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戶普普通通的三口之家,父親叫伊平,我叫伊敏,柴米油鹽之間,都是平平淡淡。當(dāng)時我正讀高一,父母的期待給我的壓力很大,我并不喜歡學(xué)習(xí),小房間里的作業(yè)像囚籠,我并不開心。
“敏敏!吃飯了!”母親在廚房炒菜,喊我。
“來了!”我來到客廳,坐到飯桌上,端起飯碗就開吃。
“一天天就顧著自己吃,能不能等等,你媽媽還沒上桌呢!”父親撂下碗,數(shù)落我。
我翻了個白眼。
“讓她吃吧,吃完了還要去寫作業(yè)?!蹦赣H盛了自己的飯,坐到桌前,“敏敏,功課不能拉下,知道嗎?”
“知道啦!”我拽著懶懶的長音。
古舊的柜子上,小電視放著新聞:本臺資訊:建筑大亨沈偉新近期出席第四屆建筑峰會,會上強調(diào)新時代企業(yè)家在民生保障方面的重要性,沈偉新號召大家,以民眾需求為基礎(chǔ),以企業(yè)為屏障,保護民眾利益,鼓勵共同致富。
“一天天的,不是這個老板,就是那個富翁……”妻子邊吃邊搖頭,“什么時候播一播平民百姓?”
吃完了飯,我例行躲回屋里寫作業(yè)。聽著父母在廚房隱隱約約在吵架,動遷、投資之類的詞時不時傳來,他們總是吵架,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這次的爭吵持續(xù)得尤其漫長,等到他們稍稍疲于斗爭,我已經(jīng)升上高二了。
一天我放學(xué)回家后躲進屋里寫作業(yè)。父親往常這個時候,都習(xí)慣在客廳沙發(fā)上看報紙,但今天,我正寫得興起,卻聽到客廳里突然響起扔報紙的聲音。接著是大門被打開的聲音,砰的一聲,又被用力關(guān)上了。
父母又吵架了,但這次不太一樣,他們吵得尤為激烈。我聽到大門又被打開,有人回來,然后是母親在客廳里的嘶吼聲?!?p> 我將房間打開一條縫,看到父親呆呆地站在客廳里,母親在發(fā)瘋般地捶打他。
“爸……媽……發(fā)生什么事了?”我有點害怕。
“敏敏……沒事,沒事,回房間去,你先回房間去哈。”母親對我擺著手。
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但父母顯然不想說給我,我也不得而知。
回到房間,我沒心思再寫作業(yè),索性偷偷打開手機,給沈平發(fā)了一個短訊:“壞小子,干嘛呢?”
沈平是我的同班同學(xué),是個面龐干凈白皙、笑容清澈陽光的少年,我們經(jīng)常放學(xué)后偷偷聊天,這是我和他的小秘密、小習(xí)慣。
沈平很快回復(fù):“吃小食品?!?p> 沈平的家教似乎是很嚴苛的那種,他長大到認識我之前,幾乎沒吃過任何零食。我第一次帶給他吃時,他的眼神亮得連鉆石都比不上,連短發(fā)都要飛揚起來了,我當(dāng)時就覺得不妙,我似乎破壞了一塊璞玉,果然,他在那之后,就和我結(jié)成了地下零食黨,他的所有零食,都是我?guī)Ыo他,他很認真地偷偷藏在書包里,吃的時候,會告訴我他的開心。
我發(fā)訊:“你又偷吃了?小心胖壞你?!?p> 沈平回復(fù):“胖壞了我也要謝謝你,每次吃到,我都想起你來,真心的感謝。”
我臉一紅,趕忙回復(fù):“說吧,你騙過多少小姑娘?”
沈平隔了一會才回復(fù):“哪有,別亂講,我普通朋友都沒有,只有你一個?!?p> 我回復(fù):“真的?你怎么證明?”
沈平回復(fù):“我不知道。要不,我寫在紙上,立個字據(jù)吧。你要相信我?!?p> 我回復(fù):“一言為定,明天我要找你要的喔!”
關(guān)掉電話,我不給他回復(fù)的機會。沈平就是這么直白的一個人,他的直白,能一眼就看穿到心底。
令人喜愛。
第二天的第一節(jié)課下課,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沈平,他每天都穿著相同一套制服,低調(diào)但考究,隔很遠就能認出是他。聽他講,制服是他父親為他挑選的,他很愛他的父親,所以只要是上學(xué),沈平不曾換過其它的衣款。
我將他拉到偏僻的走廊,伸手問他:“字據(jù)呢?”
沈平連忙從衣兜里拿出一張紙,橫平豎直地展開,鄭重其事交到我手里。
我一看,上面寫著“沈平只有伊敏一個好朋友”,落款還真簽了名,他的簽名和他的人一樣,精致而干凈。
我心中一熱,問:“你還真寫啦?”
“這樣你就相信我了?!鄙蚱揭槐菊?jīng)。
“沈平?!蔽曳畔录垼惨槐菊?jīng)地說,“我喜歡你?!?p> 沈平愣了一秒,他眼中閃過激烈的喜悅。
轉(zhuǎn)瞬以后,變成了猶豫。
我問:“你怎么想?”
