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仙室山上那座玉虛殿恰似瓊樓玉宇,仙府氣派……
那太和山上的紫虛城,則是相連間雕梁畫棟,更不乏金碧輝煌的宅邸,以及熱鬧的門店。
是的,紫虛城,以素嚴真人為首的太和山紫虛一脈,整個紫虛峰頂建筑林立,依山而建,相比于武當山其余殿閣的縹緲出塵,這座匯集了純陽宮七成門店的紫虛城,仿佛食盡人間煙火。
城中心處,建有一座橫縱二里的大府邸,門庭牌匾所著「紫氣東來」,是為素嚴真人以及本脈弟子居住、活動之處。
府中會議大廳。
素嚴真人端坐首位,閉目凝神,面前置一長桌,兩邊各有八張桌椅。
此時七張座椅空空如也,唯有最靠近首位的座椅上,坐著一位中年男人,其人天庭飽滿、面相方圓,身材與那位善于煉丹的素丹真人頗為相似,但所展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卻不可同語。
素丹真人雖是又矮又胖,卻是臉色紅潤,健步如飛。
這中年男人頂著個大腹便便,談笑間卻是尤為油膩:“真人,我可聽說……貴派有位弟子打算插手武當山上的服飾營生,此番前來,是想要個準話?!?p> 素嚴真人目不睜眼,隨意道:“怎么,皇甫掌柜在風貌正堂身居高位,掌舵三十年的經(jīng)驗,還怯了一個后生?”
復姓皇甫的胖男人哈哈一笑,身子稍作后傾,全身贅肉便已與座椅相斥。他饒有深意道:“一個尋常后生,我當然不會放在眼里,諸如李長庚、崔山君之流,縱然有王公貴子的身份,也斷然入不了我的眼?!?p> “可我說的這個人……是貴派當代大弟子?!?p> 他著重提醒道:“現(xiàn)如今,玄字輩弟子越發(fā)多了,消費水平是水漲船高,他若是有意插進來一腳……作為當代大弟子,影響力可不容小覷?!?p> 初聽「大弟子」三字時,素嚴真人已是睜開雙眼,聽對方說完,不由皺眉道:“何處聽來的消息?”
玄君子要經(jīng)商?
天外謫仙人,冠絕道統(tǒng)三千年,逼退龍虎山圣子王官陵,助武當山圣子顧雪容破境,這樣一位肩負道門命運的天之驕子……要經(jīng)商?
他第一個念頭是,不可能!
然而很快,又被另一個念頭推翻——他腦海中諸多畫面閃過,均是玄君子討要好處的貪財嘴臉。
可最終,畫面卻在三才山上的清虛殿內(nèi)定格。
那個看起來最唯利是圖、最貪財?shù)男?,慷慨贈出二百六十三枚靈石,只為解素翎真人與崔山君的燃眉之急,并且承諾半年內(nèi)會將余下六十七枚盡數(shù)歸還。
直到剛才閉目凝神的一刻,他都在百思不解,直到現(xiàn)在,面前這位在武當山主理風貌正堂的皇甫豐提起這事,他才有所恍然。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他心有所想,當即示意對面的中年胖男人繼續(xù)說下去。
皇甫豐撫著臉上贅肉,而道:“手底下有個代理商,他親眼所見玄君子與捧著李記靴子的李長庚……相談甚歡?!?p> 果真如此!
好一個玄君子。
我說你一個唯利是圖的小子,怎突然這般大公無私,果然有貓膩!
且不知他是使了什么手段相交李長庚,憑其愿意為崔山君慷慨贈出二百六十三枚靈石的舉動來看,便可看出其決心、膽魄,均是一流!
當日掌教真人能從周自然一句「我想賺錢」看出萬般玄機,這位常年與商貿(mào)打交道的素嚴真人,亦在蛛絲馬跡中有所察覺——武當發(fā)跡,凝川成長,進擊國都!
