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聽了司馬昊宣讀李丞相的手諭后，范驪心里壓力很大，也處于矛盾膠著狀態(tài)，在仕途前程與兒女私情上，他自然首選前者，但姜淑瑤的魅力實在是難以抵擋，舍棄的痛苦不亞于前者。一連幾天，為此糾結(jié)，弄得身心憔悴。人在陷入難題未解的困境中，望望會茅塞頓開，他想的竟然和淳于彪一模一樣。但探聽司馬昊口氣的結(jié)果差別很大，司馬昊似乎一片好意，說你年紀(jì)輕輕，前程遠(yuǎn)大，別跟某些日落西山的元老級人物比，因兒女私情毀壞了仕途多么可惜。末了又為自己開脫了一番，意思和對淳于彪說的基本差不多，這讓范驪原先縮小的膽子才放大了些，在失望中看到了一束希望的曙光，于翌日一早到督察署與司馬昊請假，謊稱回咸陽城探望父母，司馬昊準(zhǔn)許。當(dāng)日赴咸陽城，買了一個玉人，五套玉壺、玉盞，專程去督察署面見司馬昊，將玉人外加一套玉器皿送給了司馬昊，其余四個督察每人一套玉器皿。司馬昊收了禮品，自然私情大增，像對淳于彪講的那樣，討了一番人情，不過，對他的要求不如淳于彪那么寬松。自此，范驪開啟了他鬼鬼祟祟的爭奪愛情之旅。
……那天傍晚去女畫工住宿區(qū)尋找姜淑瑤所住的屋子未果，范驪一直于心不甘，吃晚飯時說話心不在焉，常常走神。吳天義是敏感之人，便隨機(jī)應(yīng)變，說范將軍你這些天操持勞累了，今晚查崗兄弟代勞了。范驪說該輪誰查就是誰查，不能破了規(guī)矩呀。吳天義執(zhí)意要替，范驪也就半推半就答應(yīng)了。吳天義從邊關(guān)抽到皇陵工地做警備部隊的副將，一直輔佐范驪，多年來盡心竭力，忠心耿耿，工作上很少出現(xiàn)差錯，深得范驪的信賴，他們的關(guān)系既是上下級，又是好朋友好弟兄。吳天義一走，范驪旋即望望窗戶，先前白白亮亮的窗布變暗了，并含著淡淡的紅色，太陽剛落山，約莫姜淑瑤還沒有下工回來，便繼續(xù)呆著等待天黑。屋里光線有些晻暗，閑坐在那里感到很無聊，起身點(diǎn)燃油燈，然后取來硯臺、毛筆，展開記事竹簡記錄當(dāng)天所經(jīng)歷的事務(wù)，這是他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記畢，信手翻看起以往記下的內(nèi)容來，內(nèi)容很詳細(xì)，也很清楚有序，不只是時間、地點(diǎn)、人物、事件，連某人說過的重要話語都原原本本記錄下來?？戳艘粫臐M意足地將竹簡重新卷好歸位，之后，從木架上取過一卷兵士花名竹簡，隨意瀏覽起來。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兵士的姓名、籍貫、年齡等，每讀一個名字，他都能想起這個兵士的相貌，尤其如今兵士銳減，他甚至連每個人的性格特點(diǎn)、軍事技能的優(yōu)劣等都了如指掌。眼盯著竹簡，腦子不時閃出姜淑瑤的影子：彎彎的修眉，圓圓的眼睛，烏黑的眸子，舉止言語文靜溫柔，眼神里含著聰穎與善良……直到窗戶上的暮光完全消失，估計勞工們快吃罷晚飯了，才撂下竹簡，吹滅油燈，出了將軍署，急匆匆朝畫工宿舍區(qū)走去。夜幕降臨，天空幽深莫測，眨眼的星星們齊聚幽藍(lán)的云霄，白亮耀眼，西斜的月牙兒細(xì)細(xì)彎彎，孤傲地獨(dú)居一隅，宛若瞇縫著的亮眼，嘲笑般地俯視著紅塵大地。