如今離得近了，方才感到震撼人心。

　　懷著難以言說的心情，周侯燦又恭敬地轉(zhuǎn)到石碑的南面。

　　在這一面上，只刻了出自《不茍》的三個大字“公生明”。

　　“公生明，偏生暗?！敝芎顮N低聲念著這句話，又深深地看了這塊石碑一眼，便轉(zhuǎn)回了正堂。

　　直堂吏見周侯燦回了正堂，方才入內(nèi)朝著上首位的胥文相說道：“縣尊，現(xiàn)在可否放告？”

　　“放罷，”胥文相深吸一口氣，“讓衙里的弓兵都準(zhǔn)備好，皂隸也都擺出來，一定不能出什么亂子?！?p>　　陳廣泰聽了這一番話，立刻便出去檢查這些人的到位情況去了。

　　大堂中竟然有了片刻的沉寂。

　　周侯燦這時雖然坐在位置上，但卻沒有停止思考。

　　胥文相選擇在這時放告，顯然是有所憑依的。

　　可這憑依在哪兒呢？

　　周侯燦把昨天晚上以來自己在縣衙里的見聞又在自己腦子里過了一遍，終于找出癥結(jié)所在了。

　　胥文相的這個決定應(yīng)該就是在今天上午孫杰出言不遜時作出的。

　　孫杰上午的一番話給了胥文相一個口實，讓胥文相有充分的理由來光明正大地升堂接狀。

　　但周侯燦又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如果胥文相需要的只是一個口實的話，他根本不需要等這么久，可能早就著手解決這件事，根本不會拖這么久了。

　　再想到今天早上孫杰在堂上發(fā)言時有恃無恐的樣子，周侯燦隱約感覺到了一場風(fēng)暴的到來。

　　這次事件表面上來看只是普通的漢瑤爭斗，但實際上恐怕便是胥文相所代表的縣衙與地方上像孫杰這樣不服管束的所謂豪強的爭斗。

　　周侯燦想到這一點后，不禁有些后怕。

　　看樣子，自己恐怕也被擺了一道。

　　孫杰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自己正式到縣衙的第一天說。

　　如果事情按照孫杰設(shè)想的路線發(fā)展，就是胥文相服軟，懇請孫杰出山調(diào)停這件事。到那個時候，縣衙的威嚴(yán)自然蕩然無存，自己作為新官也必然會落個仰其鼻息的下場。

　　可是孫杰并不是世界的中心。

　　他低估了胥文相，不光低估了他的實力，還低估了他的決心。

　　正在周侯燦把這一切快搞明白時，直堂吏的一聲“放告”把他從思考的狀態(tài)拉了出來。

　　看著外面涌入的男男女女，周侯燦不禁有些期待下面到底會發(fā)生什么。

　　從他的角度來看，他當(dāng)然希望胥文相有把握借機拿下孫杰，徹底把縣衙的威信樹立起來。

　　但漢瑤爭斗這件事可并不是件小事，周侯燦現(xiàn)在也不知道胥文相到底有沒有十足十的把握同時解決這兩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