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還寒又正月,臘梅還未謝,雪又落。七襄園琉璃宮燈、斗拱檐枋彩畫、松柏上的紅絲帶,銀裝素裹中也靚麗的千嬌百媚,吉慶又熱鬧。
品春苑中,趙啟蟄負(fù)著手焦急地看太醫(yī)診脈,待太醫(yī)起身后,他連忙湊過來問太醫(yī):“太醫(yī),我家夫人到底怎么樣了?明明之前已經(jīng)好了很多了?!?p> 李陽和扯了扯趙啟蟄道:“我沒事的,你不用總是擔(dān)心我?!?p> 趙啟蟄皺眉,有點生氣道:“我怎么可能不擔(dān)心著你?我這幾日同陛下告假,我就在家看著你?!?p> 太醫(yī)挑眉,心里計量了一番后,揖手道:“回王爺話,王妃是心氣郁結(jié),吃的東西也太補了,要清淡些,最好是多出去走走,舒緩舒緩心情。”
李陽和莞爾一笑,同趙啟蟄道:“看吧,我都說了我沒事,你就不要擔(dān)心啦?!?p> 屋里燭火灼灼,太醫(yī)極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趙啟蟄松了口氣,握著她的手問道:
“說說,這幾日又是什么讓你不開心啦?不會有誰欺負(fù)你了吧?心氣郁結(jié)?我看你就是最近日日泡在書海里,這兩天我告假陪著你,我陪你出去看看這長安落雪,我這幾日也算是摸清楚了路,他們說福安街待到春天之始路邊的綿財花紅艷似火,滿街都是霞光,天水街是最有名的小吃街,嘖嘖嘖,各種好吃的應(yīng)有盡有,你想不想每個都去嘗一遍呀?”
彼時趙啟蟄還不知道李陽和已經(jīng)知曉李清引和藝荷的死訊。
……
那太醫(yī)走出去后,陰森森地回頭去看屋子里其樂融融的兩個人,上了馬車后立即跪在帝王的跟前,把頭埋得低低的。
宇文啟金冠束發(fā),一邊隨意看著書卷,一邊問道:“怎么樣?”
“回陛下的話,王妃實則是受寒所致的肺病,除非冬日里半點涼氣都不沾染,加之藥物好好調(diào)理,否則她很難撐到夏天?!?p> “好,你和太醫(yī)院都仔細(xì)著,要讓她死的不著痕跡?!?p> “微臣遵旨?!?p> 太醫(yī)退下后,宇文啟放下書卷,冷眸掃過書卷,然后無聲嘆息。
“趙大哥,你可千萬別怪朕,誰讓你和李姐姐都是南朝人呢?你又待她如珠似玉,只有她死了,你才會迎娶北國的公主,才會真正為我北國效力……”
黃昏飄雪更冷過四更天,看不見往日里張燈結(jié)彩的繁華。西風(fēng)卷挾著蒼雪,在暮色里嗚咽涕泣,四處都是茫茫黑色,讓人恍然覺得迷失了方向。
趙啟蟄本來想告假,結(jié)果回去就被告知前線有緊急軍務(wù),他一直處理到深夜才匆匆趕回來。
品春苑中,李陽和蹲在花圃前的蒙蒙細(xì)雪之中,丫鬟撐著傘,她舉著燈籠很是細(xì)致地翻土。
“婉兒?!?p> 趙啟蟄解下鴉黑色斗篷走上前去后,連忙裹在李陽和身上,李陽和擦了擦汗,笑靨甜甜地抬頭去看他。
“這么晚了還不睡?在等我嗎?”
李陽和起身,有點虛脫道:“我在種南天竹呢,等到天再暖和些,我再給你種一棵烏桕樹,春日夏季處處繁花似錦的,這些東西不顯眼,但是等到秋冬到處蕭瑟之際,南天竹和烏桕樹就是唯一的鮮艷。”
趙啟蟄笑了一下,點了點女子的額頭,然后扶著她進屋道:“冬日蕭瑟又怎樣?你在,我覺著處處都是春暖花開呢?!?p> “趙士程,你以為你同我說幾句好話,你這個月的練字就不用給我了嗎?”
“天地良心,我可勤奮著呢,我月底就給你?!?p> “那到時候你要是拿不出呢?”