氣溫比白天涼爽了許多，只留下地表散發(fā)出來的淡淡余溫，余溫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游動著，范驪不時感到一團(tuán)熱浪輕撫面頰。盡管督察署的督察們從不夜晚出來巡視，盡管范驪有巡查勞工食宿區(qū)兵士站崗值守這個好幌子，但他仍有些心虛膽怯，邊走邊警覺地環(huán)顧著四圍，好像即將行竊的盜賊。路過軍營門口時，看到換崗的兵士騎著馬出出進(jìn)進(jìn)，兵士們看到范驪，都禮貌地向他打招呼，他也和藹地問候他們。
吃過晚飯已是點(diǎn)燈時分，干了一天活，姜淑瑤感到身子乏困不堪，慵懶地躺在板鋪上，腦子卻活躍異常，一整天的經(jīng)歷，宛若兩千多年以后的電影鏡頭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感到既新鮮又有趣。楊爽剛剛洗罷臉，正對著窗戶照鏡子，她盯著鏡子里自己本來的模樣，不住地扭動著腦殼，變換著不同的角度，不時伸手在面頰上按按這兒，摩挲摩挲那兒，一副自信得意的模樣。姜淑瑤瞥瞥楊爽，抿嘴一笑，她忽然感到很無聊，見簫還端端正正呆在板鋪上，簫的旁邊還有一只未制作完成的香囊。她坐起身，望著正在專心一意欣賞自己臉蛋的楊爽，說：“走吧，出去遛遛。”楊爽斜了她一眼，噘了噘嘴，冷笑著說：“哼，你千人疼萬人愛的，添上我豈不礙手礙腳？”姜淑瑤跳下板鋪，猛地在揚(yáng)爽腋下兩側(cè)抓撓起來，楊爽猝不及防，銅鏡從手中滑落在地，左躲右閃咯咯笑個不止。姜淑瑤停了手，一本正經(jīng)地說：“屋里悶熱，到外面風(fēng)涼風(fēng)涼去?！睏钏瑩炱痃R子，輕輕擦著鏡面，說：“我想趕緊把香囊完成了，拖了這么久……”姜淑瑤說：“好，先做正事吧！”順手拎了簫，獨(dú)自出屋。到了木柵門口，見沒有兵士把守，悄悄將柵門拉開一道縫，一抬腳，身子擠了出去，恰好一個兵士游蕩過來。兵士往她面前一橫，問：“你要干什么？”表情很嚴(yán)肅，聲音很嚴(yán)厲。姜淑瑤晃了晃手里的簫，面帶微笑說：“想到外面散散心去?！北空f：“上面有令，勞工夜晚一律不得外出?！苯绗幮α诵?，強(qiáng)詞奪理道：“天剛黑，還不算夜晚吧？”兵士說：“胡扯，太陽落山就是夜晚了！”姜淑瑤說：“沒事的，我又不到遠(yuǎn)處去?！北繍阑鹌饋?，厲聲道：“你好啰嗦，趕快回去！”話音剛落，前面?zhèn)鱽砹硪粋€兵士的聲音：“范將軍幸會！”范驪說：“諸位辛苦了！”兵士扭頭望去，一個高大的人影晃了過來，兵士等范驪近前，馬上站直身體，彬彬有禮道：“稟報范將軍，這個畫工想到宿舍區(qū)外……”范驪向前蹭了蹭，認(rèn)出是姜淑瑤，喜出望外?！芭?，是你！”警覺地朝身前身后瞥了瞥，見前后巷道空無一人，才放心地凝望姜淑瑤模糊不清的面容。姜淑瑤沒想到在這里能見到范驪，心里既激動又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踏實感，與范驪對視著，柔聲說：“將軍幸會?！狈扼P用溫和的口氣說：“這里有規(guī)定，非特別情形不允許你們勞工外出?！卑l(fā)現(xiàn)姜淑瑤手里拿著東西，低頭細(xì)看，顯得很驚訝：“你會吹簫？”姜淑瑤笑笑說：“湊合著玩的?！蓖ｎD了下又說：“屋里憋悶，想到外面吹著解解悶?！狈扼P猶豫起來，想了想說：“這個……哎喲，這里的律令很嚴(yán)厲，我可不敢放你出去，實在抱歉?！苯绗幋笫?