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夜幕降臨,雨還沒有停下來,細碎的雨點灑在銀灰色大理石板上,滿院子亮晶晶、水汪汪的,雨水順著青灰色的瓦槽淅淅瀝瀝、滴滴答答落下來,不緊不慢、連綿不絕地敲擊著石地板,成了寺院里唯一的音響。大雄寶殿最邊上一間,屋頂塌陷出一個碩大的窟窿,窗戶上煳焦的窗欞殘缺不全,雨滴揚揚灑灑飄落進來,地上汪著一片積水。釋迦摩尼塑像前的供桌上,一盞油燈發(fā)出微弱的黃光,殿內光線晻然。老和尚身穿一襲青灰色長袍,佝僂著腰,手顫顫抖抖地從木匣里抽出一支香,在油燈上點燃。他面色微黃,清癯,顴骨很高,額頭、臉頰爬滿了褶皺,只有皺巴巴的右耳朵,左面的耳部平平整整只剩一個黑圓孔,光禿禿的頭上全是白頭發(fā)茬,好像落著一層雪花,身上灰色的薄綿袍臟兮兮的。他將燃著的香插在一只陶缽里,恰在這時,外面響起篤篤的敲門聲。老和尚雖已年邁體衰,卻耳聰目明,回身朝寺門張望一下,神色陡然不安起來。篤篤的敲門聲再次響起,他身子搖搖晃晃地走出殿門,盯著微微顫動的門板,炯炯的目光里充滿了惶恐。接著,門又被敲了幾下,聲音很是輕柔。老和尚緊張的神經(jīng)漸漸放松,從門邊摘下草帽戴在頭上,關了殿門,小心翼翼地下了臺階,步履蹣跚著來到寺門前,問:“哪位?”“是個落魄的俗夫,請師傅開門。”是男人的聲音,老和尚猶豫了片刻,手哆哆嗦嗦地拉開門栓,門外果然站著一個男子——渾身濕淋淋的范驪。老和尚雙手相合道:“阿彌陀佛,請問施主有什么事?”范驪也雙手相合,躬身說:“天快要黑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想在您這里借住一宿。”老和尚上下打量著范驪,只見他面容憔悴,神情落寞,身子瑟瑟戰(zhàn)栗著,說:“阿彌陀佛,進來吧?!狈扼P走進寺門,看到東、南、西三座殿宇都沒了屋頂和門窗,只有被煙熏黑了的墻壁,;透過門洞,隱約可見里面被日曬雨淋褪去了顏色的塑像,有的塑像已經(jīng)跌倒破碎,變成一堆稀泥。范驪望著眼前的慘景,感嘆道:“佛門凈地竟也橫遭劫難!”老和尚神色陡然凝重,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毀了寺院,毀不了我佛普度眾生的大能呀!”領著范驪進了西殿旁的一個小院。也是一座四合院,同樣遭過火災,一溜西房只有三間完整的,其余房子被火燒的殘缺不全,東、南、北三面的房子只剩下黑乎乎的墻壁。院子地面同樣是大理石鋪墁,西屋門窗的油漆色彩仍鮮亮如新。范驪跟著老和尚來到最邊上的一間寮房前,老和尚推開屋門,說:“施主請進。”范驪停住腳,看看身上的蓑衣,上面水漉漉的,水滴答滴答直往下掉。老和尚說:“脫了吧?!狈扼P脫下蓑衣,老和尚將蓑衣連同自己與范驪的草帽掛在屋檐下。
屋里的陳設很簡陋,兩張木榻,一只木幾,一個衣物架,一只木盆,老和尚指指對面的木榻,說:“施主坐下吧。”從幾案上拿起瓷壺,往瓷碗里倒了些水,范驪并未落座,而是直奔幾案,拿起瓷碗一口氣喝光里面的水,老和尚又拿起壺給范驪倒了一碗,范驪又一口氣喝光,老和尚再倒了一碗,范驪再一口氣喝光。老和尚再倒水時,范驪擺擺手說:“喝不下了,口渴的厲害,失禮了?!崩虾蜕袊@息道:“阿彌陀佛,我佛慈悲,用不著客氣。”見范驪的樣子十分疲憊,又說:“看你旅途疲累,大概肚子也餓了,你且上榻歇息吧,貧僧給你做些吃的去?!狈扼P點點頭:“多謝師傅了?!鄙狭碎?,慵懶地歪在被子上,老和尚搖搖晃晃地出去了。范驪望著老和尚少了左耳朵的后腦勺,心里很詫異。長途跋涉,饑渴交迫,范驪確實太疲倦了,不一會便沉沉地睡著了。