“那就,那就讓我永遠字丑下去吧?!?p> 李陽和被他逗笑,雙眸像是月牙,溫言道:“好吧,一家人也不用兩個人都是書法家?!?p> 這次換趙啟蟄被她逗笑了。
……
到二月時李陽和的病更加重了,有天晚上趙啟蟄沒回來,她擔(dān)心趙啟蟄這廝晚上連飯也忘了吃,就帶上襻膊親自下廚給他煮了碗蛋花馉饳湯,然而剛剛碰到?jīng)鏊?,忽然覺得一股涼氣從指尖直灌入心肺,她連忙別過頭去捂著口鼻害怕咳嗽的太大聲。
她強忍著難受把飯做完,又在食盒里放了幾塊趙啟蟄素來愛吃的牡丹花糍,讓丫鬟送了過去。
入夜后,她咳嗽地更厲害起來,丫鬟第二天來看時被那滿滿一盒子痰血給嚇的面如土色。
那幾天正值趙啟蟄最忙最忙的時候,丫鬟喊來太醫(yī)的時候,太醫(yī)說吐出來的是肺中淤血,是好轉(zhuǎn)的跡象。
李陽和這才放了心,又埋頭進了書海,想在入夏之前把父親的著作重新整理出來。
殊不知,其實那段日子都是他們兩個的瓶頸期,李陽和在浩如煙海的古卷中整理著作,剛開始毫無頭緒,而這些趙啟蟄幫不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原來才華橫溢如李陽和也會在書海里犯難。
何況七襄園哪么大一個園子,李陽和交給旁人打理總歸是不放心,就只能拖著病體去料理各種事情,她又是南朝人,如今北國和南朝交戰(zhàn),什么事情處理起來惹到了什么人,總要聽見一些尖酸刻薄的流言蜚語。
“瞧她那個清高模樣的病秧子,哼,還裝什么清高???都叛國了,一個嫁過人的,如今不過是跟在攝政王身后討生活,我看她那身子,也是個無福消受的。”
李陽和聽著聽著,嘆了口氣繼續(xù)向前走。
而趙啟蟄雖然貴為攝政王,可他還是要在官場沉浮,他學(xué)著阿諛逢迎,學(xué)著世故圓滑,學(xué)著在別人諷刺他是賣國賊時依舊心如止水。
北國的公主頻頻示好,趙啟蟄拒絕后,他的兵權(quán)逐漸被架空,他帶的那六萬的兵到底是南朝出來的,又是他們趙家養(yǎng)出來的兵,此刻被北國收編,個個桀驁不馴,多次發(fā)生軍中斗毆的事。
這些趙啟蟄也從來沒給李陽和說過。
印象中那段時間,他們兩個每次黃昏時都聚在一起討論晚上吃什么,到了晚膳時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今天發(fā)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李陽和給他講古書上記載的奇葩東西,有一次甚至講到了白行簡的某本書,趙啟蟄當(dāng)場笑的噴飯,指頭指著李陽和說原來她是這樣的李陽和。
有些事注定了不能同行,但他們都選擇把最好的一面留給彼此。
……
那天宇文啟私下去找趙啟蟄談話,問他到底愿不愿意迎娶北國的公主,趙啟蟄再次拒絕,然后自請降職。
宇文啟嘆了口氣,彼時,他早已經(jīng)從當(dāng)初那個稚氣的少年郎成了冷血的帝王。
“朕也不想到頭來是狡兔死走狗烹,飛鳥今后良弓藏的悲劇,可你到底叫朕怎么相信你?你叫北國的大臣如何相信你?你叫北國的子民如何相信你?你曾是南朝的王,你手里的兵也都是南朝之兵,除非你迎娶北國公主,否則焉能留住這潑天富貴與權(quán)勢?”
趙啟蟄笑了一下,如今把話挑明了說,反而有種放松的感覺,他也不必在總說些什么圓滑世故,冠冕堂皇的托詞了。
“宇文啟,這是我最后一次再這么叫你,你說我是南朝的王,說我手里的兵都是南朝之兵,可你不要忘了當(dāng)初你登臨皇位之時是誰鼎力相助,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你身為帝王的無奈我也都懂,但我趙士程所求的是平平淡淡,不是潑天權(quán)勢和富貴……”
年輕郎君抬頭,天上月華映入瞳仁,他的眼神干凈又篤定。
于是他那天還沒出來皇宮,降職的圣旨就傳到了七襄園,他本就位高權(quán)重遭人妒忌,從皇宮出來走到福安街,正值群臣上朝,一群人小人看他走出來,故意挖苦諷刺,一群正人君子看他這叛國賊出來,也都橫眉冷對。
“哼,爬得高摔得慘,這就是教訓(xùn)!”
