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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朝陽和啟蟄

27淮山數(shù)點青如淀

今朝陽和啟蟄 錦念非霜 3448 2023-10-13 20:17:22

  流放的路上,遍地荒草無人煙,走出了臨安山陰那處,路上所見皆饑黃爛衣之民。天上烏云濃重,地上雜草沖天,北風(fēng)呼嘯,入眼皆荒涼。

  實在走不動了,押送的差役停下來歇腳,路邊一白頭老翁拎著袋子,蹣跚上前,老人臉上臟兮兮的,皮膚皸裂的厲害,白發(fā)臟得發(fā)膩,一身棉衣破的跑風(fēng)漏絮,只是緊緊抱著懷里的麻袋朝他們走過來。

  “喂,你們要不要買肉吃???”他朝陸塵盡旁邊的差役問道。

  其中一個差役嘴里叼著個馬尾巴草,聽見這話忍不住有些饞了,便問道:“老頭子,這是什么肉呀?多少銀子一斤?”

  老翁賠笑道:“羊肉,已經(jīng)烤好了,只要一兩銀子一斤?!?p>  “這么便宜啊,”官差上前,給了他三兩銀子,道,“先給我來三斤,讓我們打打牙祭。”

  “好嘞!”老翁很高興,解開麻袋后挑了幾塊遞給他們,“我在家都已經(jīng)割好了,這三塊正好是三斤?!?p>  剛要把麻袋綁起來,陸塵盡突然發(fā)了瘋似的去搶他的麻袋又重新打開,不知看到了什么東西,頭一扭,就把胃里的東西全部都嘔了出來。

  兩個差役也很納悶,打眼去看,頓時驚駭起來,嚇得把手里的肉連忙扔了老遠。

  老翁一看事情不對,連忙撿起來地上的肉,握緊銀子,不顧一切往遠處跑走。

  另一個差役跑過去抓豬老翁,怒道:“你個老妖怪竟然敢賣給我們這些東西!你是不想活了嗎?”

  老翁嚇得連忙跪下求饒:“饒命啊……饒命啊……”

  眾人驚駭無比,陸塵盡忍不住嘴角顫抖,心中像是被狠狠擰了一下,疼的說不出來話。

  從前書上讀過,太平時妾亂時妾,他以為那是前朝,他以為那是曾經(jīng),可誰曾想如今親眼所見!

  突然,四周圍來兵甲,身后兩個差役被繩子綁了起來嚇得亂喊亂叫,陸塵盡皺眉,抬頭去看眼前慢慢走近的人。

  荒野之地的日光格外慘淡,他仰頭,熱淚緩緩而流,眼前威嚴的男人順光而立,身上盔甲反射出金色光芒,他低頭看著陸塵盡,朝他緩緩伸出手。

  陸塵盡被這金色光芒照的瞇了瞇眼睛,仰頭看了他很久,眼眸中淚光清澈,他喃喃道:“您是沈大將軍?”

  沈道鉞目光如炬,“所過郡縣,赤地?zé)o馀,春燕歸,巢于林木。我見過你,那時郎君學(xué)問才華出眾,我很欣賞;后來見你,郎君在強權(quán)之下直言不諱,我很敬佩……”

  陸塵盡喉結(jié)上下動了動,臨近午時,日光乍現(xiàn),荒野布上層層金光。

  沈道鉞朝他伸著手:“我與郎君赤誠之心亦同,今朝我欲清君側(cè),為國朝謀出路,君可愿同?”

  層層金光之下,陸塵盡慢慢接過他的手,起身后,四目相對,兩張容顏上既滄桑又熠熠生輝。

  “吾愿追隨將軍,救亂世于危亡,捍國朝于太平,至死而不渝?!?p>  自此,從前那個爽朗書生棄文從武,開始了長煙落日孤城閉的軍旅生涯。

  時年四月,沈道鉞攜軍西行,公然與朝廷抗爭,意圖謀反。

  ……

  趙啟蟄再見到李陽和時,他又成了永嘉郡王,兩個人很難得的在杭州蘇公堤岸上的小茶樓坐了坐,偷得浮生半日閑。

  李陽和伸手把那東西又物歸原主,笑了笑道:“我一直小心收著,生怕被旁人發(fā)現(xiàn)了,如今還給你,終于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p>  茶樓小閣里,香茗裊裊,茶具精致小巧,趙啟蟄伸手拿起茶筅,朝李陽和抱著歉意地笑笑:“我凈給姑娘添麻煩了?!?p>  沈?qū)毴稇?yīng)該不知道那能調(diào)動五萬大軍的兵符在他手里,當(dāng)時情況危機,他救下李陽和就把這兵符偷偷塞到李陽和手里了。

  “你再說這斯抬斯敬的話,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接口了,”李陽和攏著眉尖,又道,“如今你也算是我救命恩人了,今日這茶錢不如就我請了吧?!?p>  趙啟蟄喉結(jié)微動,猶豫再三問道:“姑娘同陸公子和離之后,有何打算?”

  李陽和低頭抿茶,想了想敷衍了過去:“再說吧。”

  “哦……”趙啟蟄低頭,只能道,“對了,你表妹她很好,姑娘無需掛心。”

  李陽和點頭:“嗯,我知道,她上次偷偷給我來信了,她說她想陪著官家,藝荷也長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我如今自顧不暇,也護不住她了?!?p>  說完,她抬頭去問趙啟蟄:“王爺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趙啟蟄指尖微動,不知想到什么,眼眶忽然紅了紅,他起身同李陽和揖手道:“鄙人才疏學(xué)淺,點茶之法父親教了很多次,我總是點的漏洞百出,今日姑娘在此,不知可否賜教?”