，卻依舊態(tài)度平和，說：“哦，既然是官家的規(guī)定，只能遵守了，沒什么。”凝望著范驪，又說：“將軍再會！”卻遲遲不動腿腳，范驪同樣凝眸相望，一時沉默，片刻，姜淑瑤說：“您忙吧?！鞭D(zhuǎn)身返回，范驪緊隨其后。屋前通道里人影憧憧，女工們打水、倒水、洗漱、上廁所各忙其事，范驪干脆越俎代庖替兵士們監(jiān)督起畫工們的作息來了，邊走邊大聲重復(fù)著一句話：“洗漱完早點(diǎn)休息啊！”……姜淑瑤不時扭頭看看范驪，會心莞爾一笑。范驪一直跟隨姜淑瑤到屋門前才駐足，姜淑瑤轉(zhuǎn)身朝范驪點(diǎn)點(diǎn)頭，送去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然后開門進(jìn)屋。范驪呆立著，直到房門關(guān)閉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接著便喊：“洗漱完早點(diǎn)休息??！”……重復(fù)了幾句，又裝模作樣向里走了幾步，便匆匆離開宿舍區(qū)。
與朝思暮想的人見了面，說了話，并且知道了她住在哪個屋子，范驪感到收獲很大，美中不足的是，沒能成全姜淑瑤外出的心愿，忽然想到：假如姜淑瑤能自由出入于宿舍區(qū)，能經(jīng)常到外面閑游，與她幽會不就更方便了嗎？但面臨的問題是，勞工夜晚外出是違反禁令的，尤其女畫工跟異性發(fā)生戀情，更是罪不容赦，況且督察署總管司馬昊剛剛宣讀罷李丞相的手諭，做的過分了，司馬昊一旦較起真來，非但姜淑瑤吃苦頭，自己也會受到牽連，影響了前程。若要實現(xiàn)這一愿望，還得在司馬總管身上做文章，加大收買司馬昊等人的本錢，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舍的越多，得到的也會越多，俗話說吃上人的嘴軟，得上人的手短，他姓司馬的一定會對自己寬容袒護(hù)有加的。他是有想必行的人，翌日又去督察署找司馬昊請假，這次謊稱老家的屋子多年未修，夏天一定漏雨，回去雇人修繕修繕屋頂，司馬昊又信以為真，但要他三天之內(nèi)必須返回。范驪快馬加鞭趕往咸陽城，找到一家銀匠鋪，買了一只銀觚、八只銀爵，又找了一家飾品店買了五只玉璜，于第三日準(zhǔn)時返回。當(dāng)晚借銷假之機(jī)避開劉不歪、王大等四個督察，將備好的禮物悄悄交給司馬昊，說您心懷慈愛，一向?qū)捜荽蠖龋嗄陙肀謱⑸蠲赡年P(guān)照，實在感激不盡，這次特意老從家?guī)Я它c(diǎn)薄禮，以示敬意和報恩，并吩咐司馬昊象征性地給四位督察每人一只玉璜，其余的全歸您所有，司馬昊更是喜不自勝，說了一大堆感謝的話，欣然受禮。自此，范驪有了從未有過的踏實感，司馬昊見到范驪態(tài)度較以往和藹多了，吹毛求疵的程度也大大降低，但四個督察的表現(xiàn)讓范驪十分詫異，每次見了他都冷若冰霜，待理不理，眼神里還帶著冷笑和嘲笑，態(tài)度與以往大不相同。他立馬意識到禮物的分配方式讓督察們知道了，甚至知道了分配方式卻被司馬昊一人獨(dú)吞了，究竟是那天送禮時被督察們聽到看到了，還是司馬昊自己不慎暴露了，不得而知，總之是事情搞砸了，心里暗暗叫苦。但冷靜后一想：姓司馬的是督察署的主管，是關(guān)鍵性人物，把關(guān)鍵人物籠絡(luò)住就行了，至于那些小督察，他們都在總管的手心里，不至于膽敢違抗頂頭上司的意志，對我奈何不了，心里不高興就讓他們不高興去吧。