“呸,叛國賊!他當(dāng)時能背叛南朝投靠北國,日后也會為了別的東西背叛北國?!?p> 鵝毛大雪紛飛而落,漫天亂瓊碎玉,路上全是積雪,趙啟蟄不得不走的很慢很慢。
然而比冰雪更加寒冷的是挖苦和中傷,趙啟蟄仰頭閉上眼睛,任由冰雪落了滿臉,可走著走著忽然覺得頭上溫暖一片。
他睜開眼睛,漫天輕盈碎雪之下,李陽和裹著荷花色的兔毛斗篷為他撐起油紙傘。
油紙傘下雪光也成了淡淡荷花色,兩個人相視一笑,趙啟蟄開玩笑道:“怎么辦???我被降職了,以后每個月俸祿也少了,賞賜也少了,你恐怕得跟著我過苦日子了。”
李陽和歪頭,雙眸笑成了月牙兒,她怕趙啟蟄冷,就伸手把彩絨手爐塞給了他,然后學(xué)著平時趙啟蟄的模樣道:“無妨無妨,那以后我賣畫賣書來養(yǎng)活你,有我在,不會讓你過苦日子的?!?p> 趙啟蟄本來想傷感一番,結(jié)果被她這一本正經(jīng)的逗趣模樣弄的當(dāng)街大笑起來。
與他們背向而行的群臣立即皺眉諷刺過去。
趙啟蟄接過李陽和的傘,微微側(cè)了一下把他們隔絕在外,可他還是隔絕不了那些刻薄惡毒的話。
李陽和牽過趙啟蟄的手,嘆息道:“塞上縱歸他日馬,城東不斗少年雞?!?p> 趙啟蟄又笑起來,可笑著笑著他忽然驚覺原來李陽和都知道他的處境,或許也聽過更惡毒的流言蜚語,他忽然紅了眼眶。
“婉兒,你也聽過這樣的話是吧?”
“聽過,他們啊都說我們兩個是通敵叛國的狗男女?!?p> 趙啟蟄指尖微顫,心里密密麻麻刺痛起來,他強忍著哽咽道:“我對不住你,平白無故也讓你跟著我挨這份罵?以后也不知道史書上會怎么記載我們,肯定得給我起什么難聽又丑陋的謚號?!?p> 李陽和握住他的手,唇齒輕啟道:“管他們怎么記載,總歸希望他們把咱們兩個放在一處記載就好,家門蒙羞就家門蒙羞吧,南朝本就骯臟腐朽,誰又能獨善其身?”
風(fēng)聲陰郁,雪滿群山,撐著油紙傘也擋不住風(fēng)雪的侵襲,趙啟蟄拉著她的手讓她微微躲在自己身后,李陽和搖搖頭,還是和他并肩而行。
兩個人發(fā)絲和眉梢都落了白雪,趙啟蟄緊緊握著她的手,忍不住哽咽出聲,他不曾設(shè)想原來世途如此險惡,每一步都這么如履薄冰,而他的名字注定了遺臭萬年,或許以后甚至他的父親和子女也被背負(fù)罵名。
可他不后悔,反正他也沒有了任何親人,婉兒身子又弱,那索性以后他們就彼此陪伴,不需要再傳什么宗接什么代。
趙啟蟄長長呼了口氣道:“我這個人學(xué)問不好,性格不好,樣貌不好,家世不好,能力不好,但我想讓你好,我做不了腐朽亂世力挽狂瀾的英雄,我就只想不管世途再艱險黑暗,拼上所有為你筑巢,你衣角無塵,便是我最大的好?!?p> 李陽和側(cè)頭,輕輕為他拂落眉梢落雪。
“你說你樣樣不好,但我這里,你比樣樣都好,我懂你所有的抉擇,我陪你走下去……”
落雪的大街,俯瞰過去,銀裝素裹,壯麗潔白,兩排小小的紅燈籠,像是瑩瑩燭火。
他們兩個牽著手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