真是好一個玄君子,好大的野心!
素嚴真人淡淡一笑。
皇甫豐卻是愣了,與之相交多年,因商貿(mào)之事接觸無數(shù),他最知面前這人城府尤深,向來不茍言笑,怎突然笑了?不由莫名覺得有些驚悚。
然而,對方接下來一句話,卻讓他喜出望外。
“皇甫掌柜不必擔心,風貌正堂與純陽宮合作多年,不說親密無間,彼此已是互惠互利,各有得益。這一切,在于你我之信任,在于你我之付出?!?p> “能有今日局面,實在難能可貴,我又怎會讓一名不懂分寸的后輩弟子壞了事?!?p> ……
……
落魄峰頂,簡陋草廬有輕煙飄蕩。
徐寶兒在屋中收拾著茶具,間隙透過窗戶看向外邊山崖邊,臉色尤為好奇。
自家?guī)熜峙c崔山君的關(guān)系何時變得這般要好了,不過細想又覺高興,師兄常被稱為什么天外謫仙,身份兀自就拔高了許多,卻也因此幾乎沒有相交好友。
旁人都覺得師兄出塵不凡,師兄不食人間煙火,可更多時候,她卻覺得師兄有些孤獨。
這下好了,總算有了個朋友。
不過讓她意外的是,今日的崔山君有些不同,沒有往常那么跳脫。
她大概更想不到,從前最瞧不起自家?guī)熜值媚莻€李胖球兒,也已經(jīng)融入了師兄的小圈子中。
……
大劫初過的崔山君,此時已重新梳洗,換以新裝,端的當然又是一副貴人氣度,只是站在周自然身邊時,眉宇間那股傲氣已不見蹤影。
他望著山谷中盤旋的幾只仙鶴,總結(jié)道:“大致便是如此了。”
“二叔常年主理凝川商貿(mào),大概也是有了自己的野心,只是在彤陽那邊遇上了硬茬,他又是個不服輸?shù)男宰?,竟是跟人家耗上了,可在別人地盤,他又如何耗得過本家?”
周自然一陣見血道:“聽你說來,我總覺得這里邊有你爹監(jiān)管不力的因素在。”
崔山君朗朗而笑,卻是不置可否:“眼下,家中情況便是持續(xù)地拆東墻補西墻,全仗多年來所經(jīng)營的人脈,才能勉強周轉(zhuǎn),不至于全盤盡失。”
“只是這個狀態(tài)要持續(xù)多久?實話說……我長年待在武當,實在難以判斷,父親雖是偶爾傳來的書信,其中內(nèi)容也不乏好消息,只是我很清楚,他就是個報喜不報憂的性子?!?p> 說著,他收回目光,尤為認真地看向周自然:“我家能否東山再起?只要陛下沒有摘掉侯爵之位,自然是能的。但這個過程難嗎?我認為很難?!?p> “你如果此時打退堂鼓,不想介入這場拉鋸,沒問題,我這幾日便下山想辦法,便是傾家蕩產(chǎn)也將這二百六十三枚靈石還你。當然,今日你替我解圍,這份人情我崔山君銘記在心,他日若有需要我?guī)兔Φ牡胤?,也當盡力而為?!?p> 周自然心中好笑,早些時候在清虛殿可不見你這等口氣,也不知是哭成了淚人。
只是他也很明白,這件事其實已經(jīng)沒有任何退路,讓崔山君想辦法還來靈石,固然能有暫時得益,可此前所做也就前功盡棄,而且這也會導致崔氏更加艱難,就算崔山君惦記他今日相助恩情,短期內(nèi)也沒辦法給他提供更多幫助。
心下有了判斷后,周自然淡淡一笑:“如果崔師兄認為我?guī)湍?,獨獨是為了在侯府種一份恩情,那可太傷我的心了?!?p> 崔山君眼神熠熠,仿似要將眼前這位武當山大弟子的內(nèi)心給看穿:”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野心很大,你籠絡(luò)胖球兒在前,正是為了來日入京,提前布局?!?p> “你幫我,無非是因為凝川相近武當山,是個起步的好地方?!?p> 周自然暗暗咋舌,同樣是王公子弟,胖球兒的心思可比這崔山君單純多了!若要按他的節(jié)奏談下去,在凝川得到侯府的支持并不難,可這種支持更多是出于人情世故、利益往來,終歸不夠牢靠,也不夠?qū)嵒荩?p> 他想要的,是侯府的無私奉獻!像顧雪容那樣。
念及此,他收斂笑意,同樣認真地看向崔山君,冷冷道:“起步的好地方?”
