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夏天未下一場透雨,老天爺似乎在彌補(bǔ)欠下人間的雨水。九月中旬的時候,秋霖連綿,霏霏之雨一連下了八天七夜,陵園工程工地變成一片沼澤。但連綿的淫雨絲毫沒有影響工程進(jìn)度,彩畫各殿宇、兩座寺院、守軍軍營、驛館、仆工宿舍、寧清園的亭子、閣樓及陶制品以及拆除房舍依舊熱火朝天地進(jìn)行著。彩畫房不少地方在漏雨,原先畫工們熱得汗流浹背,現(xiàn)在穿少了衣服冷的直打哆嗦。因為見不到陽光,房子里昏莽晻暗,每隔一段距離有幾盞點燃的油燈,燈光像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寬敞的空間煙霧彌漫,憧憧人影曚昽不清。姜淑瑤因許久見不到范驪,心里失落愁悶,晚上沒睡好覺,精神萎靡,情緒低落,不住地打著呵欠,干活常常走神,有好幾處地方涂錯了顏色,好在都及時修改過來,沒讓兵士和督察們發(fā)現(xiàn)。自從淳于彪綁架未遂后,一氣之下撤銷了她干活過程中隨時可以休息的特權(quán),命韓珠、胡精嚴(yán)加監(jiān)督,韓珠巴不得姜淑瑤被范驪奪去,忠心照辦,對姜淑瑤橫眉豎眼起來,姜淑瑤便跟從前一樣,每天下來累的腰酸胳膊困,渾身疲憊不堪。那面的楊爽卻情緒不錯,邊畫邊哼著小調(diào),她依舊濃妝艷抹,嬌媚可人。這時姜淑瑤正蹲在一尊陶兵俑前畫著褲管,突然聽到身后有響動,一轉(zhuǎn)身,看到范驪身披蓑衣站在那里,蓑衣上的雨水滴瀝著。姜淑瑤立馬站起身,望著范驪,又驚又喜:“你……”一時不知該說什么。范驪朝門口張望一下,惶恐不安的樣子,上回淳于彪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至今讓他心有余悸。范驪凝望著姜淑瑤,欣喜的說:“多日不見,我……”囁嚅著,竟有些忸怩。范驪脖子受傷后,一直呆在將軍署休養(yǎng),因傷勢較重,養(yǎng)了二十多天還未徹底痊愈,為了不讓姜淑瑤知道自己遭遇刺殺,特意在脖子上系了條白紗巾,外加蓑衣,將脖子上的傷痕遮嚴(yán)嚴(yán)實實。姜淑瑤喜極而泣,對范驪古怪的裝束視而不見,喃喃說:“大下雨的……”范驪又朝門口望望,笑著說:“軍人風(fēng)雨無阻嘛?!蓖nD了下又說:“你要不告訴我在哪個畫房,找見你比大海里撈針都難!”姜淑瑤一語雙關(guān)道:“你撈的是金針銀針,即使海水干枯了也不會生銹變質(zhì)的!”兩人嘰嘰咕咕說知心話的時候,那面的楊爽張望著他兩,做個鬼臉,扭過頭去,忽然看到較遠(yuǎn)的地方有兩個陌生人,以為是督察,趕忙喊:“淑瑤姐姐!”姜淑瑤應(yīng)了一聲,見楊爽用手指點前面,順著手指望去,果然看到兩個陌生人正朝她們這面游蕩著,趕忙轉(zhuǎn)回身繼續(xù)彩畫。范驪以為是淳于彪來了,嚇得急忙轉(zhuǎn)身下蹲,扭頭窺視,來人并不是淳于彪,而是工程管理部的人,才放松了神經(jīng),但他也盡量不想讓這些人看到自己,依舊一動不動的蹲著。工程距完工越來越近,司馬昊監(jiān)督工作也抓得越來越嚴(yán)了,最近把施工部的幾個留守人員也攆出來了,他們的主要任務(wù)是檢查零碎活干得怎么樣,彩畫質(zhì)量自然也是巡查的范圍。這些天陰雨連綿,司馬昊等人都龜縮在督察署,很少出來,卻讓施工部的人每天風(fēng)雨無阻。