  李陽和起身,微微頷首福禮:“承蒙王爺抬愛,小人就獻丑了?!?p>  她起身帶上襻膊,選了最好的蒙頂山茶,轉(zhuǎn)動石磨,掃出渣粉,細細碾壓,用篩子羅出細粉,茶匙盛入兔毫斑黑釉建盞中,熱湯溫盞后,素手握茶筅,開始了點茶。

  兩廂無言,小閣中只有茶筅攪動茶湯的聲音。

  初春季節(jié)的暖陽透過樓花窗格,眼前明凈無塵的女子銀釵束發(fā),映著春陽冷清卻又溫暖,依舊容顏若蓮,星眸瀲滟著春陽剪影,小小的茶室里,她膚若白玉,美的清光照壁。

  趙啟蟄看著她點茶的模樣,春辰色寬袖三重衣勾勒出窈窕的單薄線條,白色褶皺魚裾裙鋪陳滿地,宛若白色雛菊漫山遍野盛開,霧粉色襻膊束著寬大的長袖,她點茶的動作端雅嫻靜到極致,茶湯在她手中宛如一件漸變出光奇妙光澤的珍寶。

  “怪不得我學(xué)不好,父親他點的茶同姑娘相比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枉他還老是教我,原來他自己也沒練成……”

  不知為何,說著說著,趙啟蟄突然就哽咽了,他不想讓李陽和看到他失儀,只得連忙別過頭去。

  李陽和眉顰笑淺,唇齒輕啟道:“有機會我讓藝荷給你點茶,她點的比我細膩?!?p>  趙啟蟄愣了愣,淚凝于睫看著李陽和道:“姑娘的意思是,我們,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李陽和頓了頓,不知道該說什么,無聲嘆息后,實話實說道:“我打算啟程去北國長安找我姑姑,亂世里,旋踵之間變詐鋒出,我余生想尋一處靜隅,茅舍竹籬也好,讓我安安靜靜整理父親留下來的著作,如此就好。”

  說著,她開始了第五湯,五湯可稍縱,筅欲輕勻而透達,如發(fā)立未盡,則擊以作之,發(fā)立各過,剛拂以斂之,然后結(jié)霜凝雪,茶色盡矣。

  趙啟蟄記得那天父親就是在第五湯時咽了氣,他擦干眼睛,笑了笑道:“那姑娘的著作竟然能夠流芳百世,我如今孑然一身,我那天見過沈大將軍了,如今到處都在說他謀反?!?p>  李陽和知道他想說什么,點點頭道:“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沈大將軍是個忠勇赤誠之人?!?p>  “嗯,沈?qū)毴端ξ腋赣H,修建追明寺使得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她要利用我為她做事,我絕不會讓她得逞,雖然我也從未帶兵打仗,但手中尚有五萬精兵,我想去投靠沈大將軍?!?p>  李陽和已經(jīng)開始了第六湯,六湯以觀立作,乳點勃然,則以筅著,居緩繞拂動而已。

  趙啟蟄繼續(xù)道:“大概今日一別,我與姑娘此生再難相見,故而,故而覺得惋惜,姑娘于我有大恩,可今天這杯茶還是姑娘為我點,我這么久了總是無以為報,唯愿姑娘此去珍重……”

  七湯已分輕清重濁,相稀稠得中,可欲則止,乳霧洶涌,溢盞而起,周回旋而不動,謂之咬盞。

  李陽和笑容純澈,輕輕捏起竹針蘸著黑青色的茶膏在細膩如雪的茶餑上緩緩勾勒出一株栩栩如生的南天竹,然后伸手遞給趙啟蟄。

  “我覺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龍云雨,冬日嚴寒無花色,唯有南天竹是最熱烈燦爛的紅,我贈予君,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趙啟蟄笑起來,雙手接過茶湯,對著眼前人深深拜了下去,一飲而盡后,他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

  “姑娘稍等在下片刻,”他轉(zhuǎn)身從身后取出那兩把傘,恭恭敬敬雙手交還給李陽和,“昔日欠姑娘的東西,如今還給姑娘。”

  李陽和愣了愣,那把烏桕樹油紙傘她記得是梅山之上她給了趙啟蟄的,那是那把芙蓉圖油紙傘她不記得怎么會到了趙啟蟄手中。

  趙啟蟄低頭莞爾,解釋道:“姑娘還記得去年夏天杭州西湖細雨蒙蒙時,姑娘在橋上執(zhí)傘而行,有個毛手毛腳的人把姑娘的傘碰掉在湖中,那人便是在下,后來我與那時的官家泛舟湖上又碰到了這傘,便收起來了,如今正好兩把都交還給姑娘?!?p>  李陽和抬眸,眉眼彎彎道:“我還以為與王爺?shù)谝淮蜗嘁娛窃趯m門前的大雪中,原來是我眼拙,不必還了,行路漫漫,王爺興許用得上?!?p>  她朝趙啟蟄福了一禮,道:“小人告辭。”

  趙啟蟄舉著傘,慌張走過去道:“我送送姑娘吧?”

  窗外天幕湛藍,日光如同鵝毛大雪傾城而落,李陽和搖頭,聲色清冷道:“千山獨行,無需相送?!?p>  趙啟蟄抿唇,握緊了傘,看著那抹春辰色消失在他的視線中,頓了片刻后,他放下傘連忙趴在窗子旁往下看。

  那抹驚鴻月影又出現(xiàn)在他視線里,李陽和上馬車前,下意識地回頭遙望,恰好對上趙啟蟄的目光。

  往后很長一段時間,趙啟蟄輾轉(zhuǎn)反側(cè)地回憶這個目光,他覺得自己的所有心思其實早就被人看破了,也許她裝作不知道,是因為他們兩個這輩子從那以后可能真的要再無瓜葛了。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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