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接近西山顛的時候,范驪、吳天義、東方校尉巡查到了寧清園附近,范驪不由地朝攬月亭方向張望起來,攬月亭旁,三棵松樹悄然挺立著,墨綠色的樹冠灑滿霞光,宛若披著橘紅色的輕紗。他凝望著樹影,腦子倏然閃出曾與姜淑瑤幽聚樹下的快樂情景。因事務(wù)忙的焦頭爛額,這些天他感覺時光飛逝,那晚離別時約好無特殊情況第五天再到那里相會,轉(zhuǎn)眼今天就到了約期,但突擊檢查花籬墻任務(wù)未完,自己又要失約了,為此他深感焦急和內(nèi)疚。接近金封臺時,忽然一個騎馬的人進入視線,將他從追憶的情境里拉回現(xiàn)實中。他一眼認(rèn)出是淳于彪,淳于彪走到彩畫區(qū)大門前,朝花籬墻方向張望一下,然后進了大門。范驪并不知道淳于彪也在追求姜淑瑤,以為他去那里例行查崗監(jiān)督。始皇帝下葬那天淳于彪狂奔彩畫區(qū),范深感奇怪,事后專門問姜淑瑤那天聽沒聽說、見沒見到淳于彪到彩畫區(qū)?姜淑瑤心虛不安,撒謊說那天既沒聽說、也沒看見淳于將軍,范驪不便再追查,至今仍心存未解之謎。
先前淳于彪是被一個兵士叫去的。當(dāng)時他已巡查完寧清園北部各施工點,走得口干舌燥,渾身是汗,仿佛從水里鉆出來一般。約莫干活的人和監(jiān)督干活的人都聽到了他的囑咐,急忙躲進逍遙閣檐下的蔭涼里,一手摘下涼草帽當(dāng)扇子搖起來,一手抓起絲瓜殼喝水,恰在這時,一個兵士急匆匆跑來,告訴他司馬總管命他去通天臺那里。淳于彪咕噥一句:“真他娘的討厭!”將草帽按在頭頂上,跨上棗紅馬,緩步走去。司馬昊雖然在李丞相手諭問題上對淳于彪馬馬虎虎,在工作上的要求卻是絲毫沒有寬松,長期以來讓淳于彪、范驪深受煎熬。
淳于彪見了司馬昊強裝歡顏,趨前用敷衍的姿勢作揖道:“歡迎總管大人督察,有什么差池請指教!”司馬昊捏著一只絲瓜殼正在喝水,看都不看淳于彪一眼,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將絲瓜殼遞給督察王大,撩起下衣襟沾沾額上的汗珠,動作優(yōu)雅地搖著草帽,冷冷的目光瞟著淳于彪,皺了皺眉問道:“園子里現(xiàn)在一共還有多少勞工?”且說且邁動短粗腿,短胖的上身跟著搖來晃去,淳于彪等一幫人簇擁在他的身側(cè)身后,緊緊相隨。這位總管兩腿天生向外叉開成八字狀,好像襠部被什么東西支撐著不能并攏,且膝關(guān)節(jié)仿佛生了銹,走路時兩腿基本不打彎,身體左右大幅度搖晃,樣子十分滑稽。淳于彪想了想說:“一共還有一千二百三十八人?!彼抉R昊嗯了一聲,邊走邊看通天臺下勞工們和白沙灰,看勞工們踩著幾乎一眼望不到頂?shù)呐_階往上面運白灰泥、背方磚,看勞工們扒在錐形的臺基上抿磚縫,看臺頂上勞工們晃來晃去的身影,看遠遠近近直戳戳立在那里的兵士……他的走姿自然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勞工們想笑又不敢笑出聲來,一邊干活一邊默默地笑望著他。監(jiān)工的兵士們見慣不怪,立馬板起面孔低聲呵斥:“看什么看?專心干活!”“有什么好看的!”……勞工們聽到呵斥聲,趕忙專心干活了。司馬昊腦袋轉(zhuǎn)著,眼睛忙著,嘴更沒閑下來:“嗯……先前我在那面轉(zhuǎn)了轉(zhuǎn),問題還不少啊,有人干活心不在焉,手里干活,兩眼卻東張西望的;有人屙屎撒尿喝水的時間過于長,明顯在乘機偷懶嘛!有的家伙干活慢慢騰騰,一看就是在應(yīng)付差事熬時辰了;有些賤民浪費嚴(yán)重啊,鏟灰、鏟泥跟盜賊似的,哎喲喲,滴撒的地上到處都是!……看看咱有些兵士,不是沒事人一般在遠處逛蕩,就像賣不了的干草似的戳在那里,不督促,不提醒,不責(zé)罵,成了沒嘴的葫蘆,哪有責(zé)任心可言?有的膽小軟弱怕得罪人,對偷懶?;募一镆暥灰?,手里的鞭子成了擺設(shè)。這不行啊,萬萬不行的!”