范驪便借機(jī)來與心上人見個面,唯恐遇到淳于彪,他先在彩畫區(qū)門口向守門的兵士打聽淳于彪在不在,確認(rèn)淳于彪不在后,才大著膽來到姜淑瑤所在的彩畫房。不料進(jìn)棚子時撞上了韓珠,自那回花籬墻旁韓珠朝范驪射了一箭,再加上警戒道上遇刺,范驪對他戒備心很重,本能地仔細(xì)觀察他所帶的武器,見手里雖沒有弓箭,腰帶上卻插著一把彎刀,時刻提防他冷不防下手。韓珠見了范驪無事人一般,還跟往常一樣,相當(dāng)?shù)目蜌?,躬身作揖問候,并熱情地寒暄了幾句,知道范驪是來找姜淑瑤的,借故躲得無影無蹤了。姜淑瑤瞥見陌生人返身走遠(yuǎn)了,轉(zhuǎn)后身子,看到范驪仍背對她蹲著,忍不住笑了。小聲說:“危險期過去啦?!狈扼P轉(zhuǎn)身立起,笑嘻嘻地說:“咱跟他們玩躲貓貓呢!”姜淑瑤笑了笑,起身愛憐地望著范驪:“這些天你們還照常巡邏警戒嗎?”范驪撒謊說:“......照常?!苯又终f:“咳,有幾個勞工心存僥幸,以為我們雨天放松了警戒,想翻墻逃跑,照樣都逃跑未遂。”邊說邊掃視著門口,樣子十分警覺。姜淑瑤“哦”了一聲,瞥見遠(yuǎn)處幾個兵士游蕩著,一邊朝他兩張望,走近他們時又立即折返,徘徊著,不時張望著,壓低聲說:“兵士們看我們呢,我得坐下了?!薄芭?,好吧?!狈扼P說著又瞥瞥門口,神色很不安,他現(xiàn)在神經(jīng)有些過敏,不僅害怕遇上淳于彪,而且擔(dān)心韓珠背后朝他捅刀子。守門的兵士假裝專心一意站崗,偶爾張望一下范驪、姜淑瑤,神情怪怪的。姜淑瑤見范驪心神不寧,知道他害怕遇到淳于彪,嘆息道:“你走吧,免得招惹是非。”范驪沒言聲,用深情的凝望報以真誠的感激,小聲問:“淳于彪還來糾纏嗎?”姜淑瑤說:“自從那回把我放出來,再沒有來糾纏?!薄昂?,絆腳石!”“嘿嘿,這個絆腳石就要被我們挪一邊去啦!”正說著,突然從門口傳來洪亮的吶喊聲:“開飯啦——!”幾乎是同時,別的門口也嚷嚷著“開飯”,聲音非常高亢洪亮,仿佛不如此吼叫,引不起畫工們的注意。畫工們聽到吶喊,紛紛撂下工具,涌出門外。范驪說:“你吃飯吧,我走啦?!苯绗帒賾俨簧岬赝扼P:“走吧,小心路滑。”范驪愛戀地看著姜淑瑤,點點頭:“沒事的?!鞭D(zhuǎn)身便走,姜淑瑤緊跟在后。雨還在下,雨點砸著棚頂上的油布,發(fā)出嘭嘭嘭的聲響,仿佛無數(shù)個小木槌在敲擊大鼓,有的地方滴答滴答漏著雨水,雨水落入事先放在地上的陶盆里。那面,幾只大木桶被身披蓑衣的壯漢們抬了進(jìn)來,木桶冒著熱氣,憧憧人影向木桶圍攏著。棚子外面,水汪汪的地面上,雨點砸出的水泡密密麻麻,此生彼滅。范驪說:“趕快吃飯去吧。”姜淑瑤點點頭,身子卻緊隨其后走出棚子。范驪心疼地說:“這么大的雨,快回去吧。”說完快步離開,姜淑瑤默默地望著范驪,心頭倏然涌出從未有過的失落。范驪走了一截又停下來,凝望著姜淑瑤,搖著手說:“再會?!苯绗幰蚕蚍扼P招招手:“再會?!备杏X鼻子酸酸的。
姜淑瑤返回棚子的時候,伙夫正在給畫工們碗里鏟熱菜,畫工們聚在木桶周圍,依舊爭先恐后地將手里的空碗伸向伙夫,依舊有的畫工早已吃上了,有的畫工碗里還空空蕩蕩。主食是黃米糕,菜是熬土豆白菜,里面有零零星星的豬油渣,上面清滑滑的汪著一層油。伙食越來越差了,以前隔幾天還能吃一頓大米或白面,如今每天都是小米土豆煮飯和黃米糕,菜里也見不到一星一點的肉。姜淑瑤、楊爽都喜歡吃大米和白面,吃不慣這些,尤其是黃米糕,粘黏黏的直嚼咽不下去,又難消化。