“我……我……”沈平支吾了半天,猶猶豫豫,“好,好啊?!?p> 我有點生氣,說:“太敷衍了吧,你該做點什么?”
他呆在原地,手足無措。我主動抱住了他,在他耳邊說:“你怎么總是呆呆的?”
“這……”沈平半天才小心翼翼地說,“可能我比較笨吧?!?p> 我心情大好,沒有察覺到沈平的異常,但接下來幾天,沈平開始躲著我,白天只是和我打招呼,晚上干脆不回短訊,回了也只是報個晚安。我以為他在害羞,他確實是愛害羞的人,但半個月過去以后,我受不了了。
“你怎么了?”我在學(xué)校走廊攔住他,問。
沈平臉色十分猶豫,但一句話也不說,我從未看過他這樣子。
“你到底怎么想的?”我惱了,“說啊,給個痛快!”
沈平還是沒言沒語,被我逼到最后,說了一句:“我,我覺得我們……我們……?!?p> 我徹底明白了,心如破碎,怨氣陡生,叫道:“好,我明白了,算我犯賤,一直纏著你!”
我頭也不回地沖出了走廊,后面響起他的挽留,但我到底也沒有回頭。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過得十分煎熬。在學(xué)校偶然與沈平相遇,他都像是有話想說,我卻沒有任何立場再聽他講話。相互沉默中,情緒退卻。
我開始反思自己的做法,也許他有什么苦衷,也許他并不是那么想的,我是不是至少,應(yīng)該聽聽他的解釋呢。
冷靜下來后,我發(fā)現(xiàn)這可能真的是事實。我開始悄悄計劃給他一個鄭重的道歉。
我掐著他過生日的日子,攢零花錢買了一個小蛋糕,在一個白天的漫長等待后,我換了一身好看的衣服,悄悄打扮,拎著蛋糕去往沈平的家。
雖然沈平和我說過他的住處,但我從未去過,沈平的家是一座位于郊區(qū)的精致小二層樓,我費了很大勁才找到。
我從窗外看到里面有燈光,沈平果然在家,我敲了敲門,卻無人應(yīng)答。
沒聽到嗎?我又敲了敲門,在反復(fù)幾次后,門終于開了,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
中年男人衣裝十分講究,但面色如霜,拒我千里:“你是誰,有什么事?”
我被盯得發(fā)冷,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解釋:“請問……請問……沈平在家,嗎?”
中年男人猛地瞪著我,問:“你是誰?”
我被瞪得有點發(fā)毛,回答:“我是,沈平的,同班同學(xué),我來,是因為……”
未等我說完,中年男人已經(jīng)怒不可遏,他轉(zhuǎn)身向屋內(nèi)嘶吼:“沈平,出來!”
我被嚇了一跳,解釋的話硬生生咽了下去。我看到盛裝的沈平出現(xiàn)在屋內(nèi),看到我,眼中閃過驚慌,趕忙跑過來。
“父親,你聽我說……”
“說什么?”中年男人威嚴地發(fā)怒,“我跟你講過什么?你都忘了嗎?為什么將住所告訴外人?”
“父親,她不是外人,她……”沈平急忙解釋。
“不是外人是什么人?你這個不孝子,我的話,你都當(dāng)耳旁風(fēng)是嗎?”中年男人打斷沈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有多危險!”
“父親!”沈平跪坐男人腳邊,拽著他的褲腳,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你不要生我的氣!”
“我怎么能不生氣!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嗎?枉我這么相信你,特意抽空來看你,你就是這么對待我的嗎?”中年男人越說越氣,一連串的嘶吼后,只剩下劇烈喘息。
“父親,父親……”沈平只剩下了慟哭。
從未見到沈平哭成這樣,我徹底被嚇懵了,直愣愣地站在門口,一動也不敢動。
中年男人似乎還想說什么,卻半天也沒說一個字,最后,他的怒氣沉重,冷冰冰地說:“我找人幫你搬家。
”中年男人離開了宅邸,臨走前,瞪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
“父親!”沈平追到了門口,目送著男人的離去,他像是被抽干了魂魄,整個人都沒了色彩。
氣氛冷到了冰點。我知道我必須說點什么,可此時此刻卻很是詞窮:“沈……沈平,我……”
我不知如何解釋,我一定是闖禍了,我搞砸了!
沈平漸漸平靜,擦擦眼淚,將我拉近了屋里,輕輕關(guān)好了門。
“抱歉,讓你看笑話了?!鄙蚱讲粮蓽I痕,給了我一個苦笑。
“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蔽疫B忙道歉。
“不,這不是你的錯?!鄙蚱秸f,“也不是爸爸的錯,是我?!?p> 我不知道再該說些什么,沈平主動請我進了里屋,我看到餐桌上擺滿了一桌子的菜。
沈平請我坐下,我小心翼翼地問:“剛才,我是不是惹惱了叔叔?”