翌日,范驪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金色的晨曦灑在白白的窗綾上,映得屋里一片通明,他望望對面,老和尚正穿著衣服呢。他一邊穿一邊喃喃自語:“為徒起遲了,佛祖恕罪!”“為徒起遲了,佛祖恕罪!”……手戰(zhàn)戰(zhàn)抖抖地扣著扣子,卻怎么也扣不住,范驪忽然記起昨夜是因為自己影響了老師傅的睡眠,心里頓感內疚。
昨天傍晚,范驪不知睡了多久,當他睜開眼的時候,屋里已經(jīng)點燃了一盞油燈,昏暗的燈光下,老和尚正盤腿坐在榻上,雙目微閉,手撥念珠,嘴唇微微動彈,似乎在禱告。老和尚聽到動靜,睜開眼,雙手一合說:“阿彌陀佛,貧僧見施主睡得香甜,沒敢驚擾,現(xiàn)在給你端飯去?!狈扼P說:“給師傅添麻煩了。”老和尚說:“佛祖善待眾生,你安心吧?!闭f著下榻出去了。不一會,老和尚端著飯進來了,是一碗小米粥,一碟腌蘿卜,小米粥正冒著熱氣。老和尚說:“乘熱吃吧?!睂⑼?、碟放在幾案上。范驪早已餓的饑腸轆轆,吃得有些狼吞虎咽,吃完飯,范驪忽然想起雪云馬還拴在燒得只剩一間半頂棚的軍馬圈里,他想去看看它,順便添些草,便和老和尚打聲招呼,走出寺門。雨停了,云朵的罅隙露出了星星,四野曚昽,空氣涼爽而清新,遠遠近近殘墻斷壁的影子模模糊糊;地上泥濘不堪,范驪好幾次不慎踩進水里,雨水的冰冷直鉆肌骨。他一邊走,一邊拔著草,到了軍馬圈,草也揣了一抱。雪云馬看到了主人,似乎很激動,“咴兒咴兒”地叫了起來。范驪把草放下,雪云馬并不急著吃東西,而是搖頭又擺尾,還用馬頭蹭范驪,他撫摸了一會馬背,拍拍馬腦門,說:“你也累了,吃上些歇息吧,明天見?!闭f完轉身離開,緊接著,身后突然傳來淳于姣的聲音:“范兄。”聲音很真切,亦如以往那么清脆、那么溫柔,只是聲音有些低沉,他本能地扭回頭,后面什么也沒有,心想難道淳于小姐還在人世?四下里張望,也并無人影。疑惑中繼續(xù)返回靈安寺,推開大門時,聽得身后淳于姣又在喚他的名字,他返身四處張望,仍然沒有淳于姣的蹤影。
回到寮房,老和尚正往木盆里倒熱氣,見范驪回來,推讓說:“施主先洗吧。”范驪忙說:“師傅您先洗。”老和尚說:“你累了,洗了早早歇息吧?!狈扼P便不再謙讓:“謝謝師傅照顧得周全。”老和尚說:“佛祖教誨出家人慈悲為懷,望施主往后倜儻自在些?!闭f完展自己的鋪蓋去了。范驪洗罷臉,正欲上榻脫衣時,忽然眼的余光瞥見一個人影,扭頭一看,淳于姣站在門后。淳于姣的模樣還跟以前一樣:鵝蛋臉,荔枝眼,小巧的鼻子,雙唇輪廓分明的櫻桃嘴,耳輪分明的圓耳朵,所不同的是,靈動的眼神里含著幽怨與凄愴,而且前胸衣服上洇染著一片血跡,樣子十分疲憊。范驪頓生感動與憐憫,失聲叫道:“姣兒——”淳于姣眼里淚光閃閃,深情地望著他:“范兄,我丟不下你!”向前蹣跚而來,范驪不由自主迎上前去,愛戀地望著她:“想不到姣兒你……”伸開雙臂,正欲擁抱淳于姣,突然耳旁傳來陰陽怪調的聲音:“哈哈,原來你躲到這里來了!”,隨著聲響,眼前什么也沒有了。老和尚看著范驪的一言一行,驚得目瞪口呆,兩手固定在被子上一動不動,驚異地問:“姣兒?……施主莫非看到人了?”范驪點點頭:“我看到了淳于將軍的女兒,她剛才就站在門口?!狈扼P很激動,也很興奮,急忙推開屋門,但外面也沒有淳于姣的影子。他大聲吆喝:“姣兒——”沒有應聲,他急急忙忙來到前院,前院也闃無一人。他感到很奇怪,心里有些發(fā)怵,但畢竟看到了愛自己至死不渝的癡情人,害怕被感動和喜悅沖淡了,他接二連三地大聲喊:“姣兒——”……仍鴉雀無聲。正要到寺門前,聽得身后有腳步聲,他以為是淳于姣,激動地叫了聲“姣兒”,轉身一看,卻是老和尚顫顫巍巍走了過來。老和尚說:“施主也許疲累過度,神志混亂了?!狈扼P說:“俗夫歇息了,又吃飽了肚子,已恢復體力了,剛才那女子真真切切是淳于姣,并不是幻覺?!闭f著疾步到了寺門前,看到寺門門栓緊緊插著,心里更加疑惑。老和尚說:“阿彌陀佛,一定是靈魂顯現(xiàn)。人的靈魂虛無縹緲、來去莫測,別尋找了,快回屋歇息吧?!