菜做得咸一頓淡一頓,而且很不干凈,經(jīng)常吃到泥沙和蟲子。姜淑瑤出生在員外家庭,家里的飯菜不僅原料好,母親做得也講究,味道可口。吃這樣的飯菜好比從天上掉在了地下,起初那些天看到油膩膩的煮土豆白菜有些不下口,后來也就習(xí)慣了。她雖為富家子弟,卻向來口潑,吃到泥沙唾出去完事,看到蟲子用筷子夾起來扔掉,接著再吃。楊爽卻不然,盡管生長在一個并不殷實的手藝人家庭,卻只喜歡吃順口飯,而且吃東西挑挑揀揀,到了陵園工地后,每次吃之前先將碗里的菜翻個底朝天,看看里面有沒有泥沙和蟲子,吃飯時常常皺著眉,硬著頭皮吃。一旦發(fā)現(xiàn)菜里有蟲子,便再也沒食欲了,以至于常常挨餓。勞工們嫌地上泥濘,大多站著吃或蹲著吃,那個戴腳鐐的勞工卻盤腿席地而坐,他將鐵索弄成一撮,將碗放在鐵索坨上,斯斯文文地用著餐。說話聲,嬉笑聲,夾雜著碗筷碰撞的聲音,照常是另一種繁忙熱鬧景象。楊爽替姜淑瑤領(lǐng)了菜,兩人從木桶里各鏟了一小塊黃米糕,蹲在一個角落里吃。楊爽邊吃邊翻挑著菜,將翻出的兩片白菜老幫葉和一塊發(fā)綠的土豆扔在地上,小聲嘟囔:“他娘的,這是喂豬了!”姜淑瑤笑了笑,逗趣說:“委屈什么呀?回了自家再想吃這樣的飯菜也沒機(jī)會了!”楊爽白了姜淑瑤一眼,沒言聲。
直到翌日黎明的時候,雨總算停住了。天空干凈的沒有一絲云彩,雨水不僅洗刷了大地,連天空也清洗得一塵不染,幽藍(lán)而清麗,宛若深不見底的湖泊,襯托的太陽特別耀眼。多日不見陽光,范驪到了外面竟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走出將軍署大門,朝教場方向走去。兵士們多日未曾練武了,早飯時,范驪看到天已放晴,便吩咐吳天義上午召集輪休的兵士們?nèi)ソ虉鼍毩?xí)武藝,此時肯定在練了。路過男勞工宿舍時,隱隱聽到里面的叫喊聲:“老天爺呀,快讓我咽了這口氣吧!哎喲喲!讓我咽了這口氣吧!!”……聲音洪亮而凄厲,驀然記起,前些時一名勞工被石碑砸爛了腳,至今臥床不起。經(jīng)過另一排宿舍時,看到里面有一輛馬拉車停在屋前,幾個兵士正從屋里往出抬一具尸體,他一時想不起這個勞工是得了病,還是發(fā)生事故受了重傷?因惦記著兵士們,便顧不得多想,匆匆離去。
淳于彪帶著滿頭的大汗回到將軍署,韓珠馬上喊來勤務(wù)兵,勤務(wù)兵倒了兩盞水,一盞遞給淳于彪,另一盞遞給韓珠。淳于彪拿起盞一仰腦袋,幾口就喝了個精光。韓珠縮著脖子,曲著脊梁骨,一臉媚笑地瞥瞥淳于彪,馬上拿起銅壺給空盞里添滿了水。淳于彪拭拭額上又滲出的汗珠子,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臉色已經(jīng)不是原先的粉白,而是紅里透紫,由于兩道粗濃眉湊得很近,眉宇間陷出兩條深深的褶痕,將兩只荔枝眼拉扯成了三角狀,炯炯有神的瞳仁配以充了血的眼白,仿佛一頭正在撕咬獵物的雄獅,面目猙獰可怖。韓珠知道淳于彪近來情緒很糟糕,那回他放姜淑瑤回去后,病的爬都爬不起來了,還嘀嘀咕咕不住地罵著姜淑瑤,至于范驪,他已經(jīng)不想再罵了,用沉默代替了刻骨恨得。此后一直情緒不佳,但韓珠很了解淳于彪的個性,就此善罷甘休的可能性極小,仍心存擔(dān)憂,試探著說:“姓姜的這賤民性格剛烈的很,有股子前無古人的牛脾氣了,她看上的人……”淳于彪聽到這里突然咳嗽了一聲,并斜了他一眼,韓珠立馬知趣地閉嘴。停了片刻,忽然笑嘻嘻地望著淳于彪,聲音柔綿綿的說:“沒想到您拷打犯人的功夫也很過硬,連孩兒我都看著過癮,過癮!”