沈平搖搖頭說:“不,是我做的不好,讓你看了笑話,這就是我的家庭?!?p> 我心中忽然想到什么,輕聲問:“沈平,是因為這個,你才不理睬我的嗎……”
沈平的淚水再次涌出,聲音也滿含痛苦:“伊敏,我的家庭,還有我,都不值得你喜歡。我更給不了你未來,我不能耽擱你,哪怕是,哪怕是一份感情?!?p> “你說什么傻話呢?”我說,“我喜歡你,只是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想和你在一起,這和你是誰沒有關(guān)系。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不試一試,你怎么知道不可以?”
沈平愣愣地看著我,這次他沒有逃避。
我說:“我想好了,我跟你去和叔叔道歉。他一定能諒解我們。”
“好!”沈平這次破涕為笑,他這樣真摯的笑容,真是久違了,“不過我自己去就可以了,這次我會和父親說清楚,你不是什么外人,你是我的……”
“是你的什么?”我追問道。
“是……我的……呃……”沈平紅著臉努力了半天,就是說不出口。
“哈哈,好啦,不逼你了?!蔽艺f,然后我還想問什么,可我和他一樣,猶豫很久,也問不出口。
“你是想問我的家庭為什么會這樣嗎?”沈平看出了我的心思,幫我說出了心里話。
我被猜中,有點尷尬。沈平體諒地笑了笑,說:“其實你也看出來了吧,我的家,不太一樣。有個秘密告訴你,我是私生子?!?p> “??!”我驚訝了,什么情況?
“但我很愛我的父親,其實他對我真的很好?!鄙蚱秸f,“只是,大伯和父親的事業(yè)都很特別,我們有很多仇家,所以不得不隱匿住處。此外,就是,父親為了保護我,很少與我見面,只有重大的日子,或者實在想念我了,才會偷偷來見我……”
我恍然,旋即更抱歉了:“那我豈不打擾了你們的……”
“沒關(guān)系,真的?!鄙蚱竭B忙說,“我會和父親講清楚的,請放心,交給我吧。而且,應(yīng)該道歉的是我。”說到這里,沈平站起身,給我施了一個古老貴族的禮,十分莊重,“抱歉,伊敏,我以后不會再那樣對你了,我發(fā)誓。”
我心中寬慰,但看著沈平,我忽然感覺一股特別特別的難過,我們明明從未如此靠近過,我卻感覺到一道不知是什么的無形屏障,隔閡在我與他之間。
我將沈平的事情深藏在心,未對父母講起過。餐桌上,父母的笑越來越少,愁容越來越濃。
雖然父母沒有跟我講,但即便魯鈍如我,也發(fā)現(xiàn)了事情有點不對勁。我家旁邊的鄰居街坊,房子開始漸漸少了,挖掘機、推土機越發(fā)頻繁地出現(xiàn),很快鄰居街坊全部消失,周邊幾個小區(qū)都被夷為平地,一片廢墟上,只有我的家還在站著,每次放學(xué)回家,都要穿過飛揚的塵土。
“那筆錢,你到底能不能要回來了?”母親在飯桌上問。
父親緊緊皺著眉:“問這個作什么?我都說了,我……”
“你什么你,早就告訴你別去做那些百日夢,現(xiàn)在怎么樣了?”母親聲音提高,“敏敏要上大學(xué)了,學(xué)費怎么辦?你告訴我,錢從哪來?”
“你能不能別說了!孩子還在這呢!”父親生了氣,但語氣終于還是低沉了,“我,我再想想辦法,你別管了……”
我不敢插嘴,心中不安、焦慮,捏弄著手腕上的一枚吊墜,祈禱平安。吊墜很小,雕刻著一個小孩形象,是去沈平家那天過后不久,沈平來學(xué)校送給我的,他說,這是他唯一一件玩具,小時候唯一一次去游樂園、父親買來送給他的,吊墜是一對,他送了我其中之一。那次見面后不久,沈平就轉(zhuǎn)了學(xué),說起來,那次以后,我還沒再見過他。
我無心聽父母的爭吵,只顧扒飯,古舊柜子上的小電視,正在播出一條新聞:
近RB市一對父子于家中遭遇歹徒襲擊死亡,據(jù)調(diào)查,歹徒于宅邸后方潛伏入內(nèi),分別殺死兩名受害人,現(xiàn)場財物均無遺失,已排除入室搶劫可能。目前,歹徒身份尚未確認,官方提醒廣大市民,近期應(yīng)密切注意生活安全,減少出行。
新聞的最后是受害人父子的照片,是叔叔和沈平。
啪——我的飯碗跌碎在地上。母親好像痛罵了我什么,我的耳朵陣陣暈眩,聽不清楚,我發(fā)了瘋一般跑出了門去,跑到沈平郊外的舊宅,拼命敲門,卻無人應(yīng)答。
我不知是怎么回的家,只記得自己哭得天昏地暗,心肺像被人攥著擰,吃什么都會嘔吐出來。我懷著一線希望,第二天清晨就沖到學(xué)校,等沈平來上學(xué),可他的座位空曠已久。一天,兩天,好多天,他的座位一直空著,一直空著,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再也沒有。
沈平死了。
為什么沈平死了?我得不到答案。我們明明才剛開始啊,為什么?
我的魂魄被不知名的兇獸狠狠地啃了一口,血肉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