“凝川侯府如今時局,又能幫得了我什么?誠然,我?guī)湍?,確實有合作的想法,你我既是同門,若是有意深交,彼此互惠互利也未嘗不可。但是,我又為什么要幫你?難道是我笨到不會另尋出路?“
“我干脆將起步的地方轉(zhuǎn)移到彤陽!二百六十三枚靈石,難道還不夠我活絡(luò)人脈?還是說你崔師兄覺得,我這二百六十三枚靈石是天上掉下來的!白便宜你了!”
周自然言之鑿鑿,卻是厚顏無恥,只有顧雪容與老天爺知道,他這些靈石可真就是天上掉下來的。
蒙在鼓里的崔山君,卻是與他對視半晌后,稍作退步,深深作揖:“玄君師兄豁達大度,今日是我崔山君小人之心。有朝一日我崔氏真熬過去了,必將加倍報答!“
周自然按下他抱拳的手,攙起他彎下的腰,義正嚴詞道:“哎?我已說明,幫你絕非圖什么好處?!?p> “再者說,等你家熬出頭?等到猴年馬月?須知眼下你仍有六十七枚靈石債務(wù)壓身,接下來每月修行所需亦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p> 崔山君聞言一愣:“你……仍要幫我?”
周自然大為費解:“半年將賬務(wù)清掉,是我當著素翎、素嚴二位師伯,以及太和山幾位師長同門面前說出,人證俱在,豈有不作數(shù)之理?”
崔山君長眉緊皺,按他所想,玄君子能幫他還掉二百六十三枚靈石已是仁至義盡,余下所欠六十七枚應當自己另做打算,卻不成想對方竟然將這六十七枚也放在了心上,更為他接下來每月修行仍需花銷的費用考慮在內(nèi)。
他目瞪口呆,愕然之余連忙再次彎腰躬身。
只是這次,他的腰彎得更低,語氣亦更加誠懇:“多謝師兄!”
周自然心中大為滿意,上前再次將其攙起:“多說無益,今日你我談話也算有了結(jié)果。先回吧,今晚帶上你「山中衣莊」的掌事過來,那胖球兒也會將他鋪子的伙計帶來,咱們商議商議?!?p> 崔山君點了點頭,隨即又古怪笑了笑:“我那位掌事有些個性,屆時還望包容?!?p> 周自然擺了擺手,二人作別后,剛轉(zhuǎn)身而去的崔山君卻又停下步伐,回首間臉色有些遲疑。
周自然微微一笑,看著面前最好臉面的貴氣公子,善解人意道:“今日之事,我不會多說半個字,別說胖球兒,便是我家小師妹也不說?!?p> 崔山君稍有感激,臉色便復如往常,灑然而去。
周自然看著他乘風背影,不由出神。
這是他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感到有些不安。
與此前想要盡快提升修為的那種焦躁不同,這種不安……更多的是害怕自己做錯了決定。
二百六十三枚靈石啊……
這可是二百六十三萬銅錢啊!
盡管不是自己辛苦攢來的……
可這好歹是自己費盡心機騙來的啊!
周自然俯瞰山谷,身上衣衫隨風鼓蕩,風采萬千道:“希望掌教師伯別是在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