淳于彪瞥了瞥韓珠,緊蹙的雙眉舒展了一下,又馬上蹙在一起,拿起盞抿了一口水,仍沉默不語。先前淳于彪是帶著滿肚子的惡氣拷打逃犯的,這個勞工昨夜利用大雨作掩護(hù),企圖翻墻逃跑,被巡邏的兵士抓住,送去刑牢部關(guān)了禁閉。誰知此人狡猾得很,半夜時分謊稱肚子痛,先躺在地上呻吟著直打滾,后來說要拉大便,看守兵士們以為他真的鬧肚子了,尾隨監(jiān)視著讓他上廁所,此后每隔一會就上一次廁所,一連上了八次次,第九次時兵士們放松了警惕,沒尾隨他,此人便乘機(jī)逃跑了。值班的兵士們起先在刑牢部內(nèi)四處尋找,不見蹤影,便報告了淳于彪,淳于彪深知責(zé)任重大,連夜召集一千余名兵士秘密捉拿,直到凌晨時分才將其抓獲,幸虧是夜晚,督察署的人才一無所知。這段時間淳于彪本來心情不好,發(fā)生這樣的事使他雷霆之怒大發(fā),他打破慣例,親自動手拷打這個勞工,拷打時又不由得把逃犯當(dāng)作了范驪,怒火滿腔,抽打得特別兇狠,以此化解心頭之恨。韓珠覺得剛才的話淳于彪聽得舒服,便接著投其所好,眉飛色舞地說:“哈哈,那家伙真是瘦骨嶙峋,肋骨一條一條的看得真切,肉薄的跟蔥皮子似的,一鞭子下去骨頭都白花花地露了出來,真是……”韓珠還想說下去,淳于彪擺擺手:“不要再說了,你去練兵場一趟,看看兵士們練得怎么樣了。范驪那面的人練武很上勁,我們也不能落伍呀?!表n珠點點頭,“哎”了一聲,知趣地出去了。
韓珠臨出大門有意繞經(jīng)淳于姣的閨房,透過月門看見屋門開著一條縫,知道淳于姣在里面,想進(jìn)又不敢進(jìn),站在那里癡癡地窺望,一縷脂粉的馥郁飄入鼻管,立刻感覺渾身麻酥酥的,竟把淳于彪剛才托付的事忘干凈了,也把襠部時不時隱隱作痛忘干凈了。忽然門板大開,滿身潔白的淳于姣從里面出來,步態(tài)非常輕盈,腰肢非常柔軟,宛若一朵白云被風(fēng)吹動著飄了出來,向月門飄來。韓珠望著柔美的白影,腦子倏忽變成了空殼,身體也不知哪兒去了,能感覺到的只剩下一動不動的眼珠子和眼前的好景象。只見淳于姣經(jīng)過他的面前時,睨視了他一下,身體一閃而過,濃濃的脂粉香氣撲面而至。韓珠一激靈,仿佛睡夢中被人推了一把忽然醒了,本能地跟在淳于姣身后?!版瘍海 表n珠對著皎白的身影叫了一聲,聲音很低很小,好像自言自語。淳于姣扭回頭,表情似笑非笑,瞇著眼看了看韓珠,朝院子的側(cè)門走去,長長的劍鞘隨著身體在晃動著。韓珠忍不住又開口道:“姣兒,咱爹命我去教場監(jiān)督練兵呢,你也去吧,向兵士們亮亮你的武藝?!贝居阪纯错n珠,突然咯咯笑了幾聲,身子閃進(jìn)了小門,朝馬廄走去。韓珠立在門口,眼直勾勾地盯著前面水蛇一般扭動的腰肢,滿懷期望地等待著。
淳于姣出了將軍署,催馬朝安仙殿方向走去,這是去教場的必經(jīng)之路,韓珠心里一陣狂喜:哦哦,姣兒聽我話了,姣兒她終于對我有好感啦!一路尾隨。過了凈水彎的木橋,前面是個岔路口,向左走就是淳于彪的教場,淳于姣卻順著新建的軍馬草料場圍墻,朝花籬墻方向走去,韓珠一怔:“姣兒……你……”正要跟上去,忽然想起淳于彪的吩咐,只好眼巴巴看著淳于姣與自己分道揚(yáng)鑣。
將軍署大堂內(nèi),淳于彪凝神靜氣地盯著門外,似在思索著什么,片刻,突然惡狠狠道:“哼,言而無信的小人,我讓你春風(fēng)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