狈扼P滿心疑惑,與老和尚回到寮房,一進門猛然看到淳于姣站在他的榻前,淳于姣還和先前一模一樣,神情哀怨,渾身是血。范驪又禁不住叫道:“姣兒?”急忙上前。淳于姣呆立未動,眼里含著淚水,盯著他的目光充滿殷殷期待,柔聲說:“范兄,你難道真的鐵石心腸?”凝望著范驪,伸開雙臂,緩步向他靠近。范驪喚了聲“姣兒——”將淳于姣攬進懷里。淳于姣用額頭使勁蹭著范驪的胸脯,口里喃喃著:“范兄,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呀!……”范驪感覺淳于姣的身體冰涼如霜,且聞到了馨香摻和著血腥的氣味,同時聽到胸腔里的心臟在怦怦跳動著,聲音歡快如敲鼓。范驪用手摩挲著淳于姣的后背,反復叨叨著:“我對不起你,我很后悔!我好后悔??!”倏忽間,范驪感到淳于姣體內散發(fā)出一股暖流,暖流迅速傳遍自己的全身,仿佛沐浴著和煦的陽光,像醉酒后的燥熱,竟感覺身體在慢慢分解,頭顱、雙臂、兩腿脫離了軀干,并且統(tǒng)統(tǒng)分解成若干小塊,小塊的體積在不斷縮小,最后變成了一團霧,一片云,輕飄飄的,然后吸附在淳于姣的身體上,融化在淳于姣的軀體里,隨著淳于姣的身體飄啊飄,飛呀飛,飛向了敻闊無垠的太空……直到耳旁響起“哈哈,人家并不愛你呀!”的聲音,他才恢復了正常的感知。聲音是韓珠的,非常耳熟,他本能地四下里瞅,并不見韓珠的影子。淳于姣將范驪往緊抱了抱,縮了縮身子,似乎害怕韓珠將她搶了去,范驪也用力摟緊淳于姣,但就在他用力摟抱的瞬間,忽然面前空空當當什么也沒有了,兩臂碰撞在一起。他下意識地環(huán)顧四周,淳于姣已無影無蹤了,再看看屋門,門栓依舊緊緊地插著。坐在榻上的老和尚一直癡癡呆呆地望著范驪,眼瞪得溜圓,賊亮的眼珠凝固在眼眶里,半張著的嘴固定成橢圓形的黑洞,整個身體變成了一尊陶俑。在以后的時間里,淳于姣的身影反復出現(xiàn)在范驪的榻前,每次出現(xiàn),他都既感動又愧疚,撲上前與淳于姣緊緊相擁,但每次擁抱片刻,韓珠的聲音便出現(xiàn)在耳旁,緊接著淳于姣便消失了,直到凌晨,范驪實在疲困不堪,不知不覺睡去,才安靜下來。
老和尚穿好衣服,深知誤了鳴鐘和早課,干脆進廚房做了早飯。吃飯的時候,老和尚望著范驪幾次欲言又止,見范驪放下碗筷,才試探著問:“看情形施主一定有過男歡女愛的經(jīng)歷,不知能不能與貧僧訴說訴說?”范驪心情立馬沉重起來,嘆息一聲,說:“師傅,一言難盡??!”接著便將自己領兵駐守陵園工地期間,與姜淑瑤、淳于姣情感糾葛的事,從頭至尾講述了一遍。末了問老和尚見沒見過姜淑瑤,老和尚搖了搖頭,雙手相合,嘆息道:“阿彌陀佛,紅塵中的人為情所累,為戀情而苦,如今施主與淳于姣已陰陽兩隔了,她仍然陰魂纏綿悱惻,真是癡情的女子,品格實在與孟姜女相媲美。貧僧看出,施主對她也心存眷戀,以后施主必定還綿綿牽掛于她,陷入無邊的苦痛?。 狈扼P遲疑著說:“師傅說對了,俗夫如今深感后悔,對她的思念也難以舍斷,心里已經(jīng)不由自主的放不下她了?!崩虾蜕姓f:“身在紅塵,六根不凈,那是自然的事。要想脫離苦海,只有追尋佛祖,遁入佛門,修身養(yǎng)性了。”范驪沉吟片刻,喟然長嘆道:“花花世界誘惑頗多,俗人因欲念受盡了波折磨難,到頭來卻是一場空。現(xiàn)在想來,人又打算,天有安排,什么的仕途前程,統(tǒng)統(tǒng)都是過眼煙云,多謝師傅的美意,俗夫愿拜您為師!”說完,噗通一下跪在地上,“請師傅收俗夫為徒吧!”老和尚趕忙雙手相合,激動地說:“阿彌陀佛,善哉,善哉,看你態(tài)度惓惓,想必天生帶著與佛門有緣的善根,多一個皈依佛祖的人,實在是佛門的大幸??!”扶起范驪,“從今往后施主就與貧僧朝夕相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