司馬昊說話時依舊聲情并茂,一驚一咋的樣子,淳于彪低著頭,皺著眉,假裝作誠懇的傾聽狀,任憑滔滔不絕的埋怨鉆入耳孔。他早已習(xí)慣了此人吹毛求疵、咋咋呼呼,所以聽的極其馬虎,只盼他叨叨完趕快滾蛋,自己好去彩畫房找心儀的人。司馬昊閉嘴的時候,他以為數(shù)說完了,不料細啞的聲音又開始撞擊耳鼓膜:“還有,就是嚴(yán)格執(zhí)行定下來的出工和收工時間,首先把你的人管緊些,每天懶洋洋漫不經(jīng)心、松松垮垮的,好像狗×打斷腰了,勞工們都吃罷早飯通道里候著了,監(jiān)工的人連個鬼影也沒有,監(jiān)工的人這樣散漫,那些家伙不偷懶耍奸才怪!你老將軍了,更應(yīng)該嚴(yán)謹(jǐn)盡責(zé),老是這么滿不在乎的,怎么能行呀!”淳于彪聽到“滿不在乎”時,用厭惡的眼神偷瞟了瞟司馬昊。司馬昊叨叨畢,又到逍遙閣、功德樓、緬懷亭那面轉(zhuǎn)悠了一圈,又哼哼唧唧說了一大堆,眼看太陽就要登山,便領(lǐng)著督察們走了。司馬昊等人一走,淳于彪便匆匆去了彩畫區(qū)。進了姜淑瑤所在的畫房,遠遠瞥見姜淑瑤正懶懶地斜倚著一尊陶甬在休息,附近監(jiān)工的兵士卻視而不見,欣慰之感立馬襲上心頭,他怕驚擾了她,轉(zhuǎn)身去別處巡查起來,心不在焉地轉(zhuǎn)悠了一陣子,才折回去,恰好姜淑瑤已經(jīng)干起了活。他蹭過去照常先沒話找話地搭訕,沒想到對方的態(tài)度跟以往毫無差別。更沒想到的是,當(dāng)他提起被褥的事時,姜淑瑤只平淡地說了聲多謝,并且注意力仍集中在彩畫陶俑上,毫無感動之意。淳于彪的心一下子涼了,磨蹭了一會,垂頭喪氣地默默離去了。一出畫房門口,馬上又挺胸抬頭,步伐矯健,神態(tài)與往常一樣的精神抖擻、氣宇軒昂了。事后,淳于彪冷靜思索,感覺姜淑瑤如此心如鐵石有些反常,忽然想起胡精曾告訴他范驪經(jīng)常夜晚去女工住宿區(qū),立馬意識到姓姜的可能與范驪關(guān)系曖昧,甚至已經(jīng)相處得火熱了。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后來他專門于勞工們晚飯后守在女工宿舍入口處等候了幾次,卻沒有見到范驪的身影,隨后又在勞工食宿區(qū)附近空閑的角落、包括軍馬草料場旁的草灘巡游了幾次,也未看到兩人的蹤跡,搞得心里七上八下。不過,他始終抱著一個信念:即使姜淑瑤跟范驪建立了關(guān)系,自己心中的這團火也要燃燒下去,爭取將她這座堅硬的冰山融化成溫暖之水。
范驪等人邊聊邊查看墻體,不覺過了凈水彎,前面出現(xiàn)了不少養(yǎng)護花卉的勞工,他們正在籬墻前忙碌著,挑水抬糞的,澆水施肥的,修剪枝葉的,來往穿梭,人影憧憧。他們一律赤裸著上身,黧黑的前胸后背油光水亮,見范驪他們過來,停下手中的活,讓范驪等人過去。東方校尉發(fā)現(xiàn)一處許多藤蔓斷開,葉子脫落,橫木和立木銜接的部位也松動了,向吳天義要了根刷著紅顏料的竹簽,插在瓷槽的泥土里做為標(biāo)記。勞工們望著他們,有好奇的眼神,有哀怨的眼神,也有絕望的眼神。三人走向前去,吳天義突然勒住馬,回身高聲嚷:“別動那個竹簽??!”見勞工們沉默不語,臉黑下來,吼道:“你們聽見沒有?”勞工們這才回了句“聽見啦”,聲音弱小而又七零八落。三人來到生活服務(wù)區(qū)拆除工地一帶,忽聽前面不遠處吵吵嚷嚷,越接近聲音越清晰,分明是男人與女人在爭辯,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近前,見籬門外面停著幾輛拉運飼料的馬車,車旁立著三個村婦。兩個守門的兵士手攥著腰間的彎刀柄,威風(fēng)凜凜地橫在女人們面前。其中一人發(fā)現(xiàn)了范驪他們,馬上做出立正站立姿勢,大聲說:“稟報范將軍,這幾個婦女想見見她們的男人,非要進工地不可!”范驪掃視著村婦,正要開口,吳天義猛喝一聲:“大膽!”讓兵士拉開柵門,跳下馬橫在當(dāng)門,厲聲說:“我看誰敢進來!”駭?shù)萌齻€村婦呆若木雞。