越想膽子越壯，心里輕松，步履輕盈，路過勞工住宿區(qū)時忽聽前面吵吵嚷嚷，遂加快了腳步，發(fā)現(xiàn)幾個人影扭在一起，好像打群架，聲音也聽得真切：“讓你狂！”“讓你狂！”“你王八蛋肉皮發(fā)癢的！”……同時有一迭連聲的慘叫聲。范驪疾步近前，只見兩個兵士正用腳丫踢地上躺著的人，兵士一左一右分站兩邊，你一腳我一腳，像踢足球一般，勞工慘叫著滾過來，滾過去。范驪厲聲問：“怎么回事？”兵士們停了腳，站在一旁的東方赤谷說：“稟報范將軍，這家伙違反律令，要出去找他的未婚妻?！绷硪蝗搜a(bǔ)充道：“不讓他出去，他竟然出言不遜，還蠻橫無理硬往外闖！”范驪厲聲喝道：“站起來！”躺著的人掙扎了幾下才勉強(qiáng)站了起來。范驪依稀看到此人頭發(fā)蓬亂、鼻孔嘴角淌著血，問：“叫什么名字？”呂少谷低聲說：“我……叫呂少谷。”范驪心里“咯噔”一下，馬上想到了與姜淑瑤同住一屋的楊爽，他聽姜淑瑤說過，楊爽有個未婚夫名叫呂少谷，也是個彩畫工。范驪的態(tài)度立馬和藹了，說：“不行啊，上面規(guī)定不準(zhǔn)隨便外出，放你出去，我們要受處罰的，趕快回去吧。”見呂少谷不動不語，接著又說：“不出兩年工程就完工了，堅持堅持吧，早些休息去，明天還要早早出工呢?！眳紊俟揉帕艘宦?，聲音很微弱，轉(zhuǎn)身慢悠悠回宿舍去了。范驪揪了下東方赤谷，說：“走吧?！睎|方赤谷立刻緊隨在范驪身旁。范驪說：“以后遇到類似情況，勸阻回去就算了，把人打傷了怎么干活？”東方赤谷說：“這小子魯莽急躁，勸說根本聽不進(jìn)去，還橫沖直撞硬往出走，不吃點(diǎn)皮肉之苦老實不了?！狈扼P不置可否。不覺到了女畫工宿舍區(qū)入口處，站崗的兵士見到范驪他們，立刻端正了站姿，范驪張望了下通道，見里面的宿舍全部亮著燈光，有稀疏的人影在燈光里晃動，小聲對兵士說：“你給我完成個任務(wù)?！北空f：“什么事，您盡管吩咐?！狈扼P用指頭挨個點(diǎn)著宿舍，說：“從這面數(shù)第十六個亮著燈光的屋子，里面有個叫姜淑瑤的女工，你讓她帶上簫出來，就說我叫她?！北空f聲“明白”，大步流星地去了，東方赤谷先是感到詫異，接著又似乎明白了什么，望著范驪偷笑了笑。范驪說：“一會兒我還要委托你辦件事呢?！睎|方赤谷說：“沒問題，肯定讓您滿意?！逼?，姜淑瑤隨兵士過來，見到范驪自然很驚喜，很激動，笑容滿面地問：“范將軍，您……找我？”范驪克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與喜悅，用平靜的口吻說：“你精通繪畫，又懂音律，是特殊人才。你不是想到外面吹簫嗎？特殊者例外吧。”姜淑瑤喜出望外：“是嗎？太感謝了！”范驪說：“只是別走遠(yuǎn)，早些返回來，吹的時候聲音也不可大了，好嗎？”姜淑瑤點(diǎn)頭應(yīng)諾：“一定遵守您的吩咐，多謝范將軍！”范驪對東方赤谷說：“你送她一程吧。無論遇到什么人，盤問起來就說我允許的?！睎|方赤谷說：“明白。”打量著姜淑瑤，充滿了好奇心。姜淑瑤激動地說：“謝謝范將軍為我費(fèi)心！”東方赤谷確信范驪跟姜淑瑤關(guān)系不一般，笑嘻嘻地說：“師傅請跟我走?！苯绗幮膽迅屑さ赝扼P：“告辭啦。”范驪說：“慢走。”姜淑瑤跟在東方赤谷身后順著甬道走去，范驪癡癡地凝望著姜淑瑤的背影，失落感倏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