她們都頭戴涼草帽,衣著樸素而整潔,雖都是舊的粗布衣衫,卻干干凈凈,利利落落。每人臂彎掛著一只竹籃,里面放著各種水果。范驪對馬車馭手們說:“你們進!”吳天義讓開道,馬車立刻魚貫而入,轆轆地朝軍馬草料場方向駛?cè)?。范驪說:“……又是你們!”一個村婦摘下帽子輕輕扇著面頰,討好地望著范驪,聲音嬌滴滴道:“軍官,發(fā)發(fā)慈悲,讓俺們進去吧?!绷韮扇艘伯惪谕暤溃骸白尠硞冞M去吧?!钡谝粋€說話的女人中等身材,細腰,肥臀,丹鳳眼,修眉高挑,滿臉粉白色脂粉,鮮亮的嘴唇勝似熟透的櫻桃,說話時扭動著婀娜的腰肢,滿身妖媚之氣。另兩個村婦一個高個子,身體精廋,退細且長;另一個個子較矮,粗腰粗腿粗胳膊,顯得很敦實。兩人也描眉搽粉,只是隱隱淡淡比較本分。敦實的矮女人看兵士們的眼神躲躲閃閃。范驪遲疑一下,態(tài)度很堅決:“不行,這里有規(guī)定的,任何外來人員不得進入工地!”吳天義目光從籃里的水果上移開,厲聲道:“你們不聽警告,竟敢屢次來工地擾亂,下不為例,趕快走!”村婦們遲疑著,面面相覷著,想走又不甘心走的樣子。兩個守門兵不說話,注意力都集中在幾個籃子上,盯著里面鮮鮮亮亮的杏、李子和葡萄,不住地咽著口水,六只馬眼睛也經(jīng)受不住誘惑,伸長脖頸覬覦著籃子里的東西,東方校尉的馬竟朝前挪動起來,被他猛一拉韁繩才規(guī)矩了。瘦高個女人咕噥道:“俺聽白家溝的白花花說,她們村的幾個媳婦見上了自家的男人,她們能見為啥俺們不能見!”另兩個女人立刻異口同聲地附和:“就是呀,為啥俺們不能見?”范驪先一怔,繼而鎮(zhèn)靜自若道:“一派胡言,誰都不允許進工地的!”細腰女人說:“俺們只是給自家漢子送些衣物啥的,又不是……”說著狡黠地莞爾一笑。胖矮個女人說:“是啊,俺們是來送東西的?!备樕腺咳环撼黾t暈。東方校尉說:“哼,你們來這里無事生非,傷風(fēng)敗俗!”胖矮個女人面露羞赧,說:“俺們就是來送東西的,哪敢誑騙軍官?”手哆哆嗦嗦從布袋里掏出一雙嶄新的粗麻布鞋,“他離家這么多年……這是俺給他做的新鞋?!闭f著眼圈泛紅,哽咽起來。范驪說:“可是這兒有朝廷的律令呀,任何外人都不準(zhǔn)進入,你們就別癡心妄想了,天也快黑了,快回去吧?!奔氀送蝗晃恍?,往前晃了晃籃子,說:“軍官們事務(wù)繁忙,勞累辛苦了,償個鮮吧。”另兩個女人也立馬伸前籃子,異口同聲道:“償償鮮吧?!狈扼P望著籃里鮮鮮亮亮的東西,皺了皺眉,好像籃子里裝的不是美食,而是臭氣熏天的大糞,不由地惱火起來,大聲吼道:“你們賄賂收買軍心,該當(dāng)何罪!”乜斜著東方校尉和幾個兵士,他們發(fā)現(xiàn)長官不滿的眼神,目光立刻從籃子轉(zhuǎn)向女人,齊聲重復(fù)著范驪的話:“賄賂收買軍心,該當(dāng)何罪!”細腰女人“噗嗤”笑了,說:“呦呦,軍官們年輕體壯的,哪有不食人間煙火之理!”說著朝范驪擠擠水亮的黑眼睛,飛去一個挑逗的眼神。范驪避開細腰女人鉤子似的目光,對吳天義、東方校尉等人說:“轟她們走!”吳天義正要發(fā)作,東方校尉黑著臉率先上前,猛地飛起一腳踢在細腰女人的籃子上,里面的東西跳出來噼里啪啦落在地上,同時抽出彎刀,露出雪亮的利刃,“走還是不走?”向女人們步步逼近。女人們矍望著東方校尉,紛紛向后退去,不敢再糾纏,轉(zhuǎn)身疾步向渭河走去,走到河畔時停了下來,放下籃子定定地望著范驪他們。范驪小聲說:“用弓箭唬她們走?!眱蓚€兵士麻利地取下弓弩,動作張揚地上箭拉弦,瞄準(zhǔn)了三個女人,吳天義隨之大聲吼:“放箭!”同時一支箭“咝”地朝她們的上方飛去,女人們見狀,慌慌地順著河畔向下游跑去,跑在最后面的胖矮村婦腳被什么拌了一下栽倒,籃子丟在地上一連打了幾個滾,水果四散,有的轱轆進水流,蕩蕩悠悠順流而下。她顧不得撿籃子找水果,跟著前面的女人慌里慌張走上了通向河對岸的獨木橋。范驪見三個女人過了河,嘆息一聲,揮手道:“咱們走!”
村婦們見范驪他們進了籬門,